踱去老虎雕塑旁坐在冰冷的水泥上,拿出手机,查阅之前看到了但还未细看的短信。她记得那串号码。
“又到新的一天了,又要难受了,还真是让不让人活了”
“你起床了没啊”
“今天广州竟然下雨了,挺冷的”
“你会说德语吗”
“你在干嘛呢”
没有句末的标点符号,几乎所有句子全都送抵在早上八点之前的两分钟的框架内。最后一句发送在她刚到达动物园的正门之时。
全选住所有,然后一并删除。她不想去猜测,也不想作任何回应,其实他并不真正需要这样一个可谓虚拟的“他”。把手机的亮度调至最暗,并设为飞行模式,剩余电量百分之二十多,用移动电源给手机充上电,一起放入帆布袋里。
按逆时针的路线慢走。把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让自己顺着姿势自然俯视,也让自己视野不顺地抬起头去仰视,依凭那手工制出的边框将眼前的必然或偶然区隔。
她还在上小学低年级段的时候,在后脑上高高地扎出被染成有些不太自然的黑色的马尾,下午放学后从学校往家里走,发现校门口被一个个高低年级的学生团团围出一两个中心。她拉着小伙伴的手,想往人群的中心挤去,意去一看究竟,参与那样的热闹,听从心中翻涌的好奇。原本,她该是和她的小伙伴一起走去校门口对面的小卖铺,去买那一包包的袋装着看起来就是为了解救嘴馋小孩的口水而诞生的,那些量多却便宜的辣条的。她的小伙伴热爱辣条,还在课堂上时就一直切切地将它们幻想。在人群最外围,她被她的小伙伴舍弃。
她挤进人群的最内层,看见大大的竹笼子里面拥挤着呆呆地站立着的黄色小鸭子。已是炎热的夏天,两大竹笼的小鸭子早就向外界明示那几个守着它们的大人正在进行的勾当。他们将那些电力孵出的小鸭子,运到无知的小学生面前,企望着以它们的可爱引出他们的天真,好让天真的他们兴致勃勃地为他们的成熟睿智掏钱。拿出裤子口袋里的绿色贰元纸币捏在手心,那是她一整个星期的零用钱。他们说母鸭公鸭一样的价格,都是一块钱。没有作性别的选择,她小心翼翼地俯近身子在鸭群里面挑选。一只看起来安静的,小脑袋上掺着黑色的毛;一只看起来活泼的,全身都是一个颜色。他们嘀咕着怀疑她手中的钱的有效性,勉强地收下。他们为她把它们装进密封的小纸箱里,不曾掀出一个开口让它们呼吸外面的空气。
没有找到她的小伙伴,她怀里抱着纸箱子一个人回家。母亲先是厉声斥责而后默许,父亲祁贺山因与哥哥祁荣两人间的矛盾已经初露冰山一角而认可她的几乎所有心愿。她没有给它们取名字,它们所有的饮食都由她亲自供给。早上起来,她下楼首先去看它们,并将它们从箱子里放到她在三层楼后面的大院子里为它们隔离出来的一小片天地里。从学校放学后,自己一个人匆匆往家的方向跑,进门后首先是去看它们。让它们走进小天地外的大院子里,有水,有草,有伴着鱼汤的米饭。
她去亲吻它们的小脑袋,去逗它们的喙,看书和作业都在有它们的空间内进行。后来,她不再将它们那般圈养。每回回家,远远地无名无姓地以世人共通的口号呼叫着鸭子,还未推进下方遮了布条的正门院子外的铁门,就发现它们早已经循着她的声音跑来,在铁门内伸起小脑袋来看着她,呱呱地叫着。它们似乎任何时候都要见到她,她的声音或人的突然地消失,会使它们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狂叫不已。
厌烦时,她会用手和着声音去推它们,却从未舍得踹过一脚。在看见哥哥祁荣踹过那只全身一个颜色的小鸭子后,她双手捧起那只鸭子用脚去踢他,也因此对他不言不语了整整两个星期。
