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楚昭见了化名崔刚的肖冈,他当年被掳上山的时候被蒙着双眼,并没有和肖冈打过照面,因此也没有多想,只听因喜说是王皇后暗自经营的产业,因此勉励了崔刚一番,又商量了一些细处,商定将小世子、安姑姑、乳母等人装成官眷,由一队镖师迟一天护送就藩,而他们这一队乔装为去关外采办的商人,楚昭则扮成第一次出来行商的富商小公子,由老家人、小厮们服侍着出来行商,请了镖师护送货物,楚昭饶有兴致一样样看过那些三七、茶叶、丝绸、陶瓷、铜器等物,又叫拿了货物账册上车要看。
连肖冈看到他如此平易近人,不耻下问,也有些意外,寻机悄悄和双林道:“看起来倒是个好性子的,没怎么为难你吧?”
双林笑道:“这些贵人讲究身份,轻易不和人动怒,但是若要动了真怒,那也不是随便能息怒的,还是莫要接近的好。”
肖冈吐了吐舌头,他身上还背着当年掳走太子的罪过呢,哪敢凑上前,天亮的时候,他们一行人已启程,因着才出京没多久一路上还有人,所以楚昭先在车里呆着,双林扮成了小厮打扮在车里陪着他。车中无聊,楚昭看着那些货物账册,有些好奇道:“火腿居然也有?云南火腿也不知是怎么制法,和浙江那边的味道有何区别。”
双林道:“我听他们说过,这火腿生制的,在天然石洞风干制的,一只火腿要做三年才最好,关键是盐好,听说是当地产出的盐,多了也不苦,风味十分特别,那边火腿做得出名的就有宣威、诺邓好几处。少爷想尝,一会儿歇息我让他们送一道去厨房做了给少爷尝尝,还有普洱茶听说也是难得的,不过普洱茶拿到北边获利会昂贵些,这云南火腿也就是图个味道新奇,北边腊肉风干肉多得很,普通牧民肯定不会花钱买这个,大概只能卖给一些富贵人家,所以没带多少。”
楚昭看他如此流畅的转变了称呼,覷了他两眼笑道:“路上麻烦,不好办也不必勉强。”
双林道:“不难的,这一路还是有客栈歇息,少爷只当是出外四处游玩,散散心罢了。”
楚昭笑了笑,连日抑郁的眉眼果然舒展了些,忽然有些感慨道:“父母在,不远游……”看了看双林,忍下了问他父母的情况,这些自幼进宫的内侍,哪一个不是身世堪怜,只怕问了又想起雾松,这人生一团乱麻,他自诩尊贵之人,这些年却处处掣肘,并无一事顺心如意过,却不知那高高在上的父皇,是否也是如此。
双林却不知道他一个人在胡思乱想,只低着头替他烹茶,楚昭看他烹茶忽然想起:“差点忘了你在御茶房呆过,前儿因喜带来的那个英顺,和你应当也有些交情?”
双林道:“是曾在一处当差过几年,还算说得上话。”
楚昭却想起一桩许久以前的往事来:“你们是都在御茶房的得喜手下当差吧?听说那得喜风评不太好?那英顺我看了下,长得也很是清秀……”他看到双林抬了头有些疑惑的看向他,一双眼睛很是清澈,他有些说不下去,双林轻轻咳嗽了一声道:“茶好了,少爷喝一杯?”
