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窗口照在熟睡的林云深身上,随着月亮西斜,月光从他的眉眼缓缓下移,照在他衣衫松垮露出的脖颈和锁骨。
一阵窸窣响动传来,惊到了他。他猛地坐了起来,抓起旁边的夜行灯,侧耳细听。
外头传来了脚步声,很轻。他靠在窗口朝外看去,夜光下看到一个人,竟然是白隐。
不会是他追忆了一下过往,把当事人给招过来了吧?
林云深满腹疑虑,趴到窗口,深吸了一口气,还未开口,笑容已浮现在脸上,喊道:“兄台。”
白隐看到是他,也愣了一下。林云深趴在窗口,将破窗户推开,朝他招手。
“怎么是你?”白隐问。
“这话是该我问你吧,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跟着我来的?”
白隐透过窗户朝庙里打量了一眼,皱了皱眉头说:“我是跟随邪祟之气来的。”
“……”林云深闻言语竭,看了他一眼,忽然头一下子耷拉下去,垂在那里,似乎和脖子分开了一般。白隐心里一惊,就看见林云深猛地抬起头来,白眼珠露着,表情分外狰狞!
“……”
林云深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哭声,然后伸出两只手来,张牙舞爪地去抓白隐的胳膊。白隐恢复了冰块脸,将他的手推开。
林云深这才恢复了正经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吓着没有?”
白隐也不理他,从旁边推门而入。林云深脸上笑容转瞬即逝,弯腰将自己的夜行灯装进了包袱里面,这种“阴邪之物”,白隐是认得的,并且厌恶。
他正这么想着,却见白隐默念几句咒语,从外头竟然飘进一盏灯,那盏灯从飘进来的瞬间变得耀眼,林云深顿时目瞪口呆。
是夜行灯。
他几乎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白隐居然会用夜行灯,而且使用的道法比他更为高明!事已至此,看来白隐真走了玄门。
“这……这不是……”林云深张着嘴巴,指着那破庙里转了一圈的夜行灯,然后看向白隐。
但是他话只说了一半,就被接下来更为诡异的景象给惊呆了,因为那盏夜行灯转到他跟前的时候,忽然一黯,停在他那里不动了。
白隐和他面面相觑,林云深半天才开口:“你这盏夜行灯,是不是坏了?”
“你认识夜行灯?”
“当年大魔头林云深发明的夜行灯,可辨鬼魅,又可防身,谁人不知道。不过这是我头一回见,以前只在画上见过。我师傅跟我讲过它的厉害。这不是魔物么,你怎么……”
“你有问题,”白隐却没有回答他,而是看着他道。
林云深看着头顶那盏灯,身上冒出森森寒意:“我又被鬼上身了?!”
他说着立即转过身给白隐看:“还是那只虿么?!快杀了它杀了它!”
白隐却过来扣住了他的手腕,然后松开,看林云深一脸惊惧的模样,开言道:“你怎么知道上次附在你身上的,是只虿?”
“我刚才在路上遇到了一只虿,猜肯定是它贼心不死!”
“你身上没有鬼。”
“哦。”林云深佯装吁了一口气,抬头看向那盏夜行灯:“那你这盏灯这是……坏了?”
林云深其实知道他身上不可能有鬼,他也有夜行灯,如果他身上有鬼魅,他的夜行灯早就会出现异象了。只是奇怪的是,为何他的灯是正常亮着的,而白隐的灯却在他身边出现异象?难道是这白隐学习自己留下的邪术,但是学艺不精?
他偷偷打量了白隐一眼,双眼清明,容颜高洁,他觉得面前这人英明睿智,可不像是学艺不精的模样。
白隐皱着眉头,朝他周围看了一圈。林云深知道,玄门子弟修为到了一定阶段,是开了天眼的,若有鬼魅邪祟,眼睛是看得见的。夜行灯的作用主要是寻邪辟邪,指引人往邪祟之处而去。白隐的夜行灯寻到自己这里,他本人却看不到邪祟在哪里,不疑惑才怪呢。
白隐默念一声咒语,夜行灯便收入他背后包袱之内。林云深在旁边看的啧啧称奇,这么高超的御物之术,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要是他也能学会,他的夜行灯也不用老提着了。
“你怎么过来了?”