天冷后,她把她为它们改大的纸箱子搬进她自己的房间里,它们就睡在她的床边。半夜里,她听见纸箱子内有打滚的声音,似在剧烈地扭打。她开灯掀开盖在纸箱子上的旧衣服看,一只似乎熟睡的较大只一些的花斑水鸭旁边,剧烈地蹦弹着一只明显较小的全身一袭白羽毛中掺着一些黄色细毛的水鸭。它长长的脖子弯弯曲曲地扭结在一起,一只翅膀扇开来不时泄愤般的拍打铺了衣服的箱子底面。那是她第一次知晓,原来她的小水鸭身上有某种疾病。她将它捧出纸箱子,流着泪用手轻轻将它的脖子抚顺,抚摸它的整个身子,将它捧在胸口,去亲吻它的脑袋。悄悄下楼,泡来淡淡的盐水让它喝。她想只要喝了盐水就会好的。那只水鸭每晚都会那样发作,她每晚都会为它做同样的事情。
他们对她说,是应该趁它还活着将它杀了吃掉的,可是还真是太小了点。她照顾了它们两个学期有余。她的房间从来不关窗,只为了让室内透气。一天冰冷的清晨,她打开灯,打开纸箱子,发现全身一袭白色的水鸭伸长着脖子匍匐在较大只的水鸭旁边,全身冰冷而僵硬。它在深夜里的某个她无法注意到的时辰里死去了。她搜出自己已不能再穿的旧衣服,带上塑料袋和小型苹果箱,偷偷地跑去两公里之外的小河边上的大果园里,用袖珍锄头在泥地上挖出深坑,将它重重包裹起来,将它埋葬。
后来,她对那只似乎也知道点什么的花斑水鸭愈加地疼爱。她依然让它睡在她的房间里,每天为它清理粪便。它的大大睡箱里总有一小碗的水和一些来自河边的青草。夏季暑期到达,她带着那只水鸭,独自坐车去往有阿嬷在家的祁连山,他们为它称重,不到三斤,已是成长的极限。暑期结束?4 保前阉乃忌钡簦凳俏烁股碜印4铀簧敝了淖詈笠桓峭罚谎鄱济挥屑拧K乃酆芎玫囟惚芸擞泄厮囊磺校蝗米约喝タ醇K醯茫约阂院笤僖参薹ㄈコ匀魏窝甲拥娜饬恕?br /> 满腔热血的小朋友,在广场上追着白色鸽子奔跑,咯咯笑声像是鸡蛋打进烧得正旺的油锅里。
她半蹲下身,向前伸出一只手来,对站在前边的鸽子示意。她看着它们的眼睛,看着它们的喙,以呼叫小鸡的方言口语来向它们打招呼。一大群鸽子跟着一只鸽子,一爪一爪地在地面上扎下轻快而又谨慎的小脚步,来到她的手掌前,像小鸡一样去轻啄她向它们摊开的空手掌。她不去触碰它们,任由它们将她的手掌轻啄。旁边观看的人赶紧拿出手机来对着她和它们拍照,似乎颇为欣慰地笑着。奔跑的小朋友倏尔停下来,向她释放出惊滞的目光,又学起她的姿势,逶迤着接近,跃跃欲试。她一个起身,那群聚集在她前边的鸽子却是先于她一哄而起,往半空飞散。
在小学时期,她的暑假里总有一段时间是在祁连山度过的。三年级的那个暑假,她跟着村里的小伙伴去村子之外的山上采摘野菜。一种苦味的野生蔬菜,需要在水开后下到锅里烫个几分钟,再捞出来在清水中反复清洗浸泡,直至那苦涩味消失而变得清淡爽口。她和小伙伴在太阳还没出现的凌晨,一前一后地挑着盛放在红色塑料水桶中浸着一些水的苦菜,到镇上的菜市场里去叫卖。那是有明确目的驱使的唯一一次。小伙伴守在桶边一声不吭,她一个人使着劲提起盛着苦菜的水桶去到人多的地方学着摊子上的人叫卖。出于好奇的大人一个个围拢过去,挡住她后面的大摊子。近中午时分,她和小伙伴守着身前的水桶蹲在一长排的摊子最边缘处的小角落里。她不再热情叫卖,人们却好奇起她桶中放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在菜市场中的人渐渐少去后,她提着底部仍然有剩的水桶,去菜市场最边上的家禽区找到卖鸽子的中年男人。她拿出那日收入中的三分之一给一直陪着她的小伙伴,抽出三分之一给自己,再用最后的三分之一和桶底剩余的苦菜向那卖鸽子的人苦苦哀求很久。十五块钱一只的鸽子。最后他十分不甘愿地以十一块钱的价格外加她水桶中剩余的全部苦菜,将鸽子让给了她。她用当日赚来的钱的一部分买了一条又宽又长的带鱼,放进红色水桶里。
