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玹满口酒气,长长吐了一口:“这些道别的话,还是留到你送我离京时再说吧。”
“嗯,不过此事定非皇上的主意,只怕是有人从中作梗。”秦柏道,“玹表哥,这半年来太不平静,你们要当心。”
韩玹沉吟片刻,笑道:“我知道,只没想到有些人这么沉不住气……天快亮了,你回吧……今日,表哥有件大事要做。”
秦柏扶住韩玹宽阔的肩背,感觉到他的身子竟在微微发抖,低声道:“玹表哥,你醉了,我送你回去歇着。”
韩玹道:“听话,表哥何曾醉过,你回去照顾舅母吧,我没事。”
韩玹随手将两个空酒坛子抛下去,当啷啷一阵乱响便不见了踪迹,他伸手揽住秦柏的腰一个旋身,二人已稳稳落在了地上,果然不显丝毫摇摆。秦柏抬头看他微显发红的双眸,蹙眉道:“玹表哥,你也听我一次,有什么事,等睡起来了再做不迟。”
韩玹怔怔的看着秦柏,夜色中几乎看不分明他的神色,随手将他被一夜寒露打湿的发丝捋顺,这才注意到小家伙竟然唇色发白,已是冻惨了,不觉心疼道:“好吧好吧,就依你,不过……你陪我睡。”
秦柏沉吟片刻,点头道:“我扶你回去。”
回到屋中,韩玹命人把炭火生起来,比平日里多放了一倍的量,这才搂着秦柏和衣睡下,只叹这一下玩儿得大了,可别把人给冻病了。
两人一觉睡了个天昏地暗,韩玹醒来时,秦柏还睡得死沉,整个人紧紧搂着他,缩成一团窝在他怀里,眉头微微蹙着,像有百般愁绪。
韩玹命伺候的丫头近前,取了笔墨写道:请萧沉衍晚膳后来府上一叙。
丫头点点头,拿了条子出去,韩玹想起身小解,然而里衣被秦柏压在身下,又怕动作起来把人惊醒,只得慢慢把衣裳整个儿脱下,单披了外袍下榻,完事儿之后才又回来陪着他再睡。
直到午膳时韩玠使人来叫,两人这才起身梳洗收拾,往王妃屋中来。
四人安安静静用过午膳,陪着七王妃说了会子话,看天色将晚便命人送了秦柏离开,韩玹这才请了韩玠到自己屋中。
韩玠一进屋,差点被炭火烤死,吓一大跳:“你俩疯了么,弄这么热小心出去惊了风。”
韩玹大笑,道:“小柏怕冷,我刚刚给他加了好几身衣裳,不要紧。”一边说着,自然命人把炭火撤去一些,只像以往的量便罢。
“叫我来何事?”韩玠懒得理会他二人之事,只问道。
韩玹正要开口,萧沉衍竟已到了,尚未进屋就扬声道:“使人请我,怎不来接?”
韩玹大笑,忙接到门外,与萧沉衍见礼,这才迎到屋中,自是命人煮了茶好生招待,道:“曾经,我听萧兄偶然提过一次,说你的师叔极善药理,可用针灸之术将血脉凝固,直至筋脉废死,对吧?”
“这般久了,你还记得?”萧沉衍诧道。
韩玠听了韩玹的话,却是蹙起了眉头,沉声道:“小玹,你想做什么?!”
韩玹翘起右手小指,自己认真端详半晌,喃喃道:“如今我与兄长的不同,便是这里了,如果萧兄的师叔愿意帮忙,那么,大哥当以韩玹的身份离开京都……”
“胡闹!”韩玠脸色大变,压低声音道,“你这是找死!”
“我自信,不会有人发现的。”韩玹认真道。
“不行,想都别想!”韩玠愤愤起身。
韩玹跟着起身,一把拽住兄长,低声道:“兄长,你冷静点!难道大哥就没有想过,皇祖父突然要把你留在京都有些奇怪吗?我相信这件事情必是有人从中作梗,大家都知道,我们府里若是没有了大哥,必将不堪一击。”
韩玠回过头,冷冷打量着韩玹,道:“别用这种话哄我。”
“别吵架,好好说话。”萧沉衍也站了起来,此时方明白了韩玹的用意,道,“此事可行,师叔,世外之人,不会暴露。”
韩玠目光沉沉盯着韩玹,冷冷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如今留在长安,不论对谁来说都是龙潭虎穴,一旦扬州出事,便只有一死。小玹,这件事情不要再提,绝不可能!”
