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明亮光线所不及的黯淡之地,轻薄的小雪尚不足以反射来路灯在她身上打出淡光。黑色大衣呢外套上,白色的湿点斑驳参差,她已没有去挥手掸落的心思和意愿。她想由着它们在自己的身上渗透深入,任着风雪凭自然力盖出一个雪人。她坐在远离行人的地方,在暗地里从背后将他们观望。她知道,了解一个城市,除了要在其中走着消费,还要学会偷听她在黑夜里进行的呼吸。
夜深时分,逐渐苏醒过来的见不得自然天光的欲望,在黑色幕布之下早已禁不住兴奋地颤抖着喧腾出声。她自己也成为制造这场盛况的参与者,一个沉默而隐忍的旁观者,自诩洞悉这在一定轨道上按着某种次序进行的不可反转的世事。
曾几何时,一些明亮的彩灯霓虹被灭掉了,而从诞生之际起就被世人寄予厚望的建筑,却需要将自己的光芒发射到天亮,如此夜复一夜。
这个城市并不建满虚空的浮华,她只是包容了过于厚重而纷杂的人的气息。他们的唇枪舌战将她光华背后的心酸苦楚歼灭,他们将他们的注意力引向她持续升高扩展的欲望宏图,又使他们在她面前自觉显得如此渺小而可以忽略不计。高高在上的他们,享受底下的他们崇拜的仰望,他们怯懦的望洋兴叹。他们把太多的注意力倾注到了他们的身上,他们都日复一日地越发分不清,激起情感和打开心扉分明的心理界线。于是,爱,越发地容易被他们所有人误认,爱的定义在他们的感官里持续地繁衍出错误的幻觉,并且甚至夜复一夜地在睡梦中将它们执守。他们说着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出于爱的同时,转瞬又翻脸将爱訾笑……
唉,上海,你的夜,究竟蕴含了多少温柔,我永远无法触摸得到?
轻盈的白色花瓣贴上她的深色大衣外套。那是它被温热彻底融解之前的素洁的绚烂,与人亲密接触的生前短暂的体贴,飘零而至,迫不及待,携着灼人的冰凉。
寒雪越下越大,行人越走越稀,身后的大钟刚过凌晨一点一刻,温度已长久居于零下,两岸身负使命的仅剩高楼夜灯依然为如墨的江面缀着点点琳琅光彩。
那一栋栋建筑,没有一处角落是属于她避风的遮寒之所,它们是她眼里不会消逝的巍峨风景,她只想着远远地将它们隔着飘雪观赏,她与它们各自独立于这同一片天地。她只想像身后曾经通体明亮的海关大楼一般,在这片半睡半醒的土地上默然静立,随着时间的流逝忘怀着时间本身和自己,只保留着身在这片天地之中的意识,却也从未过分期待破晓之后隆升的太阳。江洋之上的建筑,在夜色中更显敦实厚重而不虚浮。在冬夜里慢走的行人,夜色是他们沉重的包袱,也是他们深邃的底蕴。
缩成一团的躯体,被风雪封冻,积雪早已经在她身上凿开了道道长驱直入的裂痕。裹挟着厚雪的大风怒号而至,在她面颊上肆虐扫荡,把她从此处轰走仿佛成了它的坚定意志。
再等一会儿,只要再坐一小会儿……
双手十指紧紧交叉在一起,挤压着指骨,使劲得密无缝隙。两边的胳膊肘将自己的肋部狠狠夹紧,以抵御风的暴虐。倏尔,她将自己身上紧绷的一切,全然放开,五脏六腑不再揪着打颤,不得禁锢的牙齿却没有规律地砸上舌头和嘴唇。她前倾俯身低头,将前胸贴上大腿膝盖。肩上一直悬着的电脑包重重滑落;头上的棒球帽也被风从侧边上掀翻在地,碎落一地的积雪;金色的长发在风雪中翻腾飞舞起来。送入双耳里的的声音,清越,圣洁,空旷,辽远,而又意味深长,在这样的雪夜里漫展出毅然扎入天地的生命力。