楚昭端了茶掩去那尴尬,双林低声道:“私德有亏,难持公器,但不过一个内侍罢了,少爷不必对英顺有所成见。王府那边听说已改建得差不多了,小的已和英顺说了许多注意的地方,等您过去以后,看看再添置些什么。”
楚昭耳尖微红,却也不好再问下去,便顺着双林的话题道:“差不多就行,何宗瑜何先生前日得了任命也已过去,他任王府长史,也是老人了。”
双林点了头,楚昭便说起一些这次跟去藩地任职的官员来,倒是有好几个一直都跟着楚昭的,双林听楚昭说了些闲话,又看了一会儿书,在车上用了些点心,服侍他歇息了,自己便悄悄出了马车,到外头,肖冈看到他出来,笑问:“快到后头车子去,我给你留了你最爱吃的油鸡枞,切了碟火腿,还有点蜜汁糍粑。”
双林也不和他客气,知道这在路途中已难得有这么妥当的食物了,自去用了餐出来,车队已下了官道,取了一段乡间道路,路上人烟稀少,肖冈却拉了他和自己共骑一骑道:“上来,上次教你的骑术,你进宫后,也不知还有空练没,如今难得在路上走,咱们再熟悉熟悉。”
楚昭午休并不用太久,只是小憩了一会儿,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双林没在,便掀了车帘往外看,看到双林与白日见过的崔总镖头共骑一骑,崔总镖头拉着缰绳似乎在给他指点着什么,双林脸上露出笑容,不知和他说着什么,两人相处居然十分和谐,楚昭心下微微诧异,自己这位小内侍,在宫外和在宫里,似乎一直有着两副面孔。
第65章 夜奔
当夜他们在一处客栈落脚,客栈坐落在一个颇为繁华的小镇上,这小镇名唤张家堡,乃南北往来要道,也是客商云集之处。客栈门口前临大路,后接澄溪,门前青旆招摇,几丛杨柳有着新绿,又有数点桃花依着窗边,轩窗明亮,桌椅清洁,客舍敞亮,即使入夜,客栈里仍有着不少的客人在饮酒作乐,出出进进,甚是闹热。
楚昭他们一行镖局趟子手和客商进去,店家包括众人都是见惯了的,也不奇怪,甚至那掌柜的尚认得崔总镖头,忙着上前笑着打招呼,又早已预订下了足够宽敞的客房,双林服侍着楚昭上去屋内简单梳洗,换了大衣服,又叫了一桌极精洁的饭食上来,楚昭果然看到内中有一碟子的火腿,再看看别的菜色,心里已有数,笑问:“难道这一路,我的饮食都要自备不成?”
双林道:“少爷饮食,自然是重中之重,我们这一路除了备了火腿、风鸡、腊鸭、香肠等肉食外,另有一些油盐腌渍的素食,鸡蛋鸭蛋也备了不少,蔬菜就有些难了,除了菘菜、笋子、萝卜、干木耳、金针菜这些能囤的以外,还发了些豆芽,只能一路委屈少爷了。”
楚昭点头叹道:“果然是个滴水不漏的,难为你了。”又叫双林坐下来一起吃,双林却没应,只站着伺候他吃完后,便出去让伙计进来收拾了去,看着天也黑了,便去厨房催热水准备让楚昭洗洗便睡觉。
双林出了厢房,走到厨房催热水,在楼梯上与一名女子带着一名丫鬟擦身而过,那女子身上披着观音兜斗篷,全身包得严严实实,低着头,身上用的香却十分幽远清淡,看上去倒像似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她和双林擦肩而过后,忽然驻足转头,然后十分惊喜地压低声音喊了声:“双林公公!”
双林吃了一惊,转头一看,那女子将兜帽往后揭了揭,露出一双黑如点漆,灵动非凡的明眸来,十分诧异问道:“公公怎么在这里?妾听说,您不是已提前去了大宁府安置王府吗?”
双林看到她的面容也吃惊不小,慌忙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问她:“昭训娘娘……您怎么会在这里?”这名女子正是前些早已被遣回尚寝局的昭训许蕉心,因她们未曾承宠,听说是要赏了银子,遣回本家的。如今在这紧要关头,忽然出现在这敏感要害地方,叫他怎么不吓一跳。
许蕉心嘴角含笑道:“殿下仓促就藩,定是怜惜妾身们柔弱,不堪千里驱使,所以才遣了我们回家,只是妾身既已是先皇后赏给殿下的,一身既许,终身不贰,岂可再另许他人?奴出身军伍家庭,也并非殿下想的那样娇弱不堪,因此自己带了丫鬟,千里投奔殿下王驾去,如今能路遇小公公,那再好不过了,正好结伴同行……妾知道这条路,很快便能赶上王驾。”
双林嘴角抽了抽,四处看了看,低声对许蕉心道:“娘娘请跟小的来。”说罢也不顾什么嫌疑了,直接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一路拉到了肖冈的房中,肖冈也刚用完饭,看到他拉了个女子进来,有些诧异,双林直接道:“崔总镖头,这位姑娘是小的一位亲戚,因故流落在此,请您拨两名镖师,连夜将她们护送回京,到时候我家主子必重重有赏。”
许蕉心听到双林如此冷酷说出送她们回去的话,吃了一惊,连忙道:“我不回去!我是要去……要去投靠我夫君的!”
肖冈看双林面容严肃,早已不动声色站到了门口,对外头喊道:“韩三儿!叫老五老六过来!”
