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一惊,见李冬行依然很难受,便忍着没有细问,只陪着师弟先回家去。
随后几天,程言小心留意着,确定李冬行头疼没有再犯,稍稍吁了口气。与此同时,他也发现,李冬行说的病情有好转,似乎并非虚言。
以前几乎每一天,李冬行的其他人格都至少会冒出来一次,多数时间是郑和平或者梨梨,偶尔是小未,或者是阿东。有这些人格在,程言总觉得家里住了不止两个人。而这些天他忽然意识到,他已经有段时间没见到其他人了。
这变化应当是好事。他第二天就翻了许多文献,虽然没找到用经颅磁刺激成功治疗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先例,但搜到了好些韩征这些年发表在大小期刊上的方法论文献。从理论上看,这方法确实存在行得通的可能性;退一万步来说,至少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为了确保自己这个外行没有理解错文章的意思,程言还特意去请教了穆木。穆木一看文章标题,就笑他又针对韩征,回答问题之余,还嘲笑了程言一通,说他放一百个心,师弟再怎么信任韩老师,都不会跟人跑了,他没必要老这么爱喝醋。
程言对此颇为不屑,他喝什么醋?难道为了韩征长得帅?
他只是不太喜欢这个人罢了。
程言也试过找一个自己不喜欢韩征的理由。韩征为人并无可指摘之处,中心全体师生都挺喜欢他,就连程言这个老对他不冷不热一看就心存芥蒂的人,他都总是笑脸相迎。
程言想了想,可能就是因为这人看起来心术太正了。
这世上不是没有好人。程言身边少说就有两个。然而徐墨文清正不阿,对旁人却稍显冷淡;李冬行温柔心善,却因为那点毛病而对外人谨慎疏离。
有什么人是真正表里同一毫无瑕疵的?
只有假人。
他对穆木说了,穆木骂他自己是个愤世嫉俗的混蛋,非得证明每个人都和他一样,有点小毛小病才高兴。
程言并不以为意,他没兴趣去证明韩征身上的毛病,他这人就是个自私的混蛋,只要韩征不来惹他和他在乎的人,就算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他都未必关心。
只是他不喜欢一个人,就有对其敬而远之、顺便提防些的权利。
当然,假如韩征真的能帮到李冬行,他这点心里的不舒坦,定然都会变得微不足道,甚至可能从此刮目相看也说不定。
随着李冬行一天天好转,其他人格有了些许反应。
有一天在厨房里,程言撞见了郑和平,郑和平把煮好的饭菜端出来,难得有些沉默,只在程言吃完饭,照例谢过他之后,边收拾碗筷边抹了抹眼,嘟囔一句:“以后得多教教冬行。”
梨梨还好,少女没那么多烦恼,只稍微抱怨了几句李冬行,说上回新买的裙子她都没什么机会穿,就又若无其事地看起了电视剧,就是看着看着突然惆怅地说:“时间越来越少,什么时候能看到这剧完结啊?”
只有小未的反应最大。
那天晚上,程言已经睡着了,隐隐约约好像感觉到床铺颤了颤,一转头,就见自己床上多了一个人。
大冬天的那人就躺在被子外头,蜷着手脚,脑袋埋在程言背后。
程言一看就知道那是小未,小未最喜欢在半夜出来,所以他才习惯性地不锁门。他翻了个身,先把被子拉起来给小未盖上,免得第二天李冬行感冒,然后摸了摸小未脑袋,问他怎么了。
小未低低地说他害怕。
程言:“是不是怕黑?”他打算起来开灯。
小未摇头,轻手轻脚地抱住了他,哽咽着说:“小未怕以后再也见不到言哥哥。”
程言惊呆了。
他光顾着为李冬行的好转欢欣鼓舞,却忘了这对其他人格意味着什么。
假如李冬行的多重人格症状真的会痊愈,那是不是以后他都见不到郑和平、梨梨,尤其是这个会蜷在他怀里,全心全意依赖着他的小男孩了?
黑暗之中,程言的心口像是被轻锤了下,他搂着小未肩膀的手更紧了些。
“不会的小未,言哥哥一直在这,你想见随时可以见。”他轻言细语道。
“骗人。言哥哥会丢下我,到处黑黑的,只有小未一个人。”小未揪着程言睡衣领口,几乎把那扣子拽了下来,嘴里很轻很轻地念叨着,“……小未会不会死?”