需要徒步一个半小时往家走的山路上,她们花了三个多小时。那只娇小的鸽子,身上有各式各色的羽毛,唯独没有白色的部分,两只小腿间绑着防止它飞走的红色绳子。在离家五分之三处,那只鸽子飞走了,于她而言是措手不及的。后来,她怀疑那全是因为她的小伙伴故意拆开了那条绑在它腿上的红绳。她把那日挣得的属于她的小钱余额全数交到她阿嬷的手中,对于那只鸽子的事情只字未提。她骗她的阿嬷说,她们卖不出去剩余的苦菜,又太重,所以就在回来的路上把它们全倒掉了。然而她的阿嬷却是怀疑她们用那换来的钱买小零食吃去了。
后来,阿嬷向她提起那只鸽子的事情,她也想起了那半日两个不知世事的小孩子,在大人扎堆的菜市场里,艰涩地应付那来到她们面前的一切。她从没得知那只花斑色的鸽子飞去了何方。
盯上山魈妖冶的花脸,总能让她联想起,一些别处的老人家在太阳下山后的时间里向她讲述的一些鬼故事。迷离,神秘,惊悚,又有难以躲避的宿命的意味。然而,她的心中始终留存着一个祁连山上的老人向她讲述的最为温馨而活泼的版本。
它和人凭缘相逢,却也为自己设定缘分。一旦认定一个人作为它的主人,它就会听从主人的一切指令,把主人所要求的一切东西都往自己家里取。它身材娇小,行动迅速,偷盗之术高明,在村人的传说中,它是一个被神化了的真正的现实主义者。
他们说,祁连山的一家大户人家中,那户人家现仍在世的老人的前两代中的一个男人,就是一个养有一头山魈的人。他们家之所以越来越富有,越来越大户,就是因为那头山魈去到他们家里的缘故。它为他们家添财,进而使他们家人丁兴旺。
但是,那山魈却是鬼灵精怪的,它往家里取的所有东西,都需要经过主人家的诱哄讨好才肯交出手去。它会记账,记下自己的每一笔交出去了或没有交出去的收入,以及主人家给予它的报偿,因此它也是记仇的。它会把那账簿偷偷藏到屋顶的瓦上。养有山魈的主人家一年中需要多次翻盖屋瓦,只怕养着的山魈把往家里拿的东西藏着不肯交出来,希望能够在屋顶上找出那传说中被它藏着的账簿。
山魈受不得主人的冷待,一旦遇冷,它一定会弃它曾经认定的主人而去,并不留回旋的余地。祁连山那大户人家里的山魈,就是它自己偷偷离开了的。挑着箩筐叫卖糖条的外地小贩来到他家门口,那山魈见机便跳进了那箩筐中,原来的主人家从头到尾无知无觉,那山魈就那样被那卖糖的人挑走了。
关于两者关系,它与人的缘分也是撞见的,从来没有经过精确细致的勘探。那头山魈离开之后,祁连山就再也没有山魈了。在祁连山,山魈也成了长辈们对于小孩子的亲昵的爱称,而那被大人称为山魈的小孩子,身上必有一种令人生不出怨恨来的可恨气质,那是一种可爱的可恨。而她,就是一个一些祁连山老人家口中的山魈。而她所在的祁家,就是祁连山村里曾经被传说中的山魈抛弃过的那一户大户人家。
她曾经问她的阿嬷,她自己是不是就是被山魈引来的。老人却是神色严肃地回答她说,所有传说都是一些老男人闲着没事干的时候瞎编的。
在小斜坡的缓坡上,她面着太阳席地而坐。未经浓云遮挡的太阳的光辉给人以一种幻觉,却并未将草坪晒暖。前两次来,天空都是临时急转阴雨的,此次迎上如此天气,眯眼望向绿枝之上的天空,嘴角不禁抿出深深的笑涡来。
年轻的夫妻于左右牵着中间的小女孩的小手,朝着一只侧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小袋鼠走去。小女孩随手扔掉手中的小食品包装袋,里面曾经是牛肉。牵在右边的妈妈放开她的手往后走去,将那被扔在地上的已经成为垃圾的包装袋捡走。缀满绿色草坪的枯黄落叶,在他们的脚下发出哗哗声,与他们的说话声交织在一起。
从他们的背影中回来,背转身子顺着太阳的光线,她从帆布袋中拿出《Tender In The Night》来继续上一回的阅读,身旁放有泡着玫瑰花茶的马克杯。一些不合时宜,一些不识时务,一些逆流而行,一些随遇而安。