“旅店的阴气散了,夜行灯指引我来的。”白隐说着便在旁边坐下,扭头又朝他打量起来。林云深知道他在疑惑刚才夜行灯在他头顶出现异象的事,但他是心虚的,因为他有一个猜测。或许白隐的夜行灯,不光可以辨鬼魅,凭着白隐的天资智慧,这十来年想必已经把夜行灯的法力提升到了另一个高度,还可以辨别鬼魅以外的东西。
比如他这种重生之人。
可他虽然是重生,可也是大活人一个,依照他从前对道术的了解,他应该不算邪物,是个活人。只是他到底有些心虚,怕白隐看出什么端倪来,于是头一低,露出几分娇羞的模样来。
“你……你干嘛这样看着人家?”
“……”白隐似乎惊了一下,面色露出几分异样来。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看来这十年过去了,这位白家长公子,还是一如既往的老古板。
“我知道玄门子弟,两个男子也可结为道侣,可兄台玉树临风,必是出身名门,我只怕……配不上……”
“……”
白隐面部微微抽动,忽然扭过头去,冷冷地道:“? 愣嘈牧恕!?br /> 玄门道侣也可为同性两人,但大部分就真的是一起修道,并无苟且,是有些人见道侣都是同起同卧,日夜相伴如同夫妻,所以添油加醋,故意污蔑他们有男风之事。他刚才之所以那么说,是知道白隐守旧。林云深这才吁了一口气,此地不宜久留,冤家在此,他还是赶紧溜了为妙。
想到这他就拿起东西站了起来,白隐听见响动看了过来:“这里阴气极重,庙外恐怕全是邪祟。你又是体弱之人,容易沾染邪气,我要是你,就等天亮了再走路。”
“不了不了,我只是在这里歇歇脚,拜拜元始天尊,我还有事,得抓紧赶路。邪祟入侵,一般都找老百姓,我虽然修为不怎么样,好歹也是玄门子弟,而且我师傅给了我一包袱的符篆……”他说着就从包袱里掏出一把符篆来,脑门上贴一个,胸口贴一个,后背上贴一个,贴完了,冲着白隐咧嘴笑了笑。
白隐的面孔在月光下都能看到抽动,但是白隐并没有嘲讽他,反而也跟着站了起来,他正要开口问他要做什么,白隐就说道:“此地阴气太重,我送你过去。”
“……”林云深晃了晃自己身上的符篆:“不用不用。”
白隐却已经朝外走去,走到门口,回头看着垂头丧气的林云深,说:“走吧。”
白家长公子,向来说一不二,高冷霸道范,若是不听,他不是恼羞成怒,就是口吐恶言,要么就采取强制手段。林云深只好撕掉身上符篆跟了过去。
他不想走,想留在这里修行。这里阴气这么重,正是他修行的绝佳之地。而且他怎么能跟上辈子跟他纠葛不断,最后居然把他挫骨扬灰的仇人一起走呢,他都不记得他上一辈子到底怎么得罪了白隐,白隐既然对他有这么深的怨念,万一被他发现自己的秘密,他岂不是要杀的自己魂魄皆无!他现在并不是这个人的对手。
他趁着月光,一边下阶梯,一边问:“诶,你是不是怀疑我有问题啊?”
他问完了,就等白隐回答。
没想到白隐“嗯”了一声,声音非常平淡说:“我觉得你像我认识的一个故人。”
林云深就停下了脚步,拧了拧头。从前卢训英看到他这种神情动作,便常对身边的丫头说:“你们快看,像不像只喂不熟的白眼狼。”
他自己从小就养了一头狼,他觉得狼是喂得熟的,只要你对它真心。他常捉了活鸡活鸭,有时候甚至是活羊活猪,关在院子里,看他的狼追逐撕咬,他爱看猎物惊慌逃窜的模样,也爱听它们临死的惨叫,他就坐在旁边的树上,晃着脚可以看一个晌午。狼是要吃肉的,吃活的比吃死的有意思,鲜血淋漓。而后来他发现,被猎杀的人比动物更有意思,他可能真的不是人,只是一头狼,披了人皮。
第7章 藏青篇:尸林
林云深的手放在了剑柄上。但是看白隐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也没有回头看他,又在想这句话有几分真假,于是咧开嘴问:“像谁?”