一会儿,再一小会儿。她重新直起上半身,彻底卸下电脑包和两个袋子,交叉起十指呈反弹状地往上空舒展身体。一大截肌肤开始敞在冷气里,她感觉到右手腕上的银镯子和左手上的海蓝宝手链重重地朝身体沉降,又紧紧箍住双臂,不知是雪花还是雪米,也趁机顺着手臂快速深入,带出几绺冰凉。双手顶到极限,而后分散至两侧像外物在身旁坠落,在两边木板的尚薄积雪上砸出脆响。
她多么想要在这里在这时看一看书啊,不论英文,意文,中文,还是其他……
将电脑包的两个袋子护在大腿下,祁安收拢双手拥紧双腿,重又俯身侧着脸靠在双腿双臂上,阖上双眼,也许去幻见一个真正幽暗的视界。想要就此入睡,在这片飘着白雪的冰寒里。脸颊感受到发丝的寒凉,又觉有密匝匝的雪片汹涌而至,悠悠想起忘了将掉落在地上的棒球帽拾起……
形式静默的极寒中,大脑和身体的双重混沌,使她恍若刚刚走过了历时一个世纪之久的梦境。铺展在眼前的曾经彩色的空间里,笼上了层层白色的迷蒙纱影,浓妆淡抹的纷繁被白色的轻柔调和,那束束亮光已被这千丝万缕的白色弧线削弱,至天明,这里将是一个纯然白色的天地,除却那依然幽幽的黄色江水。
她抬起头,身上厚重的积雪由于引力而自然滑落。斜向仰望泛白又微微泛红的黑色夜空,仿佛自己已经沉陷在茫茫雪山间的幽深峡谷里,而闭眼前和睁眼后的音乐却都是刚刚开始的同一曲子。
双手十指向后张开,按进身体两侧木板上的积雪里,她靠双臂支撑着,闭着眼睛仰着下巴使脸与雪自由落体而来的路径相垂直。双颊感受到,那雪片开始一片一片又一层一层地聚积。她一动不动的最后,它们也许会将她毫不费力地压垮在地。
“啊……啊……啊……”她听到右前方传来的雀跃的欢呼声,连绵成起伏有致的声波线条。
将自己从幻象中抽离,祁安收起双臂用双手掸去头发上围巾上和大衣外套上层积的白雪,边往欢呼声的来源之处眺望。
他一个人,奋力躲开这旁的一束束似柳絮飘降的雪花,却又向另一旁的似乎一把把朝下倾洒的粗盐迎头撞去。他一个人在这深夜里的风雪中,全程快跑着,时不时尖叫出声欢呼着,大幅度地摆动着双臂,着跑鞋的双脚在白色雪地上高频次地交替起落着,头上反戴黑色棒球帽,衣着贴身而单薄,长至手腕的袖口已经捋到了胳膊肘。脱下的短款外套被一把擒在手里,随着双臂的摆动,而前后飘荡着,挥扫着随风飘扬的白雪。他在快速行动中,独自玩得不亦乐乎。
“新年好啊!下雪快乐!”
他沿着观景大道的中心线跑来,在她的正前方侧过头来对着她强调式地大声喊着。而后继续往他的前方奔跑,似流星消逝。在这样的时刻里,在雪风深入街道的浓浓夜色中,总是有一个人甚至更多的人,仍在行走着,不具危险性,他们以各自极致的和善与亲和力,温柔暖和着这些冷夜的气息。
她侧身望着脚边地面上的积雪,深度已经漫过平底夹棉帆布鞋的鞋跟,凝结着高贵的气质,质地均匀而细腻的冰凉穿过布料透进双脚又往小腿蔓延。微微笑开来,恰如其分地落下两滴眼泪,清澈而透明,她看见了它们坠进白雪里的直线路径,是那么不可阻挡地一往无前。缓缓升高耳机线上的音量,她慢慢站起来,轻轻挥手推落身前身后颇显沉重的积雪,捡起地上的棒球帽摇去雪片轻扣在头上,又隔着内侧羊绒围巾轻轻按压脸颊。往左肩挎上电脑包背带,右手提起那两个袋子,缘着无形的弧线,朝着方才那人跑来的方向慢慢行走。
已经凌晨一点过半。往下更要去往何处?她突然不知道了,因为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雪,它正在越发地浩大。她尚且做不到,任由自己的身体真正被它掩埋,抑或任它将自己的血液凝固。再怎么瑟缩,她也只能顺着一开始行走的方向继续往前。然而,这雪挥洒得太过纤密,眼前苍苍茫茫一幕幕的白,几乎快要完全隔断了她朝前迈进的去路。那黑夜之中齐刷刷而下的白,迷蒙了她的视线,又快要模糊她的双眼。
