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里住户倒是不少本地人,大过年的都还留在江城,窄窄的楼道里满溢着饭菜香气。楼里连个电梯都没有,声控灯也就是摆设,加上天阴,楼道里乌漆墨黑,脚踩着楼梯都觉得滑腻腻的,不知脚下粘着菜帮子还是别的什么。程言跟着李冬行爬到六楼,悄悄在最后一阶楼梯上蹭了蹭鞋底,结果一转身,还差点撞上了墙角垂下来的一米来长的蜘蛛网。
看了眼一路上越来越沉默的李冬行,程言心里的道义感竟占了上风,那点洁癖难得没发作,一句抱怨都没有,就这么跟着师弟穿过坑坑洼洼的水泥走廊,小心着没让自己的衣角刮到阳台墙上泛黄瓷砖上积年累月的油垢。
李冬行在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屋门口停了下来。
他还没敲门,有个女人就走了出来,她手里端着一个水盆,里面盛着黑漆漆的药渣,正打算往外头倒,看见李冬行,整个人就是一愣。
“冬行?”她高兴地叫起来,抬起粗糙的手,抓住李冬行胳膊,“这不是咱们冬行吗,瞧瞧,大半年不见又神气了些。老李啊,冬行来看咱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热情洋溢地把李冬行往屋里拉,李冬行往里面走着,回头叫了声程言:“舅妈,我和我师兄一起过来的。”
舅妈探出脑袋,瞅见程言,一双小小的三角眼眯了起来,上上下下把程言打量了几圈,胖胖的圆脸上又撮出一个更灿烂的笑容,招手说:“他师兄啊,外面冷,你也快进来。”
程言看着面前那张满是风霜的寻常妇人的脸,发觉看不出太多尖酸刻薄的痕迹,很难与李冬行透露出来的那些累累恶行联系在一起。
屋里其实没比外头暖和到哪里去。老筒子楼里也是没地热的,更不会开空调,哪怕屋主人似乎试图通过用乱七八糟的杂物将空间填满来阻挡冷风流窜,都依然没啥效果。这屋子只有两间房,厨房兼了杂物间,走进门一眼就能望见卧室。窗帘是拉着的,昏沉沉地封锁了一屋子浓郁的药味。
卧室的方向传来了一点动静。有个男人沙着嗓子喊道:“冬行啊?冬行来了?”
李冬行推开虚掩的房门,走到床前弯下腰,喊了声:“舅。”
床上的男人压在好几床花花绿绿的被子底下,显得瘦小又干瘪。他枯黄的脸上勉强能看出一点李冬行样貌的影子,年轻时候应当也是个相貌英气的男人,可现在所有的优点都随着健康的摧毁而不复存在了。他伸出一只同样消瘦的手,抓住李冬行的胳膊,笑呵呵地说:“冬行啊,又瘦了。”
李冬行反过来握住他舅的手,低声说:“舅,我没瘦,我挺好的。我师兄和我一起来的,你看,他平时就很照顾我。”
舅舅看了眼程言,笑了笑,指指外头说:“坐,冬行,快让你师兄坐。吃不吃橘子?”
他从自己床头摸出一个干得和他的脸差不多的小橘子,抬起脖颈望了望门口,见李冬行舅妈没往这边看,飞快地塞进李冬行手里,嘴里轻轻“嘘”了一声,脸上还露出了个隐秘的微笑。
李冬行握紧了那橘子,低声说:“谢谢舅。”
“我没好东西给你啊。”舅舅长叹一声,一双浑浊的眼珠子紧紧盯着李冬行,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你不许再给家里汇钱了。”
李冬行:“舅,那钱给你治病的。”
床上的男人坚定地摇了摇头,抓着李冬行的手不肯放。
李冬行只好含混地答应了,又安抚了舅舅几句,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从房里出来。
“冬行,这就要走?不留下吃个饭了啊?”李冬行舅妈走出厨房问。
“不了,我们还有事。”李冬行带着程言往屋外走。
舅妈举着锅铲疾步追出来,到了门口,先带上了门,拉住李冬行的胳膊,小声说:“冬行啊,那个,要过年了,手头有点紧……”
李冬行无奈地说:“舅妈,我每个月的助研费大部分都已经寄给你了。”
女人一听没油水可捞,眉毛一竖,霎时换了个人:“小兔崽子,买得起新衣服,没钱给你舅治病?小没良心的,你以为你舅舅的病怎么来的?还不是为了养你累的。老李家也算是倒霉,运都给你败光了……”
李冬行垂着脑袋不说话,由着她骂。
她骂着骂着,注意到程言在看,总算歇了歇,抬手抚了抚李冬行的衣领,换了个语气说:“冬行啊,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不是你舅的病真的太耗钱了么?咱家什么都没了,我跟了老李大半辈子,真的不舍得…… 你大人有大量,舅妈以前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恨我也好,打我都行,求求你再帮你舅舅一把吧?”
