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颉儿以为为父愿意打么。”
左丘颉听到这句话,便摇首,却也说不出话来。
“我只是要你记住,你是谁家的人。”左丘亥将他抱起来,缓步走到一旁的榻上放下。他看着缩成一团的左丘颉,凑到他耳边,意味深长地低声道:“总有一日,这江山会是我们左丘家的。”
左丘颉睁大了眼睛,惊惶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吓得止住了眼泪。
左丘亥勾起一丝苦笑,道:“而之于你与褚佑的事,为父倒是有一法,只是愿不愿听,就看你自己了。”
左丘颉听闻顿了些许,眸光中许多复杂的记忆一闪而逝,如同云烟过眼。而左丘亥耐心地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待。
半晌,他缓缓地伸手,拉住了父亲的衣摆,似是最后的稻草。
贞化二十年,大将军左丘亥谋反,大火焚宫。
贞化二十年,褚家王朝覆灭,左丘亥自开新朝,国号却依旧为靖,年号则唤炎巳。另废大祭司一职,不再设立。
炎巳元年,新皇登基,太子加冕,万臣朝拜。
左丘颉一身双龙绣袍,金履及地,玉冠束发,脸上是倨傲的神色,带了几分异样的神采。在那勤政殿的苍穹下,他一步步走上白玉阶梯,路过那文武百官。
忽然他停下来,只觉有一道灼热而充满仇恨的目光附在身上,让他从头到脚凉至心底。
左丘颉眼眸微斜,不出意外地在那下跪的文武百官中看到那熟悉的面容——那人向来都是这么不拘礼节,直视帝王,如今也不例外——风行子眼中是无尽的愤恨和不满,如同道道利剑射向那众星捧月的东宫之主。
他心里一颤,直到常广轻拍他背才反应过来,而后继续向殿中走去,那双眼眸明明灭灭,不再似当初那无知少年,眼底却还极力挽留着那所谓情谊。
恍惚着,一晃还不过十年的光阴,就已变化得如此天崩地裂。
左丘颉走到殿中,看见了那坐在龙椅上的男人,藐视万众生灵的神情,除了放在帝王身上,再无更好的归宿。
他勾唇轻笑,勾去了所有过眼云烟。
☆、风起云涌
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洪炉中。
长陵远郊,炽热如火,烤的地面都要烘裂开来。但在这海市蜃楼般的酷暑中,一座府邸却清凉如秋日般,传来欢声笑语,宴饮成群。
近处一看,那原是玉君侯的府邸,其中竟大摆酒席,明晃晃的一铺,都是美味佳肴,山珍海味,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色香味俱全——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
顾隰只穿一层薄薄的纱衣,慵懒地坐于阴凉的庭院中,修长如凝玉的双腿随意地耷拉在霍十方的大腿上,一手拿着玉龙,另一手握着紫葡萄,目光盈盈地就要往霍十方口中送去。
他柔韧性是极好的,整个身体直直地伸长起来就勾住霍十方的脖颈,将一颗晶莹剔透的明玉送入后者的口中。
霍十方不露声色,顺从地吃了顾隰送来的葡萄。而后在顾隰眼神的挑逗下便双手搂紧了他,柔和而坚定地亲吻起对方的脸颊来,一吻一个明晰,处处留香,认真得紧。而顾隰满意地闭了眼睛,享受着这人间艳福。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忽然霍十方停下了手来,眼神定定地看着庭院门口,而后快速拿起纱衣来盖住顾隰的身体。而顾隰倚着霍十方,迷蒙地看着庭院门口,只见一紫衣人恍然站在那儿,面无表情,手上的玉扳指明晃晃的耀眼。
他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有些迷糊道:“呃......阿衍?”
对方也不尴尬,一脸毫无波澜,不知是看了太多次还是如何,反正似乎和以前那个别扭的七皇子有些不一样了。
他大步走来,冷眼看着黏在一起二人道:“倚青,玩够了?”
“呃,哈哈,还好。”顾隰笑着打哈哈道,“阿衍特意前来,是有何事?”
“父皇路上遭刺客袭击,险些丧命。”左丘衍面色很差,一言一句中透着芒刺,似乎意在针对顾隰。
“噢?”顾隰皱起眉头,“是何人?”
“这个已不重要。”左丘衍冷冷道,一双幽黑的眸子深得可怖,面容都要扭曲起来,接下来的话就是咬牙切齿挤出来的:“本殿想问,你当时在作甚?”