她整个人深陷在由细密雪迹编织成的纱网里,又被它笼罩着。雪,困住她的脚步,以它自身密集的脚步阻遏她向前疯狂奔突的逃路。她在原地站立,熹微路灯在一侧的沙软雪地上打下她臃肿矮小的深灰色影子,又在另一个方位上因过度地远离同一光源而拉出狭长,以及还有更多的或远或近的忽隐忽现。
她边伸手将头上的帽檐拉低,边转头往后方的雪白地面望去。那正是朝她打招呼的那个人继续大幅度快跑过的雪地,白雪早已填埋了他的足迹。
低头看着自己陷进积雪里的帆布鞋,双脚十趾早已失去了对它们的感知。视线离开它,仰面向着往脸庞垂落细密黑白织线的天空,随着缓慢的脚步前移而长久凝望,尽头处无垠的黑暗里,闻得鸟鸣却遍寻不见翅膀飞翔过的行迹,她的双眼汩汩流出泪来,漫湿整张脸。随着那声“maybe one day I can fly with you”的完结,随着那声声“fly on”的淡去,恍惚间已然置身阒无人声的世界尽头,既没有可以继续前进着逃离的出口,也没有往后回转的退路,她只能木然在原地停驻或被雪拍打得在一片相同的雪面上团团打转,然而她脚下的每一小步却既是前进又是后退。
沙,沙,沙,祁安听到了清明的声音,衔接着人声和器乐的消逝,在那段空白里缓缓蔓延开来。积雪往更低处收缩聚拢,沙,沙,沙,沙,来自不远的后方。断开半晌的独立音之间,依赖难消的余韵来缀连,入耳的音律便是那般细腻而温柔。
她的身体正深陷静默,那断然不是她自己的双脚在雪上踩出的声音,即使有着相同的起落频率。这有着均衡节奏的旋律似乎势必永远地如此持续下去,或近或远,也永远地以此种不变的音色距离作为背景守候下去,不近不远,永远地在她能够听清又不觉嘈杂的距离之处。
她慢慢停下向前挪进的步伐,抬着一只脚,小心翼翼地落在一侧的雪面上,没有挤压出声响。她塞了耳机的听觉是那么地向后专注而贴近。她的棒球帽下的双眼缓缓掠过被风吹奏出波纹的黄浦江面,正面身体逆着时针跟着徐徐转换方向,她是如此小心翼翼地带着邂逅最绮丽的空幻的姿态,向身后那风雪之中最宁静祥和的韵律转身,身体形式和心绪都是如此的风平浪静而不闻风雪怒号。
稳重的心理远离年轻而好奇的躯体,她的身体才与正前方的黄浦江平行,她的视线已经笔直地射入身侧的纵向路面而后直抵那已然屏息消声的均衡音律之源。忘了此刻的自己正被随风漫天汹涌的飞雪倾压,忘了自己已经休止了身体的换向挪动,她甚至已经忘了去感知自己双颊上翻滚而下的滂沱泪珠。倏然,她却就着自己转头侧望的姿势,像个小孩子一样破涕为笑。
她望着那个方向,用力一吸鼻子,伸左手食指扫去眼泪。视线解冻了凝固的时间,两分三十秒的空白被那真实的空幻填满,与初始承接而上的乐音,无限拓展着寒风飘雪之下的被限制了能见度的夜空,看见心灵深处最绚烂的色彩。
她的棒球帽帽檐之外的雪帘,在她视线正前方的视界里,斜起层层丝绸般的屏风,那人就凝立在层层屏风之后的画布之中。他的黑色的衣裳和身体轮廓融进大范围的夜色里,左手中高持着的红色雨伞在路灯下被飞舞的白雪衬得艳丽而明亮。他停伫在离她十小步之外的地方。
他和她之间连成一条直线,那条直线正与江岸平行。他站在直线段的另一端,将前方悄然凝望,正如她穿透层层屏风将最外层屏风之中的他凝望。
“远山映水入帘空,箇人凝立画屏中。你如此悄然凝立,会否因往事而惆怅?”
