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气实在短,黑的也分外快,四人还没下了山天色就完全黑了下来,好容易摸到农户家里借宿,连被褥都不够,还又潮又薄不避风寒,几乎都冻个半死。秦柏这才发现这个时节实在不宜出游,刚刚半天过去就有点儿想回家了,后悔的要死。
其实仔细想想,就算每天呆在屋里,和韩玹说说话喝喝茶,也比出来受这种罪要舒坦得多,怎么就一时心血来潮想出来了?
可是若真的说回去的话……会不会被韩玹嘲笑?
“还没睡?”韩玹说话带着鼻音,哑哑的竟然莫名性感。
秦柏道:“睡不着。”
“不习惯吧?”韩玹低笑道,“上官昭你还记得吗?他前阵子写信,说游历了大半个大辰,要回扬州准备明年下场了,现在正在这边儿,明儿咱们找他去吧,也很久没见了。”
“上官昭?就当初在上书房里给你做了几日伴读的那小孩?”
韩玹笑不自已:“小孩?他比你大一岁,如今个头也必定比你高了。”
秦柏翻个身转到里面,闷声道:“我困了,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吧,睡了,玹表哥晚安。”
“晚安。”韩玹低笑道。
☆、第43章
这上官家本就是豪门望族,老家远在扬州,当初连秦翊川都要给几分面子,上官昭的祖父在京时曾官至二品,后来在几年前那一起震惊朝野的买官案后辞了职,方退隐回乡。
上官昭乃家中次子,却是唯一的由主母所出,上官氏长房嫡子。因其自幼聪慧伶俐,最得老太太欢心,在府里俨然已成了新的主子。唯一可惜的是,因其父亲过世早,而两个叔叔又正当年,唯有年比一年老了下去的上官大人对他疼宠有加。
说起韩玹与上官昭的渊源,还得往前推十年。
当初上官大人还在京为官,一次韩玹在宫里遇上了上官昭跟着老太君去给皇后请安,二人便相识了,当时年幼的上官昭就如画中的童子,唇红齿白白白嫩嫩人见人爱,韩玹喜欢上官昭长得好看,一直缠着跟他玩,又见他小小年纪却饱读诗书,才情不俗,就求了皇祖父给他做伴读,自那之后便一起往上书房读书。
然而没过多久朝中事发,上官一家很快离京,之后两人竟是再未见过。
上官昭京郊的庄子极是好寻,后面是一条河,河的另一岸靠着座绵延的山脉,前面是一片田,都已被上官家买了下来,倒也是个好地儿。
宋玉一早便送了信来,待得四人到时,管家已经在候着了。
韩玹和秦柏沿着田垄间的小路并肩往前走,一边欣赏这白茫茫冬日美景,路尽头上官家的宅子高墙阔院,竟也有几分豪阔,秦柏道:“上官家这宅院倒不含糊。”
韩玹笑道:“必不能含糊了。”这个庄子可是上官昭名下的。
韩玹二人携手进了院子,管家已是笑盈盈迎了上来:“可是玹二公子到了?”
韩玹点点头,往里看了一眼:“上官昭呢?”
“东家在后头院子里骑马……”
管家神色间有些羞愧,转身就要去叫人,韩玹便笑着跟了上去,道:“不打紧,本是同他说了午后才到的,在路上没什么可玩儿的,就早些来了,你带我们过去便是。”
管家忙让道:“二公子这边请。”
这上官家果然门第非常,一路走来庭廊阔目花鸟奇异,皆非凡俗,连韩玹都不由暗暗惊叹,更不敢相信向来处事低调的上官府竟也有这般样子,不由赞道:“上官大人好手笔。”
四人一行来到后院,果然见一少年男子正在跑马,一声声马嘶振聋发聩。韩玹本是笑着在看,然而很快就感觉有什么不对,刚上前一步,便见秦柏一把将他拉在了身后,几步冲过去一声大吼便跃上了马背……
两个回合之后,那马匹终于安静下来,秦柏一身汗跃下马背,马背上的年轻公子也腿脚发软的跟了过来。
韩玹哭笑不得走上前去,看着两人的狼狈之相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上官昭一身青衫外皮赭色大氅、身形俊逸容貌秀美,多年不见,上官昭与年少时相比早已褪去了青涩,出落得身段风流、气质隽永,温润华贵宛若书中所述翩翩浊世佳公子。
曾经,上官昭的母亲有长安第一美人之称,便是当年韩玹还很年幼,记忆里对那些夸赞之语也有一些模糊的记忆,直到此刻再见上官昭,这人分明就是一个美人坯子。眉眉眼眼尽皆精致之极,五官分开来看合一起看横看竖看上看下看无一处瑕疵,眉如墨画目若炫星,唇若脂肤如玉,身材修长乌发如缎,就如大师画中的华贵公子,隽永、风雅。
虽然韩玹想过上官昭如今风采,见了本人依然有些不敢相认。
上官昭长身立于面前,刚刚的狼狈之态已是消失,笑道:“让二公子见笑了。”说着又对着秦柏俯身一礼,“多谢这位公子出手相助。”
秦柏笑道:“不值什么,在下秦柏。”
上官昭哦了一声,点头道:“原来是秦公子。腿伤可康复了?”