外头应了声,那许蕉心一看不好,慌忙冲向门口,肖冈训练有素,早已伸了手去拿她手臂,轻轻反剪过来,另外一只手眼疾手快已堵了她的嘴不许喊叫,许蕉心带着的那小丫头却忽然冲了上去,对着肖冈虎口狠狠咬了一口,肖冈哧地抽了一口气,手上却半点没松,双林伸手去抓那小丫头,小丫头见事不好已一低头从肖冈腋下穿了过去,冲出门口大喊:“来人呀,有人强抢民女啊!”
双林头皮一麻,好在几个镖师机警,早就围了过来将那小丫头抓了堵了嘴迅速往屋里塞,只是隔壁楚昭已被惊动,推门走了出来,看向他们,下头有个伙计探头探脑地上来,肖冈使了个眼色让人去打点伙计,一边将门推上了,楚昭走了进来,看到许蕉心,怔了下:“怎么是你?”
许蕉心满脸通红,含着眼泪,嘴里也被堵了帕子,呜呜叫着,楚昭看向双林,双林有些尴尬道:“小的在路上遇到许娘子,她说要往大宁去投您……我怕误事,请崔总镖头派两名镖头护送许娘子回去。”
楚昭看了许蕉心一眼,十分惊奇意外,他想了下对肖冈道:“有劳崔总镖头,这是……我的房里人,大概有甚么误会,我先问清楚始末,再劳烦崔总镖头遣人送回京去。”
肖冈听到,便松了手道:“我在门口守着,少爷有事叫我们。”便带着几个镖师都退了出去,一边又吩咐人去打点楼下掌柜伙计们。待到屋里只剩下双林楚昭和许蕉心主仆,许蕉心将嘴里帕子吐了,泪涟涟冲上去扑在楚昭脚下道:“殿下……奴一路行到这里不容易,更是万万想不到会遇到殿下,能遇到殿下也是缘分,求殿下莫要送我回京,我爹娘一定不会再让我出来的……殿下,皇后娘娘将奴赐给殿下,一身既许,终身不贰,岂可再另许他人?妾千里而投,只为到了藩地,见了殿下,殿下才知妾的心,我已心许殿下,矢志不渝,若是殿下非要送奴回去……”她目中含泪,忽然从发鬓上摘了根金钗来,对准自己的喉咙道:“妾便死在这里!”
楚昭看她如此刚烈,有些意外,仍是款款道:“大宁府地处边关,时有战事,气候恶劣,居住大不易,你跟过去,离乡别井,随着孤是要吃苦的,再者孤如今走的小道,一路都是骑马,你弱质女流,带着不便,反要拖累我们,你的心,孤已知晓了,只是孤如今重孝在身,无心于此,未免误了你们的花期,所以才遣了你们回去,你既不肯另嫁,那等孤到了藩地,再另外遣人接你就藩好了。”
许蕉心却含泪仰头道:“殿下……妾身自幼习过弓马,不怕吃苦,给妾一匹马,妾一定能跟上队伍,绝不拖累行程。”
楚昭看许蕉心面白柔弱如纸,双眼泪水中有着刚烈,一只手执着金钗对着柔弱脖颈,微微颤抖着,却想起因自己猜疑而逼死的太子妃谭氏来,有些犹疑,他自然是不想带着她的,但是他却怕因自己一时狠心行事有差,又要害死一名无辜女子,只听到双林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殿下,此行机密,来者出现时机奇怪,身份不明——未必无辜。”
楚昭心下明白,这是提醒他许蕉心出现得太可疑了,自己出行本是机密,若是巧合还好,若是故意撞上的,那自己已是身处于危险之中了,他心下做了决断,刚要开口,许蕉心却已听着不妙,抢先开口道:“殿下,妾本就是要一路追着王驾投靠殿下的,殿下已出发了,妾要赶上殿下的王驾,本就要抄近路,这里是必经之地,的确是巧合!求殿下莫要听信谗言,怀疑妾身,妾宁愿以死证明清白!”
楚昭一顿,他自太子妃莫名自缢后,对这以死证清白的话头就很敏感,却看到许蕉心瞪了双林一眼,又张口道:“殿下莫要信这奸佞小人所言!他看到当日雪石公公得了殿下的宠,就想着雪石公公死了,他就有机会了,所以才给殿下进谗言,将殿下亲近之人都驱离了,才好巧言媚上,博求殿下独宠!”