程言心里揪得更难受了。他慢慢用手指梳着小未脑后柔软的头发,将他揽进怀里,说:“不会的,别怕,小未只是生了病,等病好了,就能好好长大照顾言哥哥,以后再也不会难受了。”
男孩信他的每一句话,渐渐安心下来,平缓呼吸不再颤抖。
程言抱着怀里的人,几乎忘了那是师弟的身体,也忘了李冬行可能会记得他今晚上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他用下巴轻轻蹭了下男孩的发心,许久未动,然后翻身下床,披上外衣去了客厅。
那一晚他彻夜未眠。
☆、神之眼(二)
李冬行不到五点就醒了。
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是在程言房里,而且稍一回想,就记起来昨天晚上小未是怎么偷偷摸摸地爬上了程言的床。
小未出来的时候,他依然没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但他的意识已不再像从前一样,在切换的那一刻就被迫陷入无知无觉的沉眠。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话,就跟灵魂出窍了一样。比如现在,他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抱住程言,程言又是怎么摸着他的后脑勺安抚他的。
师兄对小未总是特别温柔,有时候甚至像是变了一个人,仿佛在那个单纯乖巧的男孩面前,他可以更没顾忌些,放下平时端着的架子,稍稍跨过那条总是拦在自己和旁人之间的无形的线。
李冬行有时候都会难以遏制地嫉妒起小未。他不是小未,小未能做的事他不能做,小未能从师兄那里得到的,他也无法得到。
他胸中又酸又涨,转过脑袋闭上眼,觉得鼻尖全是程言身上的味道,忍不住亲了亲那个枕头。亲完又跟触了电一般,飞快地把脑袋收了回来,拉起汗衫下摆,擦了擦枕头上并不存在的口水印。把枕头依依不舍地放回原位,他又蹑手蹑脚地起来,把床单拉平整被子叠好,直到再看不出一丝被他人侵占过的痕迹,这才走出程言的房间。
和他想的一样,程言果然是在客厅里的椅子上坐了一夜。那张扶手椅是过年时候新买的,放在窗边,程言还挺喜欢坐在那看书晒太阳。李冬行放轻步子走过去,不远不近地看着程言。他感到愧疚。如果不是小未非要大半夜地去找程言,也不会害得房间的主人无处可睡,不得不出来枯坐。
程言此刻是闭着眼的。眼镜还架在鼻梁上,稍稍滑下了一点点,从金属框上方仿佛能看清楚每一根眼睫。他身上披着大衣,里面的当作睡衣的旧衬衫松松垮垮,露着大片脖颈和一小块锁骨。他像是觉得有些冷,一只手还抓着大衣的前襟,肩膀微微瑟缩着,另一只手里本来捏着本书,这会手指松开了些,书本有一半滑到了地上。
李冬行走近了些,先把书捡起来,犹豫着是否该叫醒程言。他们上午没什么安排,程言现在回房去的话,还能再睡两个小时。可他一抬头,就有些动弹不了。
睡着的程言和平时不大一样。
李冬行偷偷分析过,师兄属于那种防备心极强的人,一刻都不会松懈,绝不肯对旁人有一丝丝示弱。程言情商很高,在不熟悉的人面前装得脾气绝好,范明帆这些师长对他都是赞不绝口。可稍稍走近些就会发现,他并不喜欢亲近人,宁可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就跟个穴居刺猬似的,旁人若是想多靠近一点,都会触发他的警报,被冷言冷语或者毫不耐烦的臭脾气逼到放弃。像穆木就老抱怨程言爱装,累死累活都要绷着那张脸皮,小气到让人一点真心都摸不着,活该没朋友。
那都是因为他们没仔细看。
李冬行在心里为程言打着抱不平。
如果此时多看一眼,他们就会发现,师兄不在故意冷眼蹙眉的时候,眉眼明明很温柔。而且程言也并不是不会觉得孤单。没了那层要强的外壳,程言也就是个普通人,会头疼,会生病,会烦躁,会难过。
此刻他离程言那么近,近到只要一伸手,就能把那个清瘦的身体结结实实地搂进怀里。
李冬行觉得心里越来越满的情绪正在鼓胀开来,蠢蠢欲发,即将爆裂。爱这种东西,若是不发现它,它也就在那里安静地酝酿蛰伏;可一旦它已经显出了头角,便一发不可收,在心里每一处热烈地奔流,就像随时随地都要冲破堤防的山洪。
他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他原本以为,自己最擅长的就是隐忍。舅妈打他的时候,他有多少次想站起来回骂那个女人?但他知道这行不通,他不能让心里的那头怪兽占据上风,不能让仇恨和怒火吞噬他,不能变成面目可憎的怪物。这么多年来,他正是用这种顽强的意志力强迫自己,去做一个处处忍让的好人。可是为什么,要忍住爱意,会比忍住恨意还要难?
