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快十五岁的秦正语那天在公园里绕了几圈,终于还是施施然地回去了。
那天回去以后他就跟哥哥提起这件事,秦正思不以为意,“怎么,你还记得那个公园啊,我以为你早忘了呢。”
“当然记得了,你那时候经常吃完晚饭就带我去逛公园。”
“嗯,是啊,”秦正思笑笑,“那时候多热闹,但是现在年轻人们哪里还喜欢逛公园,大家都不出门了,巴不得在家上网打游戏,连恋爱也在网上谈了算了。”
“哦,那个时候我记得有好多情侣在那里接吻。”
“小屁孩,你那时才多大,净记得这种事。”
“哥,我要上高中了,不要再叫我小屁孩。”
秦正思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你啊,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小屁孩。”
秦正语把筷子使劲往白饭里戳,懒得跟他争执了。这时又听秦正思突然说:“你生日快到了吧?”
“哦,对啊,怎么?”
“想好怎么过没有?”
“还能怎么过,就……随便吃吃喝喝呗,买个蛋糕什么的吧。”
秦正思冲他笑笑,“好,就这样吧。”
秦正语出生在盛夏时节,他妈生他的时候为了躲计划生育,是想尽了一切能用的办法,也要保住肚里的这个孩子。秦正思那时五岁了,那时家里还穷,住在一户店铺的楼上,每当计生队的人过来,他妈就要往高处的阁楼跑,藏得满身大汗。秦正思记得最深刻的是他在阁楼里玩搭积木,回头就能看见他妈那张布满汗珠的惊恐的脸,在黑暗处发出油腻的反光,还有她手下捂着的那个高高拱起的肚皮。秦正思有时也会被她的恐惧所感染,而无端地哭起来,然后就被她赶下楼去。
秦正思知道自己这个超生的弟弟来得不容易,是他爸妈偷摸地生下来,还缴了大笔罚款的,而他顺利地活到今天,也很大一部分地仰仗了秦正思本人的努力,秦正语几乎可以算作被他一手带大的儿子,而生日就是一个个旅途上的坐标,所以秦正思格外地珍视他的每一个生日。
七月下旬那天,秦正语在家和秦正思布置了一大桌的饭菜,冰箱里还有一个三磅大的蛋糕,他正准备坐下来的时候发现桌上多了一副碗筷,秦正语不解地看向秦正思,秦正思冲他神秘地一笑,说:“待会儿要来个人,哥哥觉得有必要给你介绍一下。”他话刚说完,门铃就响了。
秦正思过去开门,领进来一个人,是个女孩。女孩剪着齐耳的BOBO头,嘴唇上涂了粉色的唇彩,眼睛大而明亮。
秦正语呆呆地看着两人朝自己走过来,秦正思拉了拉女孩的手,咳了两声,“哥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呃,这是你嫂子……”话还没说完,他就被女孩用手肘捅了一下,女孩嗤笑了一声,“谁说现在就是他嫂子的,不要脸。”,秦正思于是乎傻笑了一下,重新来过,“这是你哥女朋友,你就叫她小晴姐吧,晴天的晴,我早就琢磨着该让你和她见个面了,正好赶上你生日,就介绍你俩认识一下。”
秦正语张了张嘴,终于还是叫人了,“小晴姐。”
女孩冲他笑了笑,很大方利落地坐下来,拉住他的手,“哎呀,我老是听他说他有个弟弟,听到都烦了,今天总算能见上面。啊,小朋友,我发现你跟你哥长得也不太像啊。”
秦正语有些不知如何应答,就听见他哥在旁边盛汤,嘴里说着:“是啊,他长相随我妈,我随我爸。”
秦正语把手从她那里抽了出来,突然向他哥发难:“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你有女朋友了?”
