然而,在祁安还未来得及对他回以礼仪性的一笑的当下,他已起身将报纸丢在木质椅子上,甩甩屁股,好像坐过的椅子上满是脏污,但却要暂由他带来的报纸继续占领着。双手交叉在背后,侧着身子从年轻男子面前走过。他再次以首次见到男子的表情慢下一步脚步来将他身旁的男子打量。嘴角向下弯起孤高且不屑的谴责之弧度。年轻男子那模样看似正满脑子懊悔地向他抱头忏悔,而他却瞬即吝于原谅。祁安看他挺着那即将枯朽的脊背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就拍了一张照片。缩拢此次一经杭州的一部分心理印象,足矣。没有进行回放查看,祁安将相机小心装进皮质盒套里并在电脑包中重新放好。
虽然她确信,这个年轻男子并不会突然转过脸来将她正面迎视,祁安还是停止了对他的继续侧望。
灰色的羊绒围巾上,爬上了几只针眼大小几乎不明形体轮廓的黑色昆虫。抬手将它们轻轻刮落在地后,祁安抬起头来朝远在高处的树干张望。太阳冷冷的光散落在树枝间隙下斜向垂挂的树叶上,好像给它们披上了一层风刮不落的白霜。冬天里的叶子依旧绿得发黑。这不禁令人肃然起敬。那“远方的鼓声”就零零散散地飘自看不见的远方高处。
抬头的那一瞬间,祁安恍然觉得自己升到了高处,与那树顶齐高或在其之上。浩淼的天空近在眼前,十指却触不可及,只能扎进没有边际的虚空里。刚硬的冷风迎面抽来,牙齿只是不受情感左右地机械打颤,面部肌肉彻底失去了知觉,而她不久就要满身伤痕地坠落在地。似乎便是这般弱不禁风,似乎一切强悍都是伪装。
那风已经降低了身段姿态,传至耳际的声音变得连贯而浑厚凝重起来。不再被一片一片地割裂开来,而是成群结队地蜂拥而至。在少有枝桠的低地肆无忌惮地穿行,在窄小空旷空间中毫无阻隔地为所欲为八面玲珑的柔软身段。
是风染上了人的习性,是人学会了风的作风,还是两者之间本就有着共性?风和人之间,有着怎样的共性呢?毕竟共同存在于地球之上。
从树顶上回到地面时,祁安再次转头看向外侧。座椅上稍微年轻的女性老人,拿着原先那位男性老人丢下的报纸正翻阅着。祁安看出她涂了大红色的口红,似乎才刚坐下不久。没戴老花镜的老人将报纸置于膝盖上,身子微微向前屈伸着并弓起后脊背。才在祁安转头看过去的瞬间,她就立马抬起脸来。黑色的高领毛衣,艳红的嘴唇,明显地抹了脂粉的脸部皮肤,染过色的盘发。开口后两颗金色的牙齿,却更进一步泄露了她的年龄。但她似乎并不介意外人将她的年龄识破。即使是表象上的青春,她也依然追求。旁边搁置着粉红色的苹果手机,祁安猜测那里面必定安装着各种社交软件。
“小姑娘,你的头发配你很漂亮啊!”时髦老人的话里都洋溢着笑意。边说着边直起身板来。
“谢谢!”祁安只是由衷地表示感谢。
年轻男子还在拄着双臂。双手究竟能够撑住多少烦恼忧愁和痛苦?究竟要撑多久?
“在哪里染的啊?”
“啊?哦,不是染的。自然的。”讲完话,一时间竟觉得如果她说是在沙宣或许更合老人的心意。
祁安发现前方视野中缓慢着踱来一个左右顾盼的棒球帽男子,用他似乎对所有人都一致的神色把前方的一切纳入眼底,漠然的气场透露出他对眼前所见的一些不满。一个计划中应该穿行于山野的背包客,对自己神经错乱下贸然闯入闹市区的懊恼。双手中持有自脖子上挂下来的单反相机。只不过穿的并不是粉红色的耐克运动鞋。那个棒球帽男子背着臃肿的登山包一个拐弯进入了边上的公共卫生间。其实那个卫生间一直在祁安前方视野的最边缘处。其实所有都市都大同小异,也只有稀有人烟的城外山野,才让能使他这些具有乡野情节的背包客惊叹,这个世界的每一处都是多么的与众不同。
“自然的!自然的好啊!”
