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在火车站像是要赶一列列即将启程的火车一样,在站前往来徘徊;在火车站附近的24小时店里,花很少的钱去蹭用它的电和赶紧补足睡眠。偶尔做各种各样的临时兼职。做的最后一份兼职,是临时急招的一份意大利语系画作展览会场的陪同口译,为期三天。
没有任何相关证件证书,被录取只因她对于提香的《神圣与世俗之爱》的惊人记忆与私人见解,她观点的意大利语阐述结束之后紧随着一遍风格不同的中文论述。也许,还包括她从双肩包里拿出的那本全意文《看不见的城市》,以及她的自然金色头发。那份薪资报销了她在上海的整整两个月的一切生活费用,并且大部分结余。翻译的最后一天,也是她在市区中闲逛的倒数第二天。将钱打入了绿卡,拒绝了翻译公司关于专业化强化培训的邀请,她乘着车离开高楼林立的市区,像逃一样地跳进了隶属上海市的小乡村。
在公益性葡萄采摘果园里,她遇到了现在的朋友Schiling。她因挽起了袖子的手臂上爬上了一条拉长身子一拱一拱地爬行着的肥胖大青虫,毛骨悚然,而近乎惊慌失措地哭喊起来。同样参与进来的他,跑来冷静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帮她把虫子挑下,又用自己衣服的袖子帮她用力擦除那存在或不存在的爬虫行迹,他告诉她那是夹竹桃天蛾幼虫。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他将要离开上海,再次去到法国。
他说,看她背影,还以为她是一个外国朋友。她指着头发回答说,色彩基因也许还能隔空遗传呢,人类的祖先是一样的。他说他那时还留在上海是因为一个星期后苏打绿在虹口足球场的演唱会。一起看完那场演唱会,他和她各自往自己的下一个站点启程。他送她去开往北方的火车站,然后朝着相反的方向去等待他自己飞往国外的航班。那时,祁安觉得,那个微笑起来像女生般温柔的男生,他的眉宇间有着几分可谓褒义的世故。他是她认定的,可以期待着下一次见面的第一个异性朋友。然而,除了去见到他,她从未将他单独在脑海中拎出来进行怀恋。除了见到他的当下,她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过去或未来。
最后的视线离开水中打颤的变形圆月,走出西苏州路,沿着昌平路往西走,去到西康路附近的温泉浴场。抹上自己带着的一次性双用洗浴液,用手掌揉搓身体,在水汽氤氲中用热水冲洗,换掉里层的贴身衣物。用自带的干毛巾擦干每一根头发,吃简单的自助宵夜。按着在浴场搜索到的路线往南走,去武定路上的洗衣房洗好几件衣物并烘干。左肩上悬挂起电脑包,右手上提着帆布袋,她再次走上往来跑着车子的马路。
循着脑中的记忆地图,经过几个街区到达北京西路后,她往静安寺的正门方向走。橙红橘黄的流光耀满整座建筑,似要把顶上的黑色幕布烧亮。夜间一点多,匆匆疾走的都市人,方向明确。脚步拖沓的漫游者对灯光中走来的谁都悬出一颗提防之心。
在去向寺的正门的拐角处,身着黑色长袍式棉衣的高大中年男人,猛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祁安早就缓冲好了似的停下来脚步,按停音乐拔掉耳塞听他讲话。她微微抬起头来仰视他,黑色棒球帽帽檐下的脸上映出金黄色的光芒。
他的热情过于旺盛,直视她的眼睛,向她提出忠告。他说她灵气逼人,但是印堂处竖有于她不利的纹线。他滔滔不绝的期间,她微微皱着双眉的视线离开了他,继续慢走起来。他在侧前方堵着她走,且不留给她插话的空当。他说她马上会有一个机会离开这个国家,出国去深造,但是也可能因为她的不自知而失去了。他说只消让他算一卦,他就能帮她做出最顺应天命的应对措施,而不让机遇白白流失。她一直慢走着,长久不予言语理会,稍停后的他抱怨起她的固执来。祁安停下脚步,左手伸进大衣口袋,拿出仅有的三张纸币,总共七元钱,平放整齐递给他。她对他说抱歉,她已没有更多的钱,但是七是一个幸运数字,祝他好运。他收下,嘴里咕哝着,说让她进行测试实在是为她好。她对他说谢谢,然后快步往前走。走出一些距离后,她回头,看见他正极力向着下一班走来的两个同行男女后面的一个匆匆独行的年轻男子兜售他的忠告,最后一拍双掌,像是替那个对他毫不理会的年轻男子表示懊悔遗憾。