“林云深。”
林云深这就有些笑不出来了。
他到底哪里露出破绽了,难道这白隐如今已经修成火眼金睛,一眼就能看透他是不是原主?
林云深心中忧惧,一时无所适从,只得咧开嘴:“嘿嘿,嘿嘿,嘿嘿。”
白隐负剑而行走在前面,好像刚才的那句话并没有说过,也没有停下来和他详谈的意思。这可真是奇了怪了,按理说知道了自己的大仇人还活着,不是应该刀剑相向么?还是说白隐也只是怀疑而已?
那他就该想办法降低他的怀疑。于是他紧跟上了几步,喘着气问道:“还不知道兄台尊姓大名?”
“白隐。”
林云深立即装出一副震惊的模样:“难道兄台是江东白家的长公子白修?!我听说过你的大名!林云深那个大魔头,怎么会跟修兄是故人,我听说他不是死在你的手上么?”
白隐身影顿了一下,继续往前走,林云深继续问说:“你跟他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啊,传闻说的不真切。”
白隐还是没说话,他就只好自言自语说:“不过他是个大魔头,人人得而诛之,修兄你做的很好。”
他话音刚落,白隐突然伸手示意他闭嘴。
林云深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却见白隐看着远方,脸上露出几分阴沉的神色。天上的乌云忽然涌上来,盖住了星月,一片漆黑之中,林云深侧耳倾听,似乎听见了人的哭声。
一阵一阵的,有时候大一些,有时候小一些,忽男忽女,忽老忽少,听的叫人毛骨悚然。
难道是大青?
大青小青是两种声音诡异的鬼,会发出一种不祥的哭声,像是几十个人在哭丧,凡出现的地方必有尸体,大青哭时死人多,小青哭时死人少。但是林云深装作不懂,问白隐:“你听,好像谁在哭。”
白隐立即跃上一座土坡,林云深也跟着蹦了两下,但是没蹦起来,只好赶紧爬了上去,到了土坡上往下一看,却见那栖霞里的村子里寂静无声,好像是一个鬼村。
那哭声却越来越大,仿佛整个天地都是哭声一般,但是却看不到一个人。他和白隐面面相觑,缓慢下了土坡,白隐忽然一把拉住了他。
天上乌云散去,月光倾洒下来,就在这时候,一个骇人的场景发生了!
地上突然爬起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像树林一样密密麻麻地站立着,但是仔细看却发现,那些人都没有头!
是断头尸!
林云深“啊”地一声躲到了白隐身后,一道符篆从白隐包袱里飞出,贴到了距离他们最近的那个剩点皮连着脑袋和身体的尸体身上,那尸体忽然张嘴,呢喃说:“野狗来了,奈何奈何。”
紧接着尸林里发出一阵“奈何奈何”的叹息声,颤颤巍巍,叫人听着不寒而栗。接着群尸忽然倒地,林云深心里一惊,立即捉住了白隐的手。
野狗不是狗,而是一种啮尸鬼,专撕咬尸体的脑袋,吸食尸体的脑浆。遇到活人,则会吸食活人精气。这种鬼只有在阴气极重的乱葬岗才会出现,驱鬼符篆都对它不起作用,如今出现在这里,说明这里必定发生了极惨烈的事情,才吸引了啮尸鬼到这里来。
就在群尸倒地之后,就见那群尸之中,只有一具尸体没有倒下,仔细看,那怪物竟然是兽首人身,面目狰狞,正趴下来撕咬尸体的脑袋。林云深和白隐躺在地上,林云深想要抬头看,却被白隐按住了脖子,林云深看见那野狗一个一个吸过去,眼看着已经到了他们这里,急声说:“要死了要死了。”
玄学道统流派众多,但大抵分为两类,一以天神为主流,也就是西州卢氏为代表的玄门正派,一以阴神为主流,被视为魔道,一直被极力镇压,如今流传下来的,只有阴山法。“阴山法”注重法坛、法印、令旗、手诀、调兵、调将的运用,借用坟地、尸骨、人血等“阴性能量”,对付这种极阴之鬼,远比所谓的名门正派更有办法。他眼下就有办法,只是他一用,恐怕身份就暴露了。
但是眼下活命要紧,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林云深屈起手指,正要调用手诀,却见白隐已拿出一张空白符,手指在上面急速划着。
这是阴山术中的剑指写空符!