韩玠甩开韩玹,自顾离去,竟是再不同他多说一字。
韩玹长叹口气,回头看萧沉衍漆黑的眸沉沉望着自己,苦笑道:“我就知道没法同他商量,根本不等我把话说完。”
萧沉衍叹道:“与你,为兄弟,死而无憾。”
韩玹笑了出来,眼眶竟有些发热,道:“我知道,大哥心里肯定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你俩呀……”
萧沉衍神色一滞,诧道:“不然呢?”
“坐。”韩玹摆摆手,稳了情绪,两人再次坐下,这才道:“若真是要作死,我又何苦多此一举,若我真有个好歹,岂不是置大哥以不孝,让他如何再面对父王母妃?萧兄,我不是要替他死,而是替他活。”
“怎么讲?”萧沉衍的神色这才缓过来一些,道,“你说,我帮你。”
韩玹笑道:“我和大哥的性情你最懂,我问你,如果……我是说假如,日后我在扬州出了事,以大哥那不知变通的脾性,在这里可有办法逃过一劫?”
萧沉衍沉吟良久,摇头道:“难说。”
“换做我呢?”
萧沉衍一怔,眸中明显有了光泽:“你是说……”
“对。”韩玹道,“南下扬州,所有事情都要从头开始,步步为营,那些我并不擅长,那两个府里也都明白,所以才要大哥留在京都。但那些都是大哥一直在做的事情,只有他到了扬州放手去做,才能保我在京中安枕无忧。而将来一旦兵戎相见——其实我知道这种事情一定会发生——从京中出逃南下,我一定比大哥做得更好。”
萧沉衍放在桌上的手,紧紧攥起了拳头。
韩玹起身走到门口,外面果然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天地苍茫茫一色,暗沉沉使人压抑。韩玹的眉头微微蹙着,低声道:“我知道,萧兄与大哥乃生死至交,所以我不会骗你,我要做的是全局而非死局,你要帮我。”
“他一定,会怪我……”萧沉衍道。
“我知道让你来做这个决定,太残忍。”韩玹道,“沉衍,如今我们府上已经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只有保住大哥,才有可能起死回生。”
“可你,是他弟弟……”萧沉衍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有血迹慢慢溢出来……
韩玹回身来伸出手,紧紧握住萧沉衍的拳头,目光坚定道:“如果大哥好好的,我就能平安无事,何况这里还有你和小柏。萧兄,即使注定了……我和大哥只能留一个,那个人也必须是他,只有他活着,七王府才有走下去的可能。萧兄,我把我们七王府的明?3 欤懈队谀懔恕!?br /> 萧沉衍的手指颤抖了下:“二公子。”
“我相信你。”韩玹笑道。
萧沉衍深吸口气,定定看着韩玹,半晌,突然转身走了出去。
韩玹看着他一步步走出院外,良久,方叹口气回了屋。
……
有些时候,不是所有要做的事情都是想做才会去做,有些路如果注定要走,韩玹也早已做好了准备。在他与兄长差点死在栖霞殿的那一次事后,他便明白了过来,他的人生注定是为了享受富贵而来,享得起富贵,自然也受得起悲凉,甚至……
☆、第42章
这些日子韩玹极少出门,七王府里氛围压抑,连下人们都没有敢高声说话的,只怕触了哪一个的霉头。
秦柏一大早过来时,见韩玹正在习武,便立于一旁的树下等着,看着他衣袂飘扬自顾发呆。丫头一直跟着韩玹,知道他二人亲近,见状忙送了杯热水过来:“秦公子,这里站着到底凉些,您先到屋里坐坐?”
秦柏回头,看着那丫头笑了笑,低声说:“你去给玹表哥收拾收拾,我们出去几日,多带些防寒的衣裳。”
丫头:“……出门子?没听公子提起呢?”