停驻在朱门紧闭的石阶下,微微俯首,阖拢双目,双掌合十,紧闭双唇,口中无言心中无念,好像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一个接受检视洗礼的过程。在门前凝立的那些时刻,放下并忘怀全然的自我,不用匍匐跪地,身心也依然对驻留那里边的力量全然地尊重臣服和信赖。睁开眼睛的瞬间,那片刻涌现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地方,好像都在确认着自己那一次次于无神无思之间曾有过的祈祷。她始终相信,如果有缘相通,如果有缘得到提点,即使不言不念,祂们也能够将她看见,而她也始终无愧无惧地站在祂们的面前,完全地臣服信赖却不尊崇谄媚……
在“NO FATE AWAITS ME”里单曲循环着《Midnight》,双眼直视路的前方,用余光视察左右,一路朝南面的方向走,那器乐那人声构成她当下全部的有声区间。脚尖有着明确的指向,却又可以随时更改。在这样一座城市中,在如此深夜里,她似唯一一个随着错杂的道路慢慢飘荡的游魂。
一个国家或一个城市的人,该如何去接纳并以怎样的姿态去对待,一个所谓的外国人和一个所谓的外地人?凭血缘泾渭分明的界限,在世界范围内被地缘削弱,国人将它们有机地融进自己的观念构建框架的横木的灵魂里。在一个将整个国家都融进自己的街道里的城市中,他们又该以怎样的面貌身处其内?
在已经几乎没有车辆行驶了的单行车道与双行车道的十字交叉路口处,她与从右手侧单行车道的对面开出来的轿车各自前进一步又各自返回,以相互退让,谁都在没有任何干扰的空旷下互相谦让着,直到她伸出右手示意请对方先行。她站在原处,看着黑色轿车在十字的那条横线上开过,看着那在后方亮堂的红色后车灯消失进居民区的某处。
在大马路边,几遇从后方驶来的搭了乘客的出租车。司机放慢汽车行驶的速度,隔着车窗用一只手向她比划,她挥手以示谢绝。她看见那些坐在出租车副驾驶座后座上年轻的或男或女,他们隔着玻璃向她投来的目光,一如夜色温柔。
再无行人的公路上,那些车隔着一些距离,以近乎严谨的秩序排出一条条直线呼啸而过;又以整齐划一的声音,在上空连绵不断地牵出另外一条条直线。那上面不见一个人影,却总是有那么些连绵不绝的车之队伍,近乎争先恐后地排上那条线上的不眠之夜。那不仅仅是一辆辆机器,那是在那些时候,完全地信赖完全地依赖那一辆辆机器的一个个人。坐于材质各异的也许百分之百安全的区间内,有人关切车窗外的温度,也有人忘了感受来自自身的冷暖。
在繁茂的行道树下,身着蓝色制服头戴桔黄色安全帽的专业人员在整修城市的下水管道。在临时搭起的白色节能日光灯下,他们偶尔大声说笑,偶尔严肃地呵斥出自己的主张,分享几支烟,团队里似乎没有年龄与资历的困扰及由此产生的差别。他们在她慢慢经过施工工地旁时,声音消逝,投来诧异的目光,搓搓手又很快地投入进工作。
拐角过后,在一个街区里,她于偶然间回过头去看身后方,一个高大的外国男子近乎亦步亦趋地正行走在距她约十步的同一侧。上到另一个街区,他依然在那个距离之外的一处。她故意加快脚步,再次回头时,发现他也在加快着脚步,并且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她自顾自走着,临近转弯处,站到一棵行道树后,伸手将音乐暂停,听见后面踩上来的脚步声。他很快从她身边经过,并且快速地看一眼站在树旁边的她,那眼神似在说自己很不理解她的行为。
在他往前走去五六步之后,她又开始了与他同一个方向的行走,也重新放行音乐。他们一同又穿过了两个街区。最后,他走进了路边亮着灯的酒店。拐弯进入之前,他转头看她一眼,好像是在提示她,其实他一直知道自己身后跟着这么一个人。正对面,一只狗兴奋地疾走在前面,绳子的斜上方延伸尽头,是一只一个年轻外国女人的戴着手套的右手。