她自是不食牛肉的。祁贺山的事业以及家庭遭受变故的那段时期,也是她与牛有过密切相处的一段时间。有空无空的周末,她牵着它随着其他人一起去祁连山外的山野上放牧。提上一个袋子,里面放了装了电池和各种磁带的收音复读机。天寒时节,她到处去找它要吃的青草,又用家里的铡刀铡出一寸寸干稻草。天热时节,祁贺山满身怨气地赶牛回来,叫她为他准备好洗澡水,瞪起深陷的大眼,见不得她脸上的丝毫不耐或是于他来说应该永远不再显露的开心。
她拿着蒲扇蹲在牛前,闻着它身上发出来的浑厚气息,为它的脸扑扇出凉气。它被套上结实辔头,从鼻子处延伸出长长的棕绳,被拴在那棵已经高高耸立的她还未上小学时就已经栽下的柚子树干上。看着它大脑袋两边又大又圆的眼睛,里面有她身小脸大的谐谑身影。多层依次重叠的晶亮眼皮上,是又长又粗又弯曲的黑亮睫毛。她的手兜成捧水状,蒙上它的眼睛,感觉到它的睫毛在自己手心里不安地弹跳起来。
牛的眼睛,是近乎完美地惹人怜爱的。她望着它的眼睛,会突然地啜泣起来,它会颤动着睫毛,把它的鼻子往他处朝,两只耳朵在大脑袋两边挥动起来。它对她哭泣的反应似是无情的,却会在她起身离开的时候,把它的鼻子朝向她,仿佛是一种挽留。她不知道,牛于它正前方的视线究竟是怎样的。
她见过它们犁地的样子,见过它们像马一样被用来驼货物的样子,也见过它们被切成肉块端上餐桌后的样子。老人家跟她说,牛被拉进屠宰场时都是泪流不止的,它被牵着进去的形体却是温顺的,不予反抗的。后来,在她的劝说下,祁贺山终于把养成了两头的牛全给卖掉了。他是不可能靠养牛重新致富的,也是不可能豢养它们一辈子的。
园里是没有开放饲养的蛇区的,在炎热而潮湿的夏季,也许会有蛇从某处钻出。即使无毒无害,却也足以使人震惊。此时,她在火车上关于雪山之巅的血蛇死蛇及奄奄一息的蛇的梦境仍然是清晰的。祁连山上信佛的阿嬷跟尚小的她讲过,蛇是土地公养着的狗,它们是由土地公掌管着的,自然也有凶恶与温顺之分。
在夏日夜晚的星空下,她警告说,人是不能嘲笑说蛇没有脚的,否则它会爬上人的身体,去比较是人身上的毛多还是它身上的脚多,若它数出人身上的毛较多,那也只能说那人实在算是幸运了,可是,即使看得见,天上的星星也是会越数越多的。
阿嬷跟她说,砍蛇是不能砍蛇尾的,它是能够逃走然后再次寻回来复仇的一种冷血动物,若是要打蛇,是一定要将它完全地打死而甚至不能尚且留下一息的。
迷信的人对于未被完全杀死的蛇的害怕,是会发自内心深处地深深恐惧的。那恐惧将存于自己内心深处的怨念和担忧提炼,最终再集体郁结成疾。
她外公的父亲就是那样死去的。他生活在周边长满青草的乡下,拆解屋前院落的围墙时,手中的锄头咬牙切齿地铆起劲,斩向那从墙上钻出后意欲逃走的青蛇。他只崭到了它的一小节尾巴,那节尾巴还在地上蹦弹,蛇的其他部位却已经消失无踪。看着地上仍在蹦弹的尾巴,他支撑不住身体地跌坐在了草地上。蒙上浓雾的雨天和一行人在山岭上行走,唯独他看见稍远的山对面一满头黑发的颀长背影,穿着白色的长衫。走在最后的他望着那背影破声叫喊,却眼见着那身着白色长衫者没有任何回应地消失在了坟墓所在地。不久的日子之后,他的身体各方均每况愈下。后来,他被查出得了一字绝症。
迷信的亲戚妄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到处寻找所谓的高人为他算命,谋求高明的法师来为他做法事驱邪。他死去时,她不知尚在何方。阿嬷告诉她,算命之人说,他是千不该万不该挥锄崭去那条蛇的尾巴的。从小时候对那类玄幻故事的迷恋起,甚至到能够独立自主涉猎各种知识之后,她对蛇这种爬行动物都是充满敬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