“去吧。”秦柏接过丫头手里的帕子,让她把水也放到身边的石桌上,“我在这等他。”
“是。”丫头将信将疑的离开了。
韩玹听到两人说话,瞥眼看到是他,即刻停了动作走到面前:“小柏。”
秦柏拿着帕子替他擦汗,笑道:“玹表哥,过些日子你们要离开了,可有兴致再同我出去走走?上次说带我去看日出,结果提前回城也没去成。”
韩玹心下一动,接过帕子在热水里投了投自己擦脸:“你想去哪儿?如今天气有点儿凉,我让丫头去收拾东西。”
“我已经安排好了。”
两人一起回屋,果然见丫头们都已忙碌了起来,秦柏站在门口没动,又像刚刚那般发起了呆,眉尖微微蹙着。韩玹扭过头看着他清冷的脸色,心里突然就涌起了难以压抑的情愫。
秦柏不惯与人亲昵,即使那日虽说是不得已做了那事,可之后他却一次都不曾提起过,但是韩玹还是能感觉得到他对自己的不同……虽说韩玹有其他的打算,但是秦柏并不知道,对于他来说,二人离别在即,也许,秦柏一直在等着自己与他道别……
韩玹暗暗叹口气,手指伸开拉住了秦柏微凉的手,秦柏手指一顿,低下头望向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屏住了呼吸。
“小柏。”韩玹低声道,“这句话一直想同你说,却没想拖到了今日……玹表哥这辈子注定要负了你,能许你的,就只有这一颗心……”不知道谁的手指在发抖,二人相贴的掌心里,溢出了粘腻的汗水,“你拿去玩儿吧……自己要好好的。”
秦柏扭开头,声音低得几乎要听不到:“玹表哥,你……想多了。”
丫头们收拾好行李,韩玹又去同父母道别,韩玠听说他二人要出门子,很快又命人送了一堆不知道什么过来,让一起带着。
直到冬日的日头暖暖的照下来,二人才终于上了路,跟着的还有宋玉和卫长青。
四人沿着出京的官道一路飞马狂奔,晌午过后才到了一个京郊的山上,韩玹一路上心事重重,这会儿感觉到连马都累了才猛地回过神来,四周看看,不由诧异:“这地方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秦柏皱着眉看他,哭笑不得道:“几个月前你还带我来这里吹风喝酒,这就忘了?”
韩玹:“……是了,我说看着像是来过一般。”
宋玉和卫长青牵着马远远坠在后面,韩玹拉着秦柏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山顶走:“累么?这里的风还挺凉。”
“还好。”
本来走出一身汗,可凉风一吹,又都凉丝丝的散了,韩玹不由打了个寒颤,忙把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披在了秦柏身上:“冷不冷,怎么想起来到这里来了?”
秦柏看他一眼,伸手抓紧了脖子处的衣襟,道:“听说冬天下雪之后可以打猎,我们抓只兔子烤着吃——十年前你就说带我抓野兔,抓到现在都忘了吧?”
“……”韩玹是真的要忘了,哭笑不得道,“你说了算,把我曾经答应过你的一一还清,这几日随你差遣,可满意了?”
秦柏怔了怔,道:“还是不要还清的好,恐怕……你也还不清。”
韩玹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所以,有的你也忘记了吗?”
“倒是没忘记。”秦柏扭头看着他,脸上也浮起了笑意,突然眼角余光一撇,顺手把背上的弓箭抓了下来,“嘘……”
韩玹笑着退了两步,闲闲看着秦柏拉弓搭箭,微微眯眸转向山下的密林中……
身后,传来两个极小声的声音。
宋玉:“糟了,我好像忘了带酒,二公子最爱喝酒了,怎么办……不知道山下有没有卖的,要不你等我下,我这就去看看。”
卫长青:“你这忘东忘西的毛病还能不能改了?跟着韩二公子就没骂你几回给你长长记性?到底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宋玉:“行了,等我回来你再唠叨,看好马……”
卫长青:“我带着呢,这种地方你还能去哪儿换酒?”
宋玉:“呼——太好了!卫大哥,多亏你了!”
韩玹回过身,悠哉悠哉朝着二人走来:“你俩认识?”
宋玉的脸色有些苍白,像是有点冷,这孩子稍微有点儿不自在脸色就会变得特别惨,几次让韩玹觉得跟虐待了他似的:“我们打小就认得,没少打架。”
韩玹笑了起来:“是么,你跟他打架能有赢的时候?”