她抬头侧望那酒店,在那静默在夜空中的建筑的点端之上,几颗星星正稀疏地散落在暗黑的天幕里。即使算不上光彩夺目,即使不被底下的人看见,却也依旧以它星星的姿态存在着。一如再怎么分布得零落稀疏,也无法丈量出那黑幕究竟有多辽阔。其实,它们只是尚未被浓云污云遮去罢了,圆月也早已不知上哪去了。
在马路边上的休闲区里小坐,发现有人用黑色布料严严实实地裹着躯体,笔直地躺在凉棚浓荫下的长椅上,惊似一具再也不可能活过来的木乃伊。然而,那颤出的幅度却明示着那里面是一个人。
她知道,马路对面不远处的一家24小时便利店正明亮着日光灯。从刚坐下的长椅上站起,离开休闲小区,左右探查后,快速穿越双行车道至对面,再快走约一公里,进入便利店。店铺挺大,食品种类还算丰富。结算柜台处,唯一一位老板兼店员的中年女人正夹起面条在吃。
祁安拿来小型购物筐,在里面放入两款包装肉松面包、一包十只装小袋包装蛋黄派、两包梳打饼干、一小袋全麦吐司、十一小包小鱼干、两瓶三百三十毫升的瓶装矿泉水,想要再放入一些水果,却见没有。提着购物筐去柜台,中年女人的面条已经吃完。祁安从电脑包里拿出黑色皮夹,再从皮夹的小隔层里两百块的部分抽出一张来,递交给女人做结算。同时,祁安向她要一张长形小纸条,她从烟盒上撕下来给她。她用自己从电脑包中拿出的自动铅笔,在纸条的空白处写下“送给你”三字,再将其捆在购物袋的扎口处。将找回来的钱再放入到原来的小隔层里放回电脑包,她提着装着食品的购物袋快速离开。快速回到最初的路边休闲区,小心翼翼地将那袋子的食物放在那躺着人的长椅椅脚处,那不安地睡着的人的头底下。
不再多看一眼,走出五十多米,在休闲小区边缘处的一张木椅上坐下,借着路灯的灯光,从帆布袋中拿出来《Tender In The Night》翻开阅读。
音乐间隙,不远处的横直身躯开始向里侧挪出声响。她拿出手机来看,想要知道现在是处于怎样的时刻。呈现在屏幕上的是一则十分钟前发来的简讯,未显示来源地,看着一长串的手机号码,她估计着该是来自广东的某地。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呢”
透明长框内再没有其它字符,好像那该有的问号或感叹号就隐藏在每一个黑色字眼里。看着长长的手机号码下面长框内的简短两行字,好像也就此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人在某一个角落里,异口同声地问着同样的问题。那角落黑暗逼狭,看不到光亮,而他们正不断地往更低更暗之处挣扎。
“怎么会呢?受伤的并不会总是你哦,其实也许是那另一个人将自己的伤隐藏起来,而你看不见罢了。它被憋在深处,因不外露而似铁石心肠不会受伤,更像施害者。受伤了难免会哭泣,所以也不要去压抑自己。可是哭完后不要否定掉身边你曾经的所有哦,因为那些能让你受伤的?3 沧芑嵊蠺A美好的一面的嘛。祝你开心!(最后:您好,您是不是发错手机号码了呢,因为我这个北京号并没有什么广东的朋友呢。”)
祁安再三检查自己所打出的文字和标点符号,然后发送。想着也许还会有接下来的短信来回,便把手机调为震动握在手中,然后继续看英文小说。
很久之后,她果然又收到短信。
“你心态为什么这么好啊”
依旧没有任何附加在文字之上的修饰。那个人好像就站在她的面前,哭完后,冷着面容,俯视着她,质问她方才话语中的自以为是。此时,耳机中的《Midnight》一首播完又将开始新一轮的单曲循环。
“其实也并不总是的啊,难免都会有鬼打墙的时候的嘛,比如就像是会突然嫌弃起自己的长相,对自己的能力往低了质疑,也会对一些自己看不上眼的莫名其妙地厌恶,其实都跟自己当下的情绪有关,情绪转换了,那些人事物也会换一个样貌在你心里呈现。所以,要有一个可以转换你的情绪的什么啊,只要冷静下来想通了,就会觉得其实也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那些自己曾经以为的也并非就真的长自己以为的那个样子了。那些情绪不要去抗拒,去感受吧,它们都会有一个消亡的过程,并不会长盛不衰的,通过了它,你就完胜了。有些情绪的才是正常人呐!”