白隐伸手抓住旁边一具尸体的手指,用剑割破,在符篆上画了几笔,就在这个功夫,那野狗已经到了林云深上方,林云深看到那狰狞面孔,几滴黑血落到他额头上,他咬牙闭上了眼睛,听见白隐口中默念道:“天清地灵,血灵听令,调汝为神,符合符决,灵血兵将,去!”
白隐话音落地,那道符立即贴上了野狗的额头,林云深只听到一阵哀鸣,身体忽然被人给拽了起来,白隐提着他的衣领:“走!”
林云深惊慌中睁开眼睛,回头看,那符篆已经化火,照亮了那野狗的面容。他回过头来,看向拉着他奔跑的白隐。
是血子灵法!
当年他和白隐在藏青山古林被困,遇到邪祟,他曾经使用此法。但当时白隐已经昏迷,不可能看见,如果说剑指写空符只是写符形式,正道也未必不可用,但是血子灵法,可是实打实的阴邪法术。
这比夜行灯还让林云深目瞪口呆。
这还是他认识的白隐么。
当初他修魔道,白隐厌恶的跟什么似的,最后把他灭了,没想到如今自己却练起来了。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是眼下也不容他多想了,他们几乎是踩着尸体跑的,林云深趔趔趄趄,几次都要摔倒,心想御剑之术虽然耗费灵力,但如今紧急情况,总可以用一下的啊,干嘛非要用两条腿。
他正这么想着,前头的白隐身体忽然一顿,就停了下来。林云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白隐一口血就吐了出来。
他这是……被恶灵反噬了!
血子灵法,施法者画降阴咒,配合死者之血而成,前者是镇邪驱鬼常用的符篆,后者则是为了增强符篆灵力。按理说,那死尸还是新尸,即便有怨念也还未能凝集,白隐用它的血来画咒肯定也是知道轻重的,为何会被反噬?
只能说明一点,这里除了尸林和野狗,还有其他邪祟,搞不好这些人命就是这邪祟所为。它居然通过血子灵法,反噬了白隐。
林云深立即扶住了白隐的身体:“你还好吧?”
白隐点头,看来神智尚在。只是林云深看到他嘴角有血,心里一紧,突然想起当年在藏青山古林的旧事来,心里一阵颤抖。
当年白隐不过是个毫无玄术的少年儒生,凭着胸中一股侠气,要行侠仗义,被韩秦川重伤。只是当年白隐虽然也高他一些,可他也是功力深厚的魔头,背着重伤的白隐不在话下。可是如今白隐已年长他许多,他手无缚鸡之力,且有不足之症,白隐要是再昏倒了,他可背不动。
符篆燃烧殆尽,因为恶灵作祟,符篆并没有发挥威力,那野狗毫发无伤,却被激怒了,直朝他们追来。白隐身体摇摇欲坠,俨然已经要倒下,林云深扶他坐下,快速打开自己的包袱取出一张符来,咬破自己的手指,画了一张符掷出去。
从倒地的尸体中慢慢爬起无数人影,这些魂灵慢慢汇集,绕着他们围了一个圈,张牙舞爪,喝住了野狗。野狗吸食他们的尸身,这些魂灵怨气凝结,便朝野狗吞噬而去。林云深喘着气低下头来,正对上白隐的眼睛。
糟了!
林云深几乎凭本能一般拔剑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上了白隐的脖子,眼中凶光毕现,盯住了白隐的眸子。
他情急之下竟然忘了行鬼咒会暴露自己的秘密,看白隐神情,基本已经猜到了自己是谁,他上一世曾将自己烧的渣都不剩,这般怨恨自己的人,这下还不得把自己碎尸万段,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但是他在白隐的眼中,没有看到一丝惧怕的神色,反而他的这个举动,似乎更让他确定心中所想,一张脸写的都是“果然是你”。
他手中动作停顿,白隐毫无反抗,这就导致原本的杀伐之气变了味道。两个人贴的很近,几乎鼻头对着鼻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