她缓缓穿越着风雪,一步一步循着主曲与随机相连的重奏中的“don’t ever let go”,向前方那抹画中的人影踱近,而没有被左边那海关大楼上的警钟惊扰了步履。
“我如此向你走去,若你等待我抵达你的面前,若你心知,若你看着我走向你,我们定不会将这飞雪的绮丽错过。”
风呼过脸侧,将她的长发往后扬起,她悄悄将颤颤巍巍的棒球帽揭下执于右手之中,按停了转往《Another’s Arms》的音乐,轻轻拉下耳机放进右口袋里。朵朵飘雪在她的面上翻滚打转,摩挲出点点激动神经的冰凉。她凝视着他所静立的方向,在心里默念着由景而生的怆然。
“大抵好物难长久,彩云易散玻璃脆。”
她靠频繁地眨眼使落在睫毛上的雪花落离,视线不曾改变径直的走向。曾几何时铭刻在心的身影已经清晰浮现在她的双眼前,再厚的飘雪也已似有若无,劲风送来属于他的气息。
她缓慢逐渐地上升着视线,好将他的脸认真至虔诚地凝望着。他的双眼,却是从始至终都于不经意之间错开着她的如炬目光。原来,是将他自己的远方凝望。他立于观景大道中间的两盏路灯中间,他的身体与外界调和,制造出本身所需的所有的明媚和暗影,近乎完美。
她不知道他穿了什么,不知道他戴了什么,也不在意他定睛于何处,他正似她于此地初见时的画布中的一个影像。她无法将他连着这副画带走,亦不可能去触摸他于风雪之中的体温,她只能够在越过他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将这副画满心欢喜地凝视欣赏,而后悄然路过,也许收藏进心中的博物馆,即使存在一个难以称为公开展览区的特别地方。
然而,不是他的紧闭双唇,亦非他的傲鼻,她早已因他专注凝视着远方的眉下双眼而心醉神迷。他的双眼使她的灵魂颤抖,使她失却了对于此刻的自己正在向着他贴近的行走状态的觉知。视野中的他的双眼不因她的起伏步伐而如水纹波动,在她寂静无声的世界里,她静默着向他平稳漂移。在红色雨伞的黑色涂面内侧下,她看不清他眼底的色彩,也不清楚他的视界里有着怎样的形状和重量的颜色。他近乎漠然的双眼,却将她的炽热视线如磁吸引,令她一步一步一步地失去了自觉地向着他缓缓走近,仿佛再于幻境之中将曾经的梦中人亲近。
他已近在咫尺,似一尊雕像。倏然,心跳剧烈地奔蹿起来,快要从她的胸腔突破重围。她惊觉到自己的双眼瞬间失去了焦点,凌乱而迅捷的心跳已然将她扯进喧嚣的阵阵洪涛里,霎时无主的六神使她的寂静欢喜瞬间灰飞烟灭。飘雪在地面被挤压着破碎的脆响,江上的灵动水涛声,近处远处车轮缓慢滚动的沉闷,甚至路灯的光亮蹦射出的水银相撞……它们全都随着夹雪大风如海边的浪潮一般涌来,意欲冲毁那画那人,将她的视界浸烂。
她的心跳剧烈地击打出惊惶,身旁的一切喧嚣都似在逼迫她的身体朝向某个空旷的雪地倾倒。她的脚尖开始小小的一步一步逐渐偏离向他正向行进的直线型轨道,她一眨不眨地睁着眼睛,视线逐渐离开他的双眼而顺着他的侧脸飘移,掠过他的耳轮,向他身后远方亮着蒸汽般的光影的车灯看去,眼神和那车灯不谋而合地一同虚浮了焦点。不知道是远方的车灯闪烁着缤纷,还是飘落在睫毛的雪花融化成了水滴汇进眼里,她眼前的一切都放大着模糊而梦幻的美丽,她失焦视野里边缘处的他的侧脸在她的右眼余光中若隐若现地跳跃着光芒,轻轻摇曳起来。
心跳仍是那样迅速而剧烈,惊惶依然那般不依不挠地层层占据她的视野。她只是一个需要并将会从他的身边经过而后向他的相反方向走去的,一个在下雪的深夜里无悲无喜的独善之人。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在这上海在这黄浦江畔再次见到,这个她刚在杭州遍寻了一整个西湖的西方男子。
而这,竟突然让她感到胆怯。即将站到他的正对面时,她的眼睛,就这样倏忽失去了隔着较长距离时直视着他的双眼的勇气,在他面前穿越而来的灿烂历史,也瞬间变成了黑白。此刻,她竟想着要赶紧穿出这仍有两小步之距的灰色地带。
一步,大步而吃力,左脚沉降在离他最近的他的右边。脚后跟竟变得如此具有黏力地沉重,以至于她的整个身体重心都挪至脊背而又往后倾靠,即使她此时正是朝着雪地低俯着下巴。右手中拿着布料单薄的棒球帽,五指隔着黑色布料捏成拳头,紧了又紧。他很高,他的左手中的伞又撑得很高,她刚好处在他的伞檐之下。
两步,她抵抗着重力,不疾不徐地轻轻抬起落在后面的右脚。在以右旁的他的身体为界的灰色地带内,只要在前方踏下这最后一步,她将完成这一厢出走的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