秦柏看一眼韩玹,韩玹忙道:“那次给你寻的那位神医,还是上官昭帮忙问的。”
秦柏这才笑道:“原来如此,当谢过上官了。”说着便施礼俯身。
上官昭忙扶他起身,笑道:“秦公子不必客气,不过举手之劳,能好起来还是你的福祉。”
两人重新见过,已有下人牵了那匹马过来,却见它依然踢踢哒哒不得安宁,卫长青蹙眉道:“这马不对,当仔细查看可是受了惊吓。”
上官昭便转身吩咐那人去安排,这才道:“咱们屋里说话。”
韩玹笑道:“你这是闹的哪一出?”
“闲来无事,想练练身体,也能歇歇脑子,哪里知道这常年跟着的马也有闹脾气的时候。”上官昭苦笑道。
韩玹道:“该叫人跟着才是。”
上官昭道:“不提这个,原本也想着进京去看看你的,又听说府上这些日子事情多,怕你没什么心情。既然来了,就在我这儿住些时日吧,咱们也好久不见了。”
“是啊,好久不见了。”韩玹叹道。
几人来到外院,上官昭又回头吩咐跟着的小厮道:“墨雨,去把我珍藏的女儿红拿出来,今儿我要同两位爷一醉方休!”
少东家你是不是有点激动得热情过头了?!好吧,看在几年未见的份上,还是先给你孝敬一次的机会好了。见上官昭高兴,韩玹的心情也更明朗了,笑道:“怎么,这是要把家底抬出来给爷瞅瞅的意思么?”
“二公子说笑了!”上官昭潇洒的一甩袖子,抿唇一笑风华绝世,他走上前亲自挽了韩玹,二人携手往回走,“之前听说秦侯爷升了扬州刺史,我还想着有可能在扬州见到二公子,不曾想又拖到了今日方见了。二公子如今变化可真够大的,刚刚都不敢相认。”
“上官的变化才是大吧,爷都被你美得惊到了。”韩玹笑侃道。
上官哭笑不得,道:“二公子如今都是大人了,说话竟还是这般。”
韩玹扭过头,认真打量上官昭,对着他的脸看来看去,见上官昭被他看得有些尴尬起来,又有点想戏谑他两句了,忙转了话头道:“上官大人如今可好?身体可还硬朗吧?”
“嗯,还不错。”上官昭笑道,“自从回了扬州,我看祖父倒是更比当初了,闲时便去庄子上静养些时日,恣意得很。”
韩玹暗暗叹了口气,笑道:“那便好,你呢?上官大人辞官回家,我却听说近几年你是处处游历,过得也潇洒得很,你们上官家是准备跟我们韩家彻底撇清关系么?我可记得当初你答应过我的,同我一同站在朝堂之上,共享盛世。”
上官昭神色未变,抿唇笑了笑,眼角微微上扬,挑着读书人特有的骄矜之态,温声道:“上官不敢。此话上官昭也时刻谨记于心,从不曾懈怠过文治武功的习学,他日定当立于二公子身畔,与你并肩携手,共赴前程。”
韩玹心下微动,听了上官昭的话倒也深觉感慨,曾经的承诺二人都不曾忘过,即便多年不见,容貌大改,他们的心却依然不曾走远过,这就够了。
曾记那年巷陌,玉树飞花,两个少年比肩而立,将心一诺!