她边说边抹起了眼泪,李冬行见了,也有些惊诧,怔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程言走上前,一声不吭,塞了个信封到那女人手里。
舅妈一捏那信封,登时明白过来,吸了吸鼻子,说:“多谢师兄,多谢师兄。”
“师兄?”李冬行急了,一扯程言胳膊,想让他把钱拿回来。
程言无动于衷,把手插回兜里,说:“我算小辈,给长辈拜年,送点礼钱是应该的。”
“哎呦,多会说话的年轻人呐。”舅妈拉起脏围裙抹了抹脸,拉拉李冬行的手,往程言身边一推,“我家冬行跟着师兄,我和老李都放心,都放心。”
程言懒得理会,冲女人点点头,拉着李冬行的手就走。
下楼的路上,李冬行急忙说:“师兄,那钱我下个月……”
程言:“不用还了。是我要给的。”
李冬行拧着眉:“不行。”
程言叹口气,拍拍他肩,像是要把那女人留下的油烟味都拍去似的,说:“那你记好,到时候和房租一起还,成吧?”
省得这小子嘀嘀咕咕觉得穿他的用他的住他的房子,跟被他包养似的。
李冬行说了句“好”,又说:“我看她的眼泪是真心的。还有些……可怜。”
那女人这些年,至少对他舅舅还算尽心。嘴是坏了点,但他舅舅重病,她也没闹什么幺蛾子,就勤勤恳恳在床前伺候着。
这大概也是他为何没有真的阻止程言给她钱。
程言明白他的感受。
那女人差不多是李冬行从小最大的敌人,如今这敌人一下子老了,变得脆弱不堪,甚至主动求饶,过往的那些畏惧与恨意,就如同成了唐吉可德的风车,变得有些不真实了。
“对不起。”李冬行忽然又道了句歉,他站在楼门口看了看脚尖,“我本来没想让你看这些。”
也许是因为他舅快不行了,他想让程言见一见世上唯一的亲人。亦有可能只是因为,他想带着程言找一个近似于家的地方过一个年。
程言知道师弟绝非想向他卖惨。
这筒子楼是阴暗的,那间屋子是逼仄的,可从那样一个环境里走出来的李冬行,却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光明。
一个从小生活幸福的人,可能会拥有许多富余的爱,去分给别人。而一个从小缺爱的少年,因为那点毛病,受尽白眼,尝遍冷暖,却从未怨恨命运,依然在努力做一个热爱生活的好人,这又有多难?
可能程言永远没法向李冬行承认,比起他给予李冬行的,李冬行带给他的其实要多得多。
他只好拍了下师弟的背,从兜里挖出一个橘子,说:“你舅也塞了我一个。吃么?”
别说,还挺甜。
两人走出筒子楼,到了街上,路过一家紧闭着门的小卖部。
李冬行忽地站住了脚步,说:“这里以前的店主人姓郑。”
程言反应过来,问:“郑和平?”
李冬行点点头又摇摇头,轻笑了下,说:“我其实不知道郑大叔叫什么。他人挺好的,有时候见我饿,还会主动给我塞些吃的。而且他很能说,有一次我舅妈非要说他卖的盐短了斤两,他说是我舅妈贪小便宜,两人狠吵了一架,最后居然是我舅妈认输,回家气得三四天没吃?2 梅埂P∈焙蛭揖醯茫钦馐郎献罾骱Φ娜肆恕!?br /> 程言想起那个婆婆妈妈的郑和平,心中莞尔,有些想问李冬行,现在还觉不觉得郑和平厉害。转念一想,对当时的李冬行来说,舅妈就是宿敌,那敌人的敌人,可不就是一个孩子心中的盖世英雄。
也难怪李冬行会分裂出郑和平,让他作为年长者保护其他更小更脆弱的人格。
“除了郑大叔,那时候还有一个人,对我特别好。”李冬行捻起小卖部窗台上的一张上了年头的糖纸,回头望了望街道另一头的方向,“他住我家楼上,每天都会陪我玩,陪我上下学,教我写字,还不让别的孩子欺负我。每次阿霖说起她大哥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他,想起我以前也有个哥哥。”
程言被勾起了一丝好奇,问:“他现在在哪?”