老人在两秒之后才对祁安的坦白做出反应,并再次将祁安游离在他处的视线抓回。只是她脸上已然敛去了笑容,眼角处向外挂出一条条狐疑,语气更像是因太过惊讶而渗入嫌弃的意味。说着边拿着苹果手机从木座椅上站了起来。祁安发现她穿着墨绿色的皮质豆豆鞋。
祁安以为她会走向自己,来摸摸自己的头发以检查其成色,或就接下来的谈话更近距离地查看一番。然而她却是调转了身子向外走,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退回多走出的几步,把手中忘了放下的报纸顺手往座椅丢去。报纸却遭到了冷风的侵袭,被拍到地面上,与之产生激烈的摩擦。
殷实的老人自尊且敏感。祁安也知道自己应付般的刻意与眼光闪避是此次本可以有大好前景的谈话断然终止的一部分原因。让一段关系终止,是可以从谈话中的视线转移开始的。
她没有怀着为公众服务的心态,去捡起那份飘落在地的不知是否属于前一位老人的报纸。
报纸的排版及内容从来无法使她产生专注阅读的兴趣。大部分经过修辞着色的新闻事实,不是越来越具有文学特性,就是仿佛是在写最直白的关于控诉有关现实生活的丑恶特性的陈情报告。度的掌握,是一个普遍性的技巧性需要。
夹杂其间的每一份宣传广告,都在试图消解报纸本该有的权威性。到底有多少份报纸值得一看,于挑剔之人恐怕都是屈指可数的。如果不把它仅仅作为一项娱乐消遣载体。
对于事实的讲述,修饰性笔墨越少越是鞭辟入里,直抵深层本质。所有由笔者感触出发的情绪性官能用词,一种个体感知下辅加的吊人胃口继而又破坏食欲引发厌食症的佐料,都是为最本真淳朴的事实添油加醋。
左侧的围栏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欢呼。他们不知道年轻男子的烦恼为何物。他们身旁的大人也被感染了一般,沉浸在欢乐的海洋里。大人学着小孩子的动作和语气,好像这样能够在心灵上更接近他们的孩子。大人总是试图通过掌握他们的心理进而为自己的要求作出合理的解释,可他们似乎忘却了自己也曾像他们一样孩子过。
如果能够将这副欢乐融洽下的精神面延续进各自的家庭里,也许能为即将迈入青春叛逆期的他们营造出一个包容个性的自由环境。孩子最具特色的个性的磨损,是从家庭开始的。“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是否也该有这一层面的涵义?就像是说,儿子像极了父亲年轻时的样子。可何止于外貌上?
一个大概有十三四年纪的男孩子,抓着铁栏杆奋力爬上组成围墙一部分的铁棍搭成的两米高落锁大门。脚步的娴熟暗示他已不是第一次攀爬,翻越这高高的栏杆铁门,对他来说已经如履平地。他从上方一跃而下,鞋底与地面合拍出胜利的脆响。才在声音落下的瞬间,他已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促成他这般急促的,是前方的公共卫生间。当他快要到达他的目的地时,另外三四个似乎与他有着共同需求的男孩子才结伴着从祁安左侧跑过。他们是乖乖地从向外开放的另一侧大门出来的。
围栏里边有人对跑着去的他们吹响了有节奏性的哨子,不知是一种欢呼,还是一种催促。
本想起身走开,祁安突然很想看一看他们是如何入内的。对里面杂耍的马戏团般的内容并没有投注多大的好奇。树林外边水泥地上的篮球架和在下面交叉着双手在有节奏的口哨声下一圈圈滑旱冰的男女孩子,一般公园中都有的树林下泥地上最简易的固定健身装置,推着婴儿车靠在一边欣赏着热闹氛围的爷爷奶奶一辈,戴着拳击手套对着树干猛打的T恤衫中年男人,小女孩子嘎嘎嘎地大笑不已,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吃着快餐坐在石桌子边手中握着手机滔滔不绝,刚从眼前经过的一对着亲子装的父子已经出现在了围栏里面,有婴儿委屈地啼哭出声,某处在放英文摇滚乐……这估计是临近居住社区的一个公共活动场所,通过围栏与外面隔离开来,再径自混杂。