他想伸手抱住面前那个人,以李冬行的身份,而不是小未的。他要用尽自己体内的力气,用双手去感受那个人肌骨的形状,乃至将对方揉碎在自己怀里,好让他们合二为一。
这个念头一窜出来,李冬行就被自己吓到了。他往后退了一小步,带了点慌乱,看了眼自己的手。
为什么?为什么爱比恨还要可怖,会让他产生想要占有并伤害所爱之人的念头?
他仿佛又变成了那头怪物。
韩征说,他的每一个人格,其实都是他自己内心的投射。这是不是意味着,他随时都有可能做出那个暴力人格做的事,去强迫程言接受他自己?
也许师兄能制服他。但如果他不用暴力,而是用另一种方式去胁迫呢?
比如小未。程言从不会拒绝小未的亲近。如果程言认为拒绝会给小未或者李冬行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以师兄对自己的保护和纵容,是不是也会勉为其难地接受?
李冬行觉得自己已经有意无意地在这么做了。
他正在利用自己的其他人格,一次次地试探程言的底线,让师兄习惯自己的亲近,甚或全盘接受自己最隐秘的渴望。
原来他竟如此卑鄙。
是时候该适可而止了。他并不想做一个令人厌恶之人,更不愿意伤害这世上最关心他的人。
程言睁开眼的时候,正看见李冬行低着头跪坐在自己手边。
迷迷糊糊的,他还以为那是小未,抬手就揉了把那家伙的后颈,意外地发现摸了一手冷汗。
“怎么了?”程言赶紧抬起身,见眼前人大冬天穿着短袖单裤光脚跪在地上,深深蹙眉,“回床上去好不好?言哥哥陪你。”
“师兄,是我。”李冬行侧过脑袋避开程言的手,默默爬起来。
程言讪讪缩回手,埋怨了句自己眼拙,居然没认出师弟回来了。他也跟着站起来,捶了下有点酸疼的腰,说:“哦,那一块吃个早饭,待会去学校。”
李冬行把书放回桌上,背对着程言,说:“师兄,我想过阵子就搬出去。”
程言愣住,半晌慢慢地问:“又怎么了?”
李冬行:“我病快好了,没必要老让师兄这么费心顾着。”
程言默然。他想起来,当初说服李冬行在这住下的原因之一,正是他说自己对多重人格好奇。那会他可没料到会有个能耐不小的韩征,真把这几乎没法治的毛病给治出点成效来。
要是李冬行病真好了,他还有啥理由非得逼着人天天待在他眼皮子底下不可?
程言看了眼李冬行,心里怎么想怎么烦闷。这情形,好似自己亲手拉扯大的娃翅膀硬了就想和他闹分家。他不知跟谁生着气,面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一边去给李冬行热粥,一边叫他别东想西想该干的活都要干,搬家的事等真好了再说。
上午的时候李冬行又去找韩征,程言满心郁结,不想独自待在办公室,于是下楼去溜达。他在一楼撞见田竹君,田竹君刚好说有事想找他聊聊,一个人的溜达就变成了两个人绕着小红楼转圈。
转到第三圈,程言受不了了,问田竹君什么事。
田竹君吞吞吐吐地说:“小鱼她,呃,她前两天跟我说,她有点喜欢我。”
程言一听有点乐,拍了拍田竹君肩膀,说:“恭喜?”