李冬行微怔了下,脸上略过一点黯然:“也不在了。”
程言不知该怎么理解“不在了”的意思,是说和傅松一样,还是只是搬家了?看着李冬行的表情,他没忍心接着问,心里掠过一个念头,小未那么依赖他,是不是因为把他当成了邻居家的大哥哥?
这想法莫名得让他有些不快,他脱口而出:“那也没什么,你要是缺哥哥,这不是有现成的?”
李冬行转过身来,瞧着他,突然伸出了手。
程言差点以为李冬行要碰他脸颊,愣了下却没让开,直到李冬行的手落了下去,拂掉黏在他领子上刚沾到的一点落灰。
“师兄,就是师兄。”李冬行垂着眼低低地说完,就又转过了脑袋,没让程言看见他的表情。
程言的大衣穿在他身上,更修身了些,衬得他宽肩窄腰,倒脱去了一些青涩学生气。
刚刚那句话余音未散,程言看了李冬行一眼,脑子里不知怎地,也冒出了一句话。
师弟就是师弟,不是小未,不是梨梨,不是郑和平。
他就是李冬行。
☆、神之眼(一)
到了快开学的时候,校园里又渐渐热闹起来。精神健康中心新进了一批医疗器材,都放在小红楼三楼的空诊疗室里。那里原本堆了一些杂物,离得最近的程言和李冬行主动负责清理。
清出来的几本书看着像是程言中学时候用的课本,除此之外还有一沓装订起来的草稿纸。李冬行把这些旧纸张从桌肚里翻出来的时候,程言脸色一下就变了,上前去把那些本子抢到手里,攥得还挺紧。
李冬行看出那上面都是程言的笔迹,顶上还有日期,半开玩笑问:“师兄以前也写日记?”
程言扯扯嘴角,故作轻松地说:“都是被逼的。”
他捏着那一沓日记走出门,路过屋外的垃圾桶,作势欲扔,悬了几秒还是把胳膊收了回来,回办公室里翻出不大常用的耽美文库,一股脑全丢进去。
到回家的时候,他顺手拿上那耽美文库,一抬头见李冬行倚在门口,自然而然地把他那耽美文库接到手里。
程言疑惑地看了师弟一眼:“嗯?”
李冬行:“刚刚听见师兄抱怨肩疼了。”
程言想了想,他方才清理空屋的时候抬了几张桌子,有阵子没运动了,肩膀的确被压得够呛。他仿佛是随口说了句自己年老力衰老胳膊老腿不经用,没想到又给李冬行听了进去。
最近这阵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李冬行的态度又起了些变化。最初有事相瞒时候缩手缩脚,后来事摊开了人也放开了,慢慢恢复了点本性。程言早就知道师弟温柔体贴爱照顾人,可这些日子李冬行简直变本加厉。在家的时候,李冬行本就包揽了扫地擦桌之类的全部家务,外加郑和平时不时出来做顿饭。程言原先想着可能是师弟觉得欠他房租不自在,便也没阻止李冬行积极表现,直到前天傍晚,他洗完澡看了会书,才半个小时功夫,他就发现自己刚换下来的衣服被人洗了。
李冬行挽着个袖子站在阳台上晾程言的衣服,身上还系着郑和平做饭时候穿上去的围裙,腰勒得细细的,从背影来看,几乎就像个贤惠的小媳妇。
程言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这会倒不像刚认识的时候,他想和李冬行划清界限,不愿意接受对方无缘无故的好。在这一点上程言已经放弃,举手投降,做了那糖衣炮弹的俘虏。而一旦跨越了精神上的那道坎,他反而对物理距离并不那么在意。连穆木都开始笑话他和李冬行,有一回他们仨约好一块去吃涮锅,一顿饭就见着李冬行不停在帮程言夹菜,吃到一半穆木托着下巴长吁短叹起来,说李冬行对程言真是比一般人对女朋友都好,程大灰狼福气不浅,可真真羡煞她这种形单影只的旁人。
穆木同程言说话向来无遮无拦,程言只当她开玩笑酸他,压根没往心里去。等见着阳台上那一幕,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丝丝别扭。
眼看李冬行又替他背了耽美文库,还在前头开了门等他,程言斟酌半天,总算说了出来:“咳,冬行啊,你以后要不然,别对我这么好?”