从卫生间出来的男孩子们嚷嚷着回来了。走在最前面与后面的人拉开一些距离的男孩子再次爬上了铁门走上了捷径,落地时,里面那个跟树有仇似的男人嘻笑着用他那敦厚的双掌拍出沉闷的掌声。男孩子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沉闷,大喊一声跳起拍上他的肩头,而男人倾向于在男孩子跳起时就有所预感地将自己的身子偏低。也许这样不会被对方击倒在地。男孩子一把抓过他胸前的哨子,经其发出锐利的尖叫。
刚好经过锁闭着的门前又听到紧急哨子声的一群男生开始加快着脚步,其中一个停下脚步做出了预备攀爬的动作,却是更迅捷地直接从铁棍间的间隙挤了进去。那画面竟然有一丝丝让人不自觉发笑的喜感。剩余的男孩子们则继续原路小跑着乖乖地打道回府。围栏里边将进行一节有组织且纪律性的课外课程。前方的卫生间此刻已是处于几乎无人光顾的冷清中。
祁安将视线重新移向外侧。年轻西服男子已经不知于何时消失无踪。在她注视着围栏内部的某个时刻。那角落的椅子上已根本没有坐过的迹象,好像那年轻男子是她脑中构想出的一个虚拟影像。看着那个已经空荡的座位,祁安心里倏尔涌起一股怅然若失,还有一种类似遗憾的感觉。此刻对他追加的情绪感受中,留下了深深的不完满之感,呼啸的冷风正在将那种感觉野蛮地拂散开来,却不减其浓度。
带着特定形象的目光在私下里搜寻,视野内却不见一个穿着西服的那般年轻男子。一个在她相机内留下影像的男子,将就这样逐渐淡出她的记忆景深。那备忘录中的影像,也许会在很久之后,重在她的面前不带情感新鲜度地被再次忆起。也许那已被沦为记忆的尘烟。总是有这么一些人,他们似乎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好像从他存在起就是这样的状态。那当下的状态,能让人某处感到隐隐的痛楚,并为之动容。如独自在夜色中逆光而走。那些奔跑着的男孩子,他们此刻所投射出的青春形象,却也只是他们成长经历中的一个部分构成。
他也许已经想通,又或者那只是他稍事休息的一种习惯性姿态。然而不管怎样,他已经离开这处可以让他露出那副状态的地方,那么他必然也能够以另一副姿态去面对此外的世界。对此,祁安不想再作设想。
曾几何时,她自己也做着类似这样的姿势整整保持三个小时有余。之后,站起来时,才发觉肢体之神经协调性早在两个小时之前,就已经被自己那擅自凌驾于理智之上的过于浓重的感伤损得遍体鳞伤。一下子突兀地抬头,合着一下子毫无预兆般的起立,一下子即将遭人抽打似的迈出第一步脚步,那个一下子,她在坐了三个小时后的苍茫暮色中向前倾倒在地。那是身体给予她的足以让她铭记的痉挛般的惩罚。许久之后,直至身体重又出于对她的怜悯似的,才使她得以从四下无人的草地上缓慢爬起来。
然而虽然是同一身姿状态,却必然是不同的情感状态的。在那三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她真正做到了脑内意识中没有一丝杂质,令人匪夷所思地处于一片空茫状态。或着魔,或中邪,虚空无物的空茫占据了整个脑袋,关于自身性质的意识似乎也被抽空。脑中没有过去现在甚至将来的余响,没有类似记忆的模糊漂浮物,甚至没有半段她此生钟爱的乐音。她被一种自身营造的浓郁悲伤氛围笼罩着,然而空茫的脑袋却失却了对于悲伤情绪的哪怕微渺的感应。只是她在从草地爬起来后,无端地泪流不止,鼻水在十五秒之内抹湿了整张手帕以及三张直接堵到鼻孔处的纸巾。
那几乎是一次全然失控且颇具诡异色彩的心理异常反应。只是自那之后的可知未知年岁里,所有情绪在祁安的心理感应上,均不超过三秒。过分的雀跃,过分的兴奋,过分的哀伤,过分的忧愁,过分的恐惧,过分的焦虑,过分的恼怒,甚至不过分的不舍,所有皆可被形容为大起大落的情绪感受,在祁安的情感情绪状态中,只不过只有至多三秒钟的生命存在而已。
那么剩余的情感状态中,到底是近乎超然的宁静,还是其极北的麻木不仁的淡漠?