宋玉的个头一直跟秦柏比着长,小小的就像个少年,韩玹总会忘掉这家伙一个过肩摔能给他扔出数米的恐怖力道。然而卫长青却是练武的身架子,那高大的身材流畅的肌理连萧沉衍都羡慕不已。
宋玉面无表情的看一眼韩玹,没说话。
卫长青却笑道:“宋玉厉害得很,侯府里没几个能从他手里走出去的。”
“是么?”韩玹笑眯眯。
“在聊什么?”秦柏拖着一只肥胖的兔子,艰难的踩着雪走过来,蹙眉道,“是不是哪里不太对?为什么你们两个在这里躲着风聊着天,而我却漫山遍野的追兔子?”
卫长青和宋玉对视一眼,忙低下头让自己假装已经隐了身,只有韩玹走过去接住秦柏的兔子丢给宋玉,给他搓着脸颊取暖:“冷?小柏别生气,一会儿烤好了我们自己吃就是,让他们站身边看着。”
宋玉:“……”
卫长青:“……”
秦柏眉尖儿一挑,韩玹三人也同时屏住了呼吸,继而秦柏一个转身,还不待人回过神来,一枝箭已嗖的一声离弦而去……
“为免苛责,这一个就勉为其难给你俩打打牙祭吧。”秦柏道。
宋玉和卫长青对视一眼,各自松了口气。
随着一声小动物的呜咽声传来,四人已是冲了过去,果然看到一棵树根的雪地上趴着一只受了伤的野鸡,野鸡的背上插着一枝箭,身边的雪地上也插着一枝。
一时另一边果然也传来了人生,四人看时便见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在树丛中绕来绕去走到了跟前,二人身上的衣裳都是补丁摞着补丁,一看就是山下的农户人家。那少年看到几人,先便紧张的开了口:“我们的猎物。”
秦柏耸耸肩拎起野鸡,随即又踢了踢脚边的箭,道:“这枝箭才是你们的。”
少年看了看地上的箭,果然不再说话了,默默捡了起来沮丧的走到另一个男人身边:“爹,被他们打到了……晚饭又没得吃了。”
男人抱歉的看了看秦柏,拉住儿子的手转身道:“走,再找找看。”
“一会儿天都黑了,还能找到什么,要不回去吧,娘亲该等急了……”
“再试试,爹答应了给你过十岁生日的。”
二人说着话走开,卫长青和宋玉都默默看向了秦柏,秦柏抿了抿唇:“看我做什么?你们要是不吃,就拿去送人。”说着把野鸡往卫长青怀里一丢,转身走了。
韩玹挑了挑眉,憋着笑跟着秦柏回到山顶,秦柏烦躁的说:“真的是我的箭。”
韩玹终于笑了起来:“没说你抢人小孩子的生日礼物。”
“喂!”
“好好好,是你的箭。”
秦柏蹙眉:“你这什么口气?”
秦柏不理韩玹了,直到宋玉两人回来,这边的还在闹着脾气,气氛有点让人压抑,宋玉自觉的拎着兔子去生火烤肉了……
不吃就不吃吧,饿一顿而已。
韩玹把脆生生香喷喷的兔肉撕好片送到秦柏嘴里,亲自把酒坛子启了封递给他:“今天随你喝,喝醉了表哥背你下山。”
秦柏把肉片一口吞掉,眼睛亮了亮:“真的?”
“真的。”韩玹笑道。
秦柏这才开心了,撕了两条腿丢给宋玉两人:“宋玉手艺还不错。”
宋玉看一眼卫长青,道:“卫大哥烤的。”卫长青没接话,把较大的一条丢给宋玉,两人在一边默默啃了起来。
“天色不早了,晚上住哪儿?”韩玹并没多吃几口,酒倒是喝了不少。
秦柏抢不过他,不过也吃的开心,满爪子流油:“后面就是农户,我之前来时下去转过,咱们可去找一家借宿。”
“明儿上来看日出么?”韩玹撕下一片包裹的碎布,牵着秦柏的手给他擦,卫长青看了他们一会儿,有样学样也撕了一片,顺手丢给宋玉示意他擦手,宋玉撇撇嘴,擦了手起身去牵马了,于是卫长青也跟了过去。
秦柏见两人走开,低声道:“不看了,留着以后的。”
韩玹怔了怔,站起身把秦柏也拉了起来:“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