顾隰被他这幅样子怔住了,显然是没想到左丘衍竟会对他有此种态度,他道:“当时?本侯连陛下何时被刺客袭击都无从知晓,”顿了顿后,又道:“且陛下身边的暗卫武功高强,不在本侯之下,若是连这样都抵挡不了,本侯去了又何妨?”
“如果这也能叫借口的话。”左丘衍冷笑道,“顾倚青,你变了。本殿提醒你,莫要自取灭亡。”他第一次直接喊出顾隰的名字来,毫无违和。
顾隰一双湖绿色的眼眸滴溜溜地看着左丘衍,里边的神色复杂,让人猜不透。
“若是父皇有事,你我便再也不用往来。”说完这句话后左丘衍便转身离去。
顾隰呆呆地看着他走远,忽然反应过来似的一跃而起,胡乱穿起衣服道:“阿衍,阿衍你等等啊!”
而霍十方连忙扶稳了他,在他耳边道:“皇上受伤,侯爷是否应该去探问?”
顾隰一愣,而后颔首,忽而又想起什么似的道:“那封文书可否呈上去?”
“自然,三日之后立即见效。”
“好,咱们走。”
语毕又是一阵手忙脚乱,胡乱穿了官服便和霍十方直奔宫中。
一路使出凝露香散飘飞,不出意外地看到正在骑马前行的左丘衍,他哪管三七二十一冲下去就直接将人扛了上空中来,左丘衍身旁的侍卫看见笑嘻嘻的顾侯爷也会意了。
左丘衍神色不佳,板着一张脸看着笑意深深的顾隰。
“阿衍,对不起哈。”
“作甚。”他眼见的左边一个顾隰,右边一个霍十方,简直是要暴力威胁自己。
“咳咳,其实呢。”顾隰眼珠提溜一转,道:“本侯一直在陛下身边布下了那青冥轮转阵法,那已然是本侯的半体真气,一般的武功高手是破不了的。”
左丘衍心中一凉,这么看来此次袭击左丘颉绝非普通高人,这次逃出也是九死一生。
“所以阿衍,不可以说本侯不用心保护你父皇呐!”顾隰轻拍了他的肩膀道。“这次咱们就进宫好好给陛下请个安,教陛下好生休息一阵。”
左丘衍不吭声,算表示默认,这才让顾隰舒了一口气。
寂寂菊花,淡淡其华,轻轻飘散,随风入画。
左丘颉负伤回宫后就一直住在此地,这里原是先帝夏日避暑疗养的宫殿,在酷暑宫中其实最清凉招风的一角。其中幽菊飘香,直入肺腑,沁人心脾,叫人安然入睡。
顾隰和左丘衍过了殿门,在来寿的带领下,悄声入了房中,依旧是那九曲十八弯的构造,通向那幽幽深处。
“陛下此次归来,惊吓不小,还望七皇子说话注意。”来寿凝眉看着左丘衍道。
“.......那本侯呢?”顾隰见来寿只看着左丘衍,似乎完全不理会自己。
“陛下下了命令,除左丘家的,其他人都不准入内,还忘侯爷莫怪罪。”
“无妨,”顾隰闻言笑了道,“那还麻烦七皇子替本侯带声安好。”
左丘衍颔首,而后来寿便开了那道门,一股浓烈的药香险些要将他呛到,入了房中,首先便看到的竟是玄直立在一旁守卫着。左丘衍见了他,面色一沉,后者一直低首,便没注意。
一阵咳嗽声传来,左丘衍下意识地往里走去,撩开帘子,便清楚地看见左丘颉虚弱地卧在榻上,脸白成了一张纸,双眸微张,而常广在一旁拿着碗,在一口一口地给他喂药。最为显眼的是,他的右耳被包了一层薄薄的纱布。
“父皇。”左丘衍走上前,跪了下来。
左丘颉见了他,眼睛里略过一丝异样的情绪,但似是疲惫了,也不愿说何,只是颔首,而后露出一丝笑。
左丘衍见状便握住了他的手,后者轻颤了一下,眼睑都抖动了起来。
“父皇的耳朵怎么了?”左丘衍凑近,那均匀的呼吸温热地拂在左丘颉的脸上,温暖得令对方发抖。而常广在一旁,却没有多说,反而是掀了帘子出去,只留下父子二人。
“无事,咳咳…..”左丘颉自打回宫后,由于天气忽冷忽热,竟犯了咳嗽的病来。“小伤。”
左丘衍给他顺了顺气,有意地仔细瞧了瞧他的右耳,可以隐约在那纱布下看到点点血迹,丝丝从耳洞里渗出,便知绝不是小伤。他道:“父皇用完药没。”
“还有一帖。”
“衍儿来服侍父皇罢。”说着他便转身从帘外常广手中接过药碗来,只见黑糊糊的药浮动着苦涩的烟露,便道:“有糖块否?”