田竹君笑笑,不知为何颇有些忧虑,探了探脖子,问程言:“程老师,真的可以么?”
“什么可以不可以?”程言觉得好笑极了,“你难道谈个恋爱还打算找老师批准?真要找人批准,你也该去问你奶奶啊。”
田竹君跟个小老头似的兜着双手,摇头晃脑地说:“唉,倒不是因为这个。奶奶可喜欢小鱼,前阵子还半开玩笑说,我什么时候能有出息些,古时候的人要是到了我这年级,也该成家立业了,她还想活到看见我给她抱重孙子。”
他说着说着脸就有点红,笑得有些傻。
程言轻笑一声,这老太太倒挺急,田竹君也就二十,余小鱼还是个未成年,就算这俩真看对眼,要他们给她抱重孙子,她真得好好精神矍铄地再等个十年。
不过田竹君显然有些烦恼未去,据他观察,这傻小子可喜欢余小鱼,即使未必真往那地方去想了,也不至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要想着该怎么拒绝人家女孩。
“所以,你是在愁啥呢?”他问田竹君。
田竹君叹了口气,鼻尖皱出一团细细的纹路,犹犹豫豫地说:“小鱼她病还没好,会不会都不知道什么叫喜欢啊?”
程言瞪眼:“你这话可太不正确了,歧视病患呐?”
田竹君连连摆手:“没没程老师,我没怀疑小鱼脑子不清楚。我,我就是忍不住去想,小鱼她生着病,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劝她接受治疗,她好像还挺依赖我的……她会不会是搞错了这种依赖和喜欢啊?那个,什么说法来着,冬行学长跟我说过的……对了,移情!就因为我对她好,她对我很信任,最开始是对我吐露的心声,然后就把对奶奶的依恋转移到了我身上,产生了这个喜欢的错觉。”
他说得有板有眼,俨然在精神健康中心耳濡目染太多,一副业余精神分析专家的架势。
程言稍稍无语,正了正色,说:“田竹君同学,我觉得,你可以对自己有些信心。”
田竹君一边蹲下把一只卡在灌木丛里的野猫救出来,一边说:“我知道的,我这人是容易自卑。我也想过,我这人身无长物,性格还懦弱,小鱼她到底能看上我什么?”他说着站在花坛沿上转过身,身高长了十公分,气势也更足了些,“后来想想,我不该这么怀疑自己,我就算一无是处,至少是真心对小鱼好。如果小鱼的确喜欢我,我一定不会辜负她。但要不辜负她,我首先就不能趁人之危。”
程言眉头一动,心想这小子迂是迂了点,人品是真没的说。
“那你是打算拒绝她?”这还怪可惜的。
“我对小鱼说,她还小,至少等她上了大学,到那时我会亲口问她,还喜不喜欢我。”田竹君皱了下眉又很快舒展开,“再过一年多,她的病就能有很大缓解了吧?如果她对我是一时移情,那会也该醒了。”
程言瞥他一眼:“你啊,这一年时间变数不小,万一她到时候移情别恋,岂不是可惜?”
田竹君老实地点点头:“可惜。”他别过脑袋,看着不远处的一汪水池,小声嘟哝着说,“我是真的很喜欢小鱼。我有时候会想,要是她就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一点没病,那该多好呀?我肯定不会有这么多顾虑,最多就觉得不该早恋耽误她学业。”
程言刚想对他说,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好事,如果余小鱼不是有癔症的毛病,可能根本就不会去他宿舍楼下偷花。
话到嘴边还没出口,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有一次他和李冬行一起待在实验室里,他忙得晕头转向,正想起身去泡杯绿茶,一摸杯子却发现里面的茶叶刚刚换过,水还是温的。他略略抬头,一眼就看见就站在他两米之外,正在整理实验器材的师弟。
李冬行原本正专注地干着活,可不知是不是背后长了眼睛,也适时回过头来,正对上程言目光,微微一笑。
程言端着杯子,没来由的感到心中一定。
不是什么激烈的心跳,就是很安心,好像暖流淌过四肢百骸,温热的茶水浸润肺腑,那一刹那全身疲惫尽去,他没头没尾地,想到了岁月静好四个庸俗无比的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