秦正思愣了一下,“你也没问啊,我以为你早看出来了。”
“我怎么能看出来,”秦正语有些烦闷,“你都不经常在家。”
“也是,”秦正思笑笑,“好吧,你不知道也正常,都怪我没及时跟你说,不过我们在一起时间也没多长,是吧,小晴。”
女孩点点头,“对啊,我跟他认识也没多久,你就原谅你哥吧。”
秦正语嗯了一声,“我又没有怪他,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吃完饭以后,秦正语去洗了个澡,出来以后就看见他哥把蛋糕给端出来了。他在桌前坐下,看着他哥把十五根蜡烛给插在奶油上,然后再点燃。小晴跑去把灯给关了,于是黑暗的空气中就只剩那十五点烛光在跳跃闪动,还有烛光背后浮着的两张微笑着的脸,男女的脸。秦正语在蜡烛面前合上掌心,许下了永远像个小孩一样快乐的愿望,许完以后,又加了一个:希望哥哥永远健康,永远在他身边。他睁开眼,把蜡烛一口气给吹灭了。
小晴噔噔地跑去把灯打开,嬉笑着凑过来问他许了什么愿望,秦正语才不答她,把愿望说出来就失效了。秦正语想起自己以前过生日,许的愿望都是什么有很多的钱,很多的玩具,或者拥有各种超能力,但十五岁的时候,他想永远像个孩子一样天真任性地快乐下去,然后秦正思也永远活在他的身侧。他想着,突然觉得身体里漫出去一阵海潮般的惆怅。
小晴留下来过夜的这个晚上,理所当然地睡在了秦正思的房间。
秦正语从午夜当中突然醒来的时候,就听见隔壁传来的细微的人声。他在模糊的睡意中辨认着,然后就逐渐清醒了。他哥和小晴姐在隔壁做什么,他一下子就了然于心。秦正语平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门。
他哥房间的门紧紧地关着,秦正语看了一会儿,然后往厨房走去。厨房那里有一扇窗,斜对着秦正思房间的窗,正好能看见他房里的情景。秦正语在一片深灰色的混沌中站着,感觉脚底沾上了什么腌臜,但他顾不得这个,他只探了头往他哥房里看去。
房里开了一盏昏黄的小灯,把床上发生着的事情照得朦胧而神秘。秦正思的后背被覆上了一层油亮的黄光,皮肤光洁紧绷,肌肉脉络起伏有致,他身下压着一个女人,女人小腿线条柔软而流畅,从他的肩上流淌下来。秦正思向前耸动着腰,把她顶得吱呀叫嚷起来。秦正语捏紧了自己的手掌,没有修剪好的指甲牢固地掐进了皮肉里。他看见秦正思俯下身去吻住对方的嘴唇,然后突然说了一句“浪货”,紧接着又是一句“你怎么这么骚……”,女人笑起来,在他脸上轻轻地扇了一巴掌,然后又被捏住手腕,秦正思动作猛烈起来,她发出的声音像痛苦之人的呻吟,然而离他们几米开外的秦正语知道她并不痛苦,她愉快,她兴奋,她快登顶极乐,她在秦正思的身下像一尾贪食的活鱼。
秦正语那天晚上看他们都安歇了,才回到自己屋里。躺在床上,他有些愣怔,脑子里想的是他哥怎么对小晴姐说出那样的话。他哥这个人,在他面前永远有一副严肃的面目,这样的人,怎么能说出骚或浪这样的形容词,秦正思的面目端端正正映在水面上,却忽如其来地被一颗石子给搅散,秦正思明白,这颗石子是自己亲手扔下去的。秦正思在他心里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秦正思也许有很多面目,他都是不知道的。
在十五岁生日的夜晚,秦正语人生中第一次遗精了。不消说,他在梦里成为的那个形象,让他醒来以后惊恐万状。但经过了一阵深思之后,他突然冷静了。他早就知道自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这点迟早会显现出来的,他早该做好心理准备的,何至于那么慌乱。他把内裤脱下来塞进垃圾桶,在桌前找了一张纸,再拿了一支笔,想了两秒,然后落笔写下“遗书”两个字。
05.