“七殿下,给。”
左丘衍接过那袋糖块,端着瓷碗重新走了进来,将其置于床头的案几上,而后上前将左丘颉扶起,明显地感觉到那身体在触碰到自己手掌时略僵硬,而后似是受伤在身,也就认命般放松了下来,顺从地由他摆布坐稳在榻上。
左丘衍心情仿佛共鸣了一个和音,豁然开朗起来,舒畅得很,嘴角也难得地勾起一丝叫作笑容的弧度。
“父皇,来,喝一口药,吃一块糖。”左丘衍坐在床前,拿起勺舀了一小药汁,缓缓送到左丘颉面前。
左丘颉看着此时的左丘衍少有的温柔神态,微微发愣,忽想来自己也很少了解左丘衍,这种微妙的陌生感也是理所应当。念此有些压不住的万千回忆就要涌起来,他下意识地闭上眼,抗拒眼前的一切。
“父皇,要喝药才会好。”
惊觉失态,他连忙睁开眼来,没有看左丘衍一眼,便直接吞咽下了那一口药汁,苦味充满整个口腔后便是一块甜蜜的糖块。他眯起眼,雾气浩渺中瞥见左丘衍左手上拇指上碧绿色的玉扳指,宛若湖中一漾。
“良药苦口,但甜也不能少。
轻帘香帐,之后二人便默默无言,却似默契灵犀,直到那瓷碗见了底,左丘衍起了身道:“父皇要好好安养龙体,这几日便不要再操心了。”
“谢衍儿关心。”
二人再说了几句,左丘衍就先退了出去。左丘颉兀然坐在床上,日光投射到他的脸上,眼睫下留下乌黑的阴影。
“来人。”
“陛下,有何事?”常广走进来道。
“将近来的国库记录拿来。”
“是。”
几日后,早朝。
“凡愚!!!”
案几上的笔墨纸砚飞溅到地上,那镇国的玉玺也未能幸免于难。金碧辉煌宫殿下的群臣噤若寒蝉,哆哆嗦嗦地望着龙椅上的人。
“郭原。”
“臣在。”瘦弱的户部尚书畏缩地趴了上来。
“朕在江南的几个月,你究竟在作何。”
“臣、臣一直在与几位侍郎处理国库的收支。”
“那三万两黄金的流失,你作何解释?”
“这,这……”郭原急得冷汗直流,支支吾吾一句也吐不出来。
“长陵郊外的水利一直没有修建起来,以及……”左丘颉冷眼一瞟:“蔚陵为何迟迟没有竣工?”
蔚陵,五皇子之陵寝。
左丘颉下令要在半年内完成,而从那时开始已然有了六个月,而蔚陵只是规制初成,离竣工还有好长一段。
“这…..”郭原急得如热锅蚂蚁,“是因为财库中有人做了手脚…..”
“手脚?”左丘颉冷笑,“做了那么久的手脚,你一直都在干甚?”
“臣……”
“启禀陛下。”一直在朝堂一侧的贺祥忽然谄媚地上前跪了下来,恭敬地呈上一叠文书。左丘颉接过后一目十行,眼神愈发冰寒,他道:“玉君侯何在?”
“顾侯爷身体有恙,抱病在府。”
这时左丘衍见机不妙,忙眼神示意一旁的胡不泊。后者立刻上前道:“启禀陛下,属下前不久得到了蔚陵的资金运转情况。发现掌管此事的穆桦大人私吞黄金近千两,但下面的碍于其淫威,不敢上报。”
左丘颉接过那文书,细细看了一遍,眼神内沉降而下冰冷的碎粒,道:“这么说是玉君侯与穆桦一同贪污?”
“陛下请明鉴!”马志神色凝峻道,“玉君侯向来有仁爱之心,且自身也无图财之由,不会做出这些事来!”