宁静与淡漠,就存在于同一水平线上两端,兴许分得极开而八竿子打不着,兴许可以随时异性相吸般的混溶在一起,就如地球仪上分割白昼与黑夜的晨昏线。只有看它的自转方向如何。祁安相信,她自己对于自己的了解,甚于其他任何人,包括所谓的业界权威的心理学专家。没有什么所谓的心理疾病是能够不经自己而治愈的。
冷风侵入衣服间的狭小缝隙。肆虐般的从正面扑来直接狠狠抽于脸上,使她自然撑开的眼角不断有湿意渗出,并使上排染湿的睫毛一撮一撮地缠在一起。风经鼻子穿透肺腑。
她估计自己的鼻头已经整个通红了。冷气从一边进入又化作绵绵白色雾气从另一侧出来。摊开手掌,用两只手的无名指从内侧眼角开始缓慢刮至外侧。闭唇深深吸入一口气,用纸巾轻擤鼻子。端端正正地坐于木椅子上,后脑勺与背脊形成一条倔强的直线,而不是一个劲地在椅子上寻求安全感般的缩成一团。嘴唇的线条抿得很长,她感觉自己几乎快要哼哼地笑出来了。一种暂处于精神分裂的情感状态。
祁安有点不清楚是自己未好的感冒加重了此时对风携来的冷意的感受,还是此刻变得遒劲的冷风正在显著地恶化着她的感冒症状。
“你真是一个完美的处女座!”
“那当然,身心灵全面完美,无可挑剔!”
“嗯嗯嗯,最主要的是因为,你这人吧,没有半点恶心人的洁癖!”
“……”
在祁安从木长凳上起来穿戴衣物的时候,一对年龄相仿的夫妻或情侣摸样的男女互挽着胳膊从对面走来在年轻西服男子坐过的的椅子上坐下。说话的声音在冷空气中也许更能实现清晰的传播。
“哦,你拐着弯地嫌弃我呢!”令人无法察觉的沉默填充的时间里,男人似乎经过了深层思索这才解出女人的言外之意。
“哎,哪里嫌弃你了,我还巴不得你这件衣服再穿个一个月呢!”
男人好像看透了身旁紧挨着坐着的女人的另一层小心机,外倾着身子探头到女人眼前,与她正面对视。“哦哦哦,你这点小心思哦!”又贴近了些耳语般的小声说,“那你应该更有智慧些不要讲出来的嘛。”
“呵呵呵……”女人近乎苦笑地别下了嘴角来,又一把抓住眼前男人的胸口衣襟,把他往自己的胸口扯,由上俯视他。“呀,亲爱的老公,又该添置家具了嘛,快要过年了耶!嗯?你那完美的聪明脑袋呢?”
在女人撒娇着说话的时间里,那个衣着得体的男人始终保持着近乎半蹲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越发温声细语着说话的女人,却仍可让人觉察出他快要憋不住地大笑出声来。整个肩膀几乎快要禁不住寒冷一般在空中颤抖起来。
然而,最先笑出声来的,却是与那年轻夫妻俩之外隔了中间一张木椅子的祁安。
这些温馨的小甜蜜是多么的惹人怜爱啊。似乎只要两人怀着同一目标不懈努力地采集,就能在生活中酿出取之不尽的蜜来。她也从来不会把这些对人物精神起日常性关照作用的生活温馨琐事排除在自己的黑色故事之外。
随着她不自觉的“噗”地一声,女人不等男人的回应,将尚未转换的笑脸向祁安转来。动作之神速,就像古时夜色中行路的人突然找准了一直将自己鬼鬼祟祟地跟踪着的刺客,不说二话,出手不留活口地将其一招致命。她的目光便是那样成竹在胸地伴有一丝丝绽放灵气的狡黠。女人的视角吸引了男人的注意,于是他们夫妇俩一齐朝着祁安看来。各自延续着前一秒面对眼前对方时的表情神态。
祁安只是在戴棒球帽的过程中忍不住发出那么一声偏响而有些突兀的笑声。似乎,他们的谈话触动了她的某根神经,那根神经把那声不同于周边一切声音的“噗”经声带给抖送出来。因此,当他们朝祁安看来时,祁安正在预备着离开,而当祁安背起最后的电脑包后再次向夫妻俩看去时,他们也已经将视线转回了对方。两人在凳子上,说着只有他们自己能够进行精确解析的悄悄话。两只脑袋都快要生长到一块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