秦正语写下“遗书”两个字,然后开始发愣。他把笔杆放在嘴里咬了两下,然后开始瞎写一通。他是这样起头的:我叫秦正语,是个男的,渡过了非常短暂的一生,但是我很快乐。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开头,秦正语的语文学得一般,也挤不出什么文采。但他还是往下写了:我有一个哥哥,他叫秦正思,他是我最重要的亲人,我没有爸爸妈妈,是他把我养大的。他是一个很可靠的人,一个很厉害的人,我总觉得有他在,天塌下来都不用怕。
秦正语写着,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接着往下:秦正思交了一个女朋友,叫小晴姐,他从来也没跟我说过,简直就像个鬼一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有点生他气了,不知道为什么。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和小晴姐在房间里做爱,他和小晴姐是情侣关系,所以他们做这种事很正常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很不开心,又有点害怕,为什么呢。我躺在床上想,突然就把自己想象成了小晴姐,我一边感到害怕一边觉得兴奋,一兴奋,小弟弟就站起来了。我跟大胖(我的同班同学)借过AV来看,我知道男孩子的小弟弟一旦站起来,就是想捅入一个什么地方去,那个地方,是女人才有的,一个洞。但是我并不希望,我希望我成为那个洞。我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射了,说实在话,这在我的同龄人当中算晚的,但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我感到很害怕。我在想,也许我是喜欢上秦正思了。
秦正语写到这里,右手不停地发抖。他没写“哥哥”两个字,他写秦正思的全名,也许是在隐约地规避一些东西。他写了下去:我觉得这是很不应该的事情,这是错的,我从小就知道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孩子都想考个好成绩,我却没有什么所谓,别的孩子都想快点长大,而我只想回去童年。但是我没想过我和他们会如此地不同,这种不同好像要把我推到悬崖边缘去了,我知道,如果不想还好,但是只要一想,这种念头就永远伴随着我,不会离去了。我感到很失望,因为我知道我可能一辈子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人生一下子就看到了尽头,真的很没意思。我决定现在就去死了,再见。
秦正思,我爱你,虽然我一直觉得这句话很肉麻,上了小学以后就没跟你说过了。
我没有什么资产,没赚过钱,游戏机和电脑都留给你吧。不对,这些本来就是你给我买的,算了,我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去。人生不过一场梦。
再见。
落款是秦正语。
写到日期的时候秦正语觉得自己很好笑,忍不住笑了两声,又站起来,然后把纸撕得粉碎。他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呆,然后把纸屑都扫进了垃圾桶,冷冷地看了一眼窗外的风景:有只鸟落在了他的窗沿,低下脑袋用喙梳理自己的羽毛,秦正语跟它对话:我十五岁了,原来人长大真的是一夜之间的事。
秦正思和方晴好是在他做兼职的场所认识的,秦正思读计算机专业,却也跑去给超市里做促销,他认识方晴好的那天赶巧是他刚刚上班的第一天。那天他正百无聊赖,突然就跑来一个小姑娘,面带难色地对他说:“那个……你知道卖卫生巾的地方在哪吗?我很急。”秦正思有点尴尬,然后给她指了个方向。
秦正思后来又见了她几次,才知道她原来在这间大型超市里的冷饮店打工,又再细细一问,原来是同一个学校的同学,只不过她是经管学院的。一来二去,两人就这么水到渠成地相熟,然后相恋。
秦正思把这段故事当笑话似的讲给秦正语听,发现他弟弟面带恹色,没什么兴趣。他就觉得是不是秦正语还在埋怨自己没早跟他说小晴的事。
“秦正语,你是不是还在生哥哥的气?”
“啊?”秦正语回过神来。
“啊什么啊,我问你话呢。”
“没有啊,”秦正语口气冷淡,“我神经病啊,干嘛生你气。”
“你不就是怨我没早跟你说小晴的事吗?”
“我没有啊,靠,你别瞎猜。”
秦正思笑了,“好吧,我知道,突然出现个嫂子你是会不习惯的,毕竟之前我也就只顾着你一个人,现在多出个人来跟你争,你不高兴也很正常。”
秦正语听他这话,突然就毛了,他猛地站起来,把漫画书给摔在了沙发上,然后跑回了自己的屋里。秦正思还没反应过来呢,秦正语就又风风火火地跑出来了,他重新在沙发上坐下,又捧起那本漫画,“秦正思,你想太多了,我又不是小孩,还他妈争宠,没那闲工夫。”
秦正思站起来,敲他脑袋,“你叫我什么?你居然叫我全名,真是反了天了,你要叫我哥,听懂了?”