听见程言这句话,李冬行脸色蓦地一僵,顿了顿,小声问:“师兄,你……你生气了?”
程言觉出他在紧张,又觉得是自己多事,这世上怎么还有人会嫌弃别人对自己太好的?这仿佛就像得了便宜卖乖,着实无理取闹。他分析了下,觉得可能还是由于他平日里压榨李冬行太过,把师弟的闲暇时间都给挤占了,以至于李冬行不得不把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一腔温柔无他处可去。
于是他努力摆出一副师兄该有的大度的姿态,用上最为关怀的语气,对李冬行说:“要不然下学期我多给你放放假吧。”
李冬行看样子是真切地被吓到了。
“师兄……你是烦我了?”他注视着程言,眉头微微蹙着,“你不想再常常见到我?”
程言连忙解释:“没,怎么会,我是觉得让你太忙不好,你看,你连找女朋友的时间都没有。”
李冬行看着他说:“师兄也没有女朋友。”
程言没想到话题怎么就转到了自己身上,略微尴尬地说:“呃,我志不在此。”
李冬行一愣,下意识说:“师兄难道喜欢男人?”
程言眼皮一跳,不假思索地否认:“怎么可能?你小子什么脑回路,跟穆木学的,都调侃起你师兄来了?”
他不过是想说他暂时只关心工作。
李冬行转过脑袋,脸上竟闪过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如同受到了重大打击似的,说了声“哦”,而后又低低说:“师兄要是不想让我跟着,我会记住的。”
程言恍惚间仿佛见到了一条被主人赶出家门的流浪犬。
他想是不是自己话说重了,正打算补救,就见李冬行皱了下眉,抬手按了按脑袋。
“怎么了?”程言赶忙问。
“没事。”李冬行摇摇头,“一点点头疼。”
明明脸色都白了,程言不禁埋怨自己粗心,从李冬行鼻尖凝着的汗水来看,一定已经忍了挺久。
他按住李冬行肩膀,问:“生病?还是累着了?”
李冬行扶着额头说:“可能是上午去韩老师那里试用了下新仪器,有些不适应。”
程言吃了一惊:“新仪器?韩征给你做咨询,为什么还要用到仪器?”
李冬行解释:“就是中心新买的那批经颅磁刺激,韩老师说试试用在咨询里,可能会有帮助。”
经颅磁刺激是直接对人的脑部施加微弱的磁场刺激,来改变大脑活动模式的一种实验设备。程言对用这设备治疗抑郁症等精神疾病有所耳闻,却不知韩征具体对李冬行做了什么操作。
理论上磁场对人体并无害处,可人体对外部刺激的承受力因人而异,如果出现头疼的副作用,总不是好事。
程言略微不满:“我去和韩征说说,你有副作用,以后别胡来。”
李冬行握住他手腕,说:“韩老师也很努力,师兄,这阵子我真的好多了。”
他这般恳切地为韩征说话,程言不好再插手,只是拽了拽李冬行肩上的耽美文库带子,说:“耽美文库拿来,你回去就好好休息,不准再干活。”
李冬行拉着耽美文库带子不肯放。
程言无语,嘲笑了句:“你就这么喜欢这破耽美文库?”
大约是头真疼得有些犯晕,李冬行居然撅了撅嘴,近乎执拗地把包带子往后扯了扯,说:“上次说好的,我帮师兄背包。”
程言满心莫名,什么时候说好的?努力一想,好像是有一回在办公室里,有人说以后要帮他背耽美文库。但那时候同他说话的,不是小未么?从何时开始,李冬行已经能记得小未说过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