打完字后,没有再再三检查,她直接去点触屏幕上的发送箭头。然后又继续看自己膝盖上的书。
十几分钟后,她手中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你为什么会这样认真地开导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呢”
她感觉那先前站在她面前俯视着质问她的人,现在开始在她身边的位置上坐下来,转过头来看她,好像已经实现了那类自虐情绪的转移。
“啊,说真话吗?其实吧,我一看到那号码的时候,是想直接回个‘你发错了’或干脆就直接忽视掉之类的,可一看那问题就觉得,哎呀,那样会不会太缺德了呀,不会让人更受伤吧,所以就勉勉强强地装一下好人喽。不过,虽然不善表达安慰,又怕显得太文艺像瞎扯,可是说的都是真心话哦!其实也正是在听音乐呢,让人心境平和。”
半首曲子之后,那边回复过来。
“谢谢了,你人真好,你说的都挺有道理的,我想你女朋友跟着你一定会幸福的!”
“不会啦,祝你开心!至于后面,幸福的定义在每一个人都不一样哦,晚安!”
“你也一样,对了,我叫沉潜,沉念沈,很希望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请问能有幸知道你的名字吗?”
“不用吧,不严谨引用一个这里不太恰当的比喻好了,知道鸡蛋好吃就行了,何必还要去知道下它的母鸡是哪只呢?其实,如果你什么时候需要说说话,这个短信号码一直在的呀。”
“好吧,那就不勉强了,不过你记住了我的名字和手机号码就行了,有空来广州玩,我一定给你当全程免费的导游!晚安!做个好梦!”
“谢谢你!你也是!”
“不早了,你也早点睡吧!”
“Ja!”发送出去后,似乎才觉察到自己的失误。一如有时自我肯定时,不知不觉地脱口而出。
“?”
“抱歉抱歉,意思是:是的(德语口语)!晚安!”
“嗯,原来你还会德语啊,勿回,晚安!”
看完最后一个字,然后全选,她删掉了所有的对话,没有留下任何记号。简讯再次成为一个空箱子。此时凌晨五点未到。收起书本,加大音乐的播放音量,几乎小心翼翼地从仍在那椅上躺着的人旁边走过。一如在经过地下通道时,从在那些墙边席地而睡的人旁边轻声地快步走过。
在远离路灯的街边,双手插着口袋往前走,饶了两圈的围巾的剩余部分塞进了扣上纽扣的大衣外套里面。听见有跑车以上百迈的速度奔驰着呼啸而过,在千米之外的后面依然轰隆着余响。一步步接近前方漆黑的浓荫之地,又一步步地将它踩在脚下,一步步地通过它。在黑暗中,她自觉与黑暗融为一体,却又能够将自己从黑暗中分离出来,再一步步地远离它而去。
夜再寒烈,她也能够将它适应,木椅再硬,她也能够依它而眠。恍恍惚惚间以为自己在晃动的车厢里,一边的侧脸却紧紧地贴着混着枯草气味的地面。积满了一整夜的风霜雨雪,翌日新一轮的太阳更显温暖而热烈。
摘下耳机,和手机放进电脑包里,去公园的公共卫生间里快速洗漱。手机清晨七点刚过,她从徐家汇公园里出来,循着与那一个个陆续进来的早起健身者相反的路径。
站上天桥,视野仍被林立的建筑重重围困。走在匆匆脚步的后头,谷间刮来的大风叫人以自我保护的姿势紧紧盯着自己眼前的脚步。从电脑包里取出那晚的一部分恩赐,在早餐小铺子买来一瓶热牛奶,找回好几张纸币。以明显慢于大众的速度,边走边吸。在肇嘉滨路像那些早起的上班族一样,向下钻进地铁站。她心甘情愿地被匆匆行走的他们甩在后头。这个城市,正因为他们所有人,正有秩序而高速甚或高效地朝着某个方向运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