双林噎了一下,许蕉心却已哗啦哗啦地仿佛不说不快一般:“殿下有所不知,殿下几位贴身内侍里,这位公公最是厌恶我们这些服侍殿下有名分的侍妾,仗着贴身伺候殿下,每次侍寝总要在其中作梗,我们这些低级侍妾,根本无缘见殿下一面,自从雪石公公走后,他得了殿下独宠,更是变本加厉起来,连太子妃娘娘都要受制于他,遣了扣儿去再三求情,又赏了他许多东西,才得见殿下一面……”
双林张口结舌,这关他什么事?除了太子妃,低级侍妾侍寝是安姑姑安排的,之前他在宫外肯定不关他事了,回宫以后因为雪石死了,楚昭心伤,好几次安姑姑来禀报侍寝的时候,正好是他值夜,楚昭心里难过,自然不会召人侍寝,传话的是他……许蕉心却还继续道:“就仗着他生得好,又和雪石公公有几分相像,得了殿下的倚重,连先皇后娘娘也时常召见他问殿下的情况,如今连雾松、冰原两位公公都被他排挤走了,只剩下他一个,妾早就听说了,福王府派了人想叫他去福王府当差,他却根本不去,一心只想霸着殿下。他对殿下这贪心,咱们当时东宫上下,谁人不知?连冰原公公雾松公公都要让着他,但凡出去或是贴身伺候的差使,都要霸着不许别人靠近殿下……如今也是,看到妾千里来投奔殿下,却禀报都不禀报一声便擅自做主要遣送妾回去,可知他狼子野心……”
双林开始听他越说越离谱,看向楚昭,楚昭却也一副吃惊的样子看向双林,双林看他神色,咯噔一声,这疯女人胡言乱语,楚昭该不会信了吧!再听到说到福王府事,心里一惊,脸色已变了。
楚昭看他脸色变了,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轻轻咳嗽了声喝止道:“够了!别胡言乱语胡乱掰扯了。”
许蕉心哭倒在地板上,婉转哀啼:“殿下不信妾也可以,只是要提防这奸佞小人媚上弄下,巧言令色,哄得殿下不近女色,有碍子嗣,有碍国体……”
第66章 抱背之欢
许蕉心最终还是被楚昭命两个镖师带着下去了,为了稳住她,楚昭既没有让人护送她回京,也没有答应让她跟着走,而是让留了两名镖师将她押送回之前京外的秘庄内,派人专门看守于她,待此后命令再处置。
许蕉心虽然满脑子情情爱爱,大概也还是从本应在王驾的楚昭居然穿着便装行踪诡异在此,品到了些别的意思,心知自己怕要坏了楚昭的事,因此也不敢再坚持非要跟着楚昭一同前往藩地,而是铿锵有力道:“妾家世清白,当年也是先皇后选了又选,忠心无二的,殿下若是疑我,可派人立刻回京查看,妾从家里留书私跑,若有一字一句欺心,便教天打五雷轰了妾,死无葬身之地!”
许蕉心能成为昭训,自然是王皇后千挑万选查探过家世的,再则若是洛家真的知道他的行踪,大可不必派一名弱女子来打草惊蛇而是一击必中,因此楚昭和双林还是基本相信,许蕉心在这里遇见他们,很大几率,还真的是巧合。
等两名镖师带了许蕉心和那丫鬟下去安置后,楚昭才带了双林回房,转头问他:“福亲王招揽过你?”
双林知道这关肯定逃不过,楚昭心地仁厚,却不是个糊涂人,他虽然没有当面追问许昭训,此事仍然含糊不过去。
他默默跪下道:“雾松一事后,福王府那边有人送了帖子来给我,说福王惜我才干,愿以王府内侍副总管职位招揽于我。我想着此事恐怕是想挫殿下的锐气,离间主仆,因此没理那帖子,虽并没有往外说过,但那帖子从门房过的,常听说内院侍妾们喜欢打点门房小厮以知道殿下回来的时刻,许是如此才被她知晓了,那段时间东宫上下都在忙着打发人,想是也没管住人口。”
楚昭眉目深敛,疑心道:“他若是要离间主仆,那自然是要给孤知道此事,那才叫离间,他无缘无故来这么一招做什么?当初山洞那一出,应该没被发现吧?再则福王一直装痴作傻自诩风流……这个时候不该撞上来白白让我猜忌他才是。”他蹙眉来回踱步,陷入了沉思中,瑞王福王以及大皇子,各怀心思,如今忽然来此一招,却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