……
一时下人备好了酒菜,上官昭便邀请韩玹和秦柏一起入席,不过是一边吃饭一边回忆些旧年趣事,不经意间已是过了一个多时辰,连一坛酒都下去了大半。
秦柏终于在昨夜的落拓中回过味儿来,不觉也多喝了几杯,道:“听说上官一直在备考,是准备明年下场么?”
上官昭道:“有这打算,本来想回乡备考的,来到这儿之后无人烦扰,倒有些不想回去了,所以便干脆住了下来,等明年直接在京中报名便是。”
“先恭喜上官了。”秦柏道,“科举制终于恢复下来,上官有心入仕,他日必能一举高中,届时可别忘了让秦柏讨杯酒吃。”
上官昭笑了起来:“你不预备么?”
“本来是要预备的,不过既然你有此心,我还是再等三年吧。”秦柏道。
上官昭:“……”
韩玹大笑起来。
上官昭哭笑不得,转了话头道:“你们这还真是出来玩儿的?”
“自然。”韩玹笑着点点头,又同秦柏道:“不如我们在此叨扰几日,白日间你想去哪儿,咱们可劲儿去玩,晚上回来住下也方便,你说呢?”
秦柏还没开口,上官昭已是笑道:“再好不过了,如果二位愿意,上官昭可带你们随处走走,这周边倒也有不少好去处可玩。”
秦柏倒觉极好,刚要点头,却见韩玹挑眉道:“有你什么事儿?念你的书。”
上官昭:“……”
用过饭,下午三人就在上官昭的庄子上转了转,韩玹和秦柏决定就留在上官昭这里让他招待,便回屋筹谋怎么去玩儿了,上官昭帮着参谋了会子,见他二人竟真的执意不带他一起,便自己去看书,不再理他们。
两人数年不见,见了面却只一顿饭的新鲜劲儿,韩玹大喇喇霸占了上官昭的宅子,又巴巴的跟着秦柏去讨好了,在他这里什么兄弟友谊什么手足之情都是一顿饭的热度,用韩玹的话说,君子之交淡如水。
也亏了上官昭有心,给他二人还算招待得周全,任凭他们日日四处游山玩水,每每夜里预备了热水酒菜,还亲自照应,才让他们玩儿了个痛快。
☆、第44章
出了正月,韩青泽一家举家南下。
二月初二日清晨,寒风肆虐、树木萧瑟,七王府长长的离京队伍走出朱雀街,出了正阳门,一路向南,行出了京都的繁华之外,去向另一个未知的天地……
韩玹与秦柏和萧沉衍并肩策马,站在城楼下目送众人离去。
秦柏道:“去年入秋时,是玹表哥在此接我回京,那时……他衣着风骚言语轻佻,我看着他那贱样手痒得只想打他一顿。今日我送他离开,他竟然连道别的话都不让我说,在我记忆中玹表哥从来就没生过病,不论是看半宿河灯,还是吹一夜寒风……”
韩玹面色沉着,眸中是深不见底的黝黯,道:“他说病了便是病了。”
秦柏笑了起来,点头道:“嗯。”
“大表哥。”
“怎么?”
“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忘了跟他说。”
韩玹扭过头,认真打量着秦柏,眸中缓缓蓄上一抹温柔:“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秦柏笑笑扭回身,策马扬鞭:“驾!大表哥,该回了。”
“真是个疯子。”韩玹摇摇头,拍了拍萧沉衍肩头,“走吧,去用早膳。”
萧沉衍回过头注视着韩玹,手指微微颤栗:“我当以性命,护你平安。”
韩玹笑道:“兄长不会恨你的,相信我。”
二人策马来到陶然居,见秦柏正一人在外面溜达,韩玹的唇角不觉翘了起来:“怎么不进去?”
“等你们啊。”
韩玹走上前,自然的去拉秦柏手指,两人肌肤相触,都是一颤。韩玹心下一顿,手指下意识抽了回来,却被秦柏突然抓住,继而握得更紧……
秦柏静静的跟着他,视线沉沉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声音低沉而颤栗:“你……你是玹表哥……”
韩玹回头看他一眼,笑了笑:“去用早膳。”
……
午后,雪花又纷纷扬扬飘了下来,天气越来越冷,天地间雾沉沉一片,倒似夜色将要来临一般。
韩玹回到府中,一个小太监带着几个丫头接了出来,那孩子手里竟还拿着一件大氅:“大公子,下雪了。”
应韩玹吩咐,蔡主事在临去前将府中所留之人认真做了安排,尤其他屋里伺候的,全部换了新人,不过,韩玹认出了这个小太监是蔡主事身边跟着的人,倒也眼熟。见这孩子还是个机灵的,韩玹心下倒是满意,便问道:“你叫什么?”