“请陛下明鉴!”郑烈也站出来请求道。接着也有一些臣子纷纷为其求情。
最后连七皇子左丘衍都道:“玉君侯的贪污尚未找到铁证,还请父皇斟酌!”
左丘颉看着左丘衍,不知为何此时见了他没了以前那种芥蒂,或许是因为他刚刚死里逃生回宫,二人关系就算再怎么单薄毕竟也是父子,顿生亲切感也不奇怪。更何况,左丘颉向来对左丘衍的情感就处于一个很微妙的临界。
说是关系淡薄的父子,不如说是闹别扭的孩童——对于左丘颉来说,他一直是个特殊的存在,几次都想把他彻底丢了毁了不再见了,但他终究是长大了,翅膀硬到自己不可轻易攀折的时候了——到了眼下,竟然也生出些感情来,不是那么令左丘颉生厌了。
而左丘懿此时面色不佳,却不动声色,因为他清楚地明白,穆桦贪污一案已是铁证在手,再多辩解只会令左丘颉怒火更旺。而这一切想必都是左丘衍幕后所为,念此左丘懿心中愈加烦躁,他不料左丘衍在暗处竟已做了那么多手脚。故这次自己一定要将顾隰打垮,让左丘衍羽翼尽失。
“好。”左丘颉颔首,神色如常地下令道:“高润,你去查办穆桦贪污一案,不许拖延。”
“臣领命!”
“退朝。”说完后起身便向后行去,常广连忙伴其右侧。
左丘衍见此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平日来为方便左丘颉拿笔或做事,常广向来都是在其右侧行,但今日却可以到了左侧,这莫非......他眼尖地注意到左丘颉青丝隐藏下右耳洞中薄薄的纱布,忽然顿悟。
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浊叹为可笑,呜咽为可悲。
父皇你又是何苦?
夏末初凉,流火拂光,小院偏方,轻罗小扇,送来风清,一妇人静坐在院中的竹席上,温尔婉约的面容荡漾着幸福的笑意。
“再有三月,我儿便能见于世.......”
穆慈恩看着自己已有快七个月的胎腹,纤纤玉手抚摸在浑圆的腹部,慈爱的目光流连其上,企盼着一个生命的降临。
“娘!”欢愉的童音渐行渐近,梳着两个羊角辫的幼女欣悦地向她奔来。
“穗儿,莫跑那么快,会摔倒的。”穆慈恩一把将孩子搂在怀中,一手拨拉着两个可爱的小辫子来,还捏了捏那如瓷娃娃般的脸颊。
“不会不会,”穗儿稚气地摆摆小手道,“以后弟弟来了,穗儿要教他跑!”
“好,穗儿真乖。”穆慈恩笑起来,顺手便拿了个凤梨酥给她,道:“这是舅舅前不久送来的,很好吃呢。”
“真的?”穗儿伸手拿来剥开就吃了,圆润的小脸闪着笑意:“真好吃!”
母女二人,言笑晏晏,院落里飘荡着银铃笑语,温暖得令人酥麻。
“夫人,夫人.......”一个侍女小跑地过来,神色有些慌乱。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穆慈恩疑虑地看着她。
那侍女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信封递给她,悄声道:“穆桦大人给夫人您的。”
穆慈恩连忙接了过来,拆开了一读,脸色霎时惨白成一张宣纸,嘴唇也不断哆嗦着,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
“娘,怎么了?”穗儿看见娘亲如此,不禁皱起眉头,关切地问道。
她意识到穗儿还在,连忙换了神色,扯出笑容道:“没事儿......穗儿你去玩你的,娘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娘.....”
“冬梅,快带穗儿去房中玩。”侍女听闻立刻将穗儿拉走,穗儿虽不明白怎么回事,但也知道事情不对,死命挣扎地不走。直到被娘亲呵斥了,才勉强让冬梅带走,只是那大大的眼睛里竟有泪花儿闪动着。
穆慈恩立刻备了马要去穆桦府,由于身上带着身孕,她行动极其不便,都要人搀扶着,稍一大动作便觉得腹中极难受,但她终究是咬牙忍着了。
路上马车一个颠簸,那腹部弹动了一下,那股钝痛更加明晰地袭来,仿佛能感到胎儿在腹中烦躁地冲撞,刺痛得慈恩几欲要呕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