秦正语不耐烦地挥开他的手,“行了,哥,一边儿去。”
秦正思还要来撩他,却被一个电话截断了动作,他跑去接电话,嘴里嗯了几声,又笑了几声,然后就挂了电话,对秦正语说:“我出去吃饭了啊,你要我带点东西回来吗?”
“你回学校?”
“不是,我跟你小晴姐出去吃,待会儿还回来。”
秦正语想说你别回来了,但话到嘴边又变成了:“行啊,你打包一些回来吧。”
晚上的时候,秦正思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又带了方晴好过来。秦正语吃完了他们带回来的饭菜,擦了擦嘴就回了屋里,秦正思喊他出来把桌子收拾了,他也没应,方晴好摆摆手,帮他给拾掇了。
秦正语当晚又没睡着,他趴在床头,听隔壁传来的声音,方晴好的叫声又软又长,像被压在嗓子里直往外冒的糖汁。秦正语还听见了秦正思有些粗鲁的喘息声和叫声,间或伴随着一些脏话。秦正语安静地趴在那里听,不由自主地就开始给自己打手枪。这种东西对每个男孩来说都是无师自通,生物本能,他一边做这种快活的事,一边心里感到十分的难过。他甚至还哭了,当然,时间很短,眼泪也有限。
午夜三点,万籁俱静的时候,秦正语还是没睡着。他觉得自己就像油锅上的烙饼,全身上下都热得慌,夏夜的温度有了实体,铺天盖地地把他套了进去。终于他还是爬了起来,然后静悄悄了出了家门。
出了家门他就开始小跑起来。当人在喘气的时候,肺部会加速运作,就有种把胸腔的东西都挤出去了的错觉,他维持着这种错觉,一路朝布谷鸟公园跑去。
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守卫的保安窝在亭子里打瞌睡,他长驱直入,深深地进到鸟儿们的世界里去。他以为公园里会安静,其实并不是。他躺在被夜露打湿的草地上,耳朵听见的都是不止有鸟儿在夜里咕咕的叫声,还有虫子吱吱的声音。夏天的夜晚果真喧闹,他觉得这些生物都在开游园会,闭上眼,仿佛能看见它们绕着自己的身体在跳舞,飞跃,发出七彩斑斓的光芒,尖尖的嘴里还会哼曲儿,哼的是《欢乐颂》,天空像舞台的绒布遮帘一样缓缓朝两侧拉去,女孩,男孩,老人与小狗,木马与气球,悉数发出金属的光芒,在天空中持久地闪耀着,但当人一伸手去触摸,它们又都碎成了透明的砂石,冷雨一样降落在地球上。
秦正语全然冷静下来了,甚至有些昏昏欲睡,但好在他赶在完全睡下去之前,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衣服后背都湿了,手臂上还被咬了好几个包。他一边挠着,一边往原路返回。
06.
秦正语上高中了!
这个感叹号是秦正思脑海中情绪的具体体现。他弟弟终于上高中了,读的是寄宿制学校,周末才能回家里住。这下他再也不用成天在学校里担心弟弟今天是不是没饭吃,是不是到点了还没回家在外面浪荡,这一切都可以交给学校管了。秦正思十分快活,以至于报道的第一天还亲自送秦正语去学校。
看着秦正语穿上了新的黑白相间的运动校服,脚上踏一双新买的运动鞋,还有新耽美文库,新文具,一切都是新的,秦正思比秦正语还要亢奋,好像那个到新学校报道的人成了他似的。
在校门口道别的时候,秦正语忍不住回头看了自己哥哥一眼,发现他哥还在看他,眼神很沉静。他挥了挥手,然后没再回头。后方的秦正思倒没想别的,他就只在想,秦正语是不是又高了一些?好像都到他下巴的地方了。
秦正语原本以为自己的高中会是有别于其他人的所谓绚烂的青春之所,但事实是他发现无论是谁都没办法逃离开那种黑压压的氛围。班主任第一天就开始给他们灌输各种唯分数论,独木桥论,秦正语听得只想一刀把自己给捅了。他趴在桌上睡了一个下午,然后才懒洋洋地拎着行李往自己宿舍走去。他的同桌是个眼镜比酒瓶底还厚的满脸青春痘的男生,他跟在秦正语的后头连声叫他,秦正语回头,就看见他给自己递了一大叠通知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