“奴婢叫蔡平。”小太监伺候他把大氅披上,亦步亦趋跟着回屋。
韩玹道:“对了,今日这雪倒是下得好,半日光景,竟下了半尺来厚,你去后头把那些烤肉的家伙事找出来,弄些个新鲜的好肉,爷要小酌几杯。”
蔡平笑应道:“是。”
“还有,”韩玹沉吟下,又道,“再弄些菜蔬吧,备上好茶,一会子有贵客要来。”
“是。”
蔡平干活麻利,不一时便一应所用备得齐全,韩玹让他把火生起来,就在屋内架起了架子,道:“年前送表姐出关,扎那王这一手烤肉的法子倒是深得我心,这个架子就做得精细贴心得很,把肉切成片放上作料慢慢熏烤,滋味比咱们囫囵烤出来要美味得多。”
蔡平道:“看着就极好。”
“好了,东西都放过来,你们也想怎么吃自去折腾吧,难得今儿个好天气,不用伺候。”韩玹摆摆手道。
“是。”蔡平应了,便把鲜肉菜蔬各自分碟子装了,给韩玹摆在一旁。
看着天色愈渐暗下来,韩玹小酌两杯,身子也觉暖和了不少,正一个人享用自得,秦柏怒气冲冲的声音从院外透了进来:“大表哥好雅兴。”
韩玹抬起头,见秦柏穿得毛绒绒的一身白,不觉笑了起来:“快进来,我正想着你怎么还不来?再晚一些好吃的可没了。”
秦柏沉着脸进屋,凉凉看着韩玹,嗤笑道:“我可不是来讨吃的。”
韩玹走过去帮他拍掉一身的雪,握他手指,果然透骨寒凉,忙亲自把门子关好上了闩,只将窗子支起一个小缝走烟,这才将一旁炭盆上沸腾的壶水提起来,亲自给秦柏烹茶:“坐。”
秦柏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随手丢在一边榻上,只闷闷不说不动。
韩玹无奈,只得端了茶上前,送到他手中,低声道:“来,暖暖手,这是谁惹我们表弟生了气,来给表哥说说,表哥替你去教训他。”
秦柏接过茶,“嘭”地一声放在一边桌上:“玹表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万一出了事,你……”
韩玹拉住秦柏的手,干燥的手指缓缓摩挲,沉声道:“叫大表哥。”
秦柏一把掀起两人紧握的右手,眸中泪水滚来滚去,只不肯掉下来:“大表哥从来不会拉我的手,从来不会!”
“小柏,你冷静点儿。”
秦柏浑身突然一颤,一把按住韩玹手指,目光惊恐的盯在那坏死的小指上:“玹……玹表哥,这是怎么回事?你做了什么?!”
韩玹叹口气,摸摸秦柏的头,拉着他往烤肉的架子走去,低声道:“针灸之术,小把戏而已,无事。”
“痛么?”
“痛什么?本就没有知觉。”韩玹笑道。
秦柏深吸口气,突然暴起,一拳将韩玹揍得退了数步:“韩玹,你一定是疯了!”
韩玹被揍得满地找牙,哭笑不得,缓了半晌方缓过来。上前捏起秦柏下巴,端详他颤抖不已的唇,终于伸手将那自眼角滚出的泪水抹了去:“多大了,还哭?表哥挨你揍都没哭。”
“你会死的。”秦柏颤声道。
韩玹笑了起来,在秦柏脑袋上狠狠戳了一指头:“好好的,咒表哥做什么?来,尝尝表哥手艺如何?亲自替你烤的鲜菜。”
秦柏闷闷不乐,喘息不稳,被韩玹牵着坐下来,吃菜,喝茶。
“怎么不和表哥说话?”
“好吃。”
韩玹简直拿他没办法了:“小柏。”
秦柏扭头看着他,闷声道:“玹……大表哥……”
“这才乖么。来,给表哥烤肉吃。”韩玹把手里的叉子塞到秦柏手中,自顾斟上酒,看着他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