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言眉头皱得死紧,厉声说:“你听着,我不知道你是谁……”
“李冬行”小声说:“郑和平。”
程言愣了会,意识到这是个名字,接着说道:“好,郑和平。先不说你为何有这念头,我就问你一句话。是你想死,还是你们都想死?”
郑和平没话说了。
程言知道自己说到了点子上,又加了码:“你刚开始还说我让李冬行难过了。你不是也挺心疼他的么?那你看看,你现在都做了些什么!手是李冬行的,命也是李冬行的,你凭什么替他决定要不要活、又该怎么活?”
他看得出那人在挣扎,也许他猜得不错,这个自称郑和平的人格,好像上了点年纪,就算有严重的自残倾向,可对李冬行还有点责任意识。
果然,郑和平沉默了会,虚弱地说:“程老师,你说得对。冬行他很坚强,比我们都要坚强。我不能对不起他。”
他说着抬起袖子,抹了把脸,遮住了一声未出口的深深叹息。
程言跌回桌前,坐了会,又去找了点新的纱布出来。
李冬行,或者说郑和平不肯半夜跟着他出去挂急诊,他只好认命地再把那多灾多难的伤口裹了一次,这回他故意多缠了几圈纱布,等半卷纱布用完,李冬行的右手也已经裹得和木乃伊差不多,基本没法再动弹了。
“去睡觉。”程言指了指房间,自己也有点疲倦,“等明天再去医院。”
这一晚上提心吊胆,过得可真够长的。
郑和平抱着右手站起来,他看得出来,程言不是很想再和他说话,甚至对他露了点不加掩饰的敌意。所以他没再啰嗦什么,直接听话地进了屋。
关门之前,他回头看了程言一眼,说:“程老师,谢谢你。”
程言冲他挥了挥手,没乐意抬头。
躺到床上,程言想了大半夜,还是没能睡着,一转身爬起来,给徐墨文发邮件。
他先打了一大段,把这段时间李冬行身上发生的事都说了说,连带着自己的猜想。写完之后,程言读了两遍,跳起来把窗户打开,吹了一刻钟凉风,转身回去把字都删得干干净净。
最后他只写了一行字。
“老师认识郑和平么?”
发完邮件,程言又躺回床上,睁着眼看了两小时天花板,然后等来了徐墨文的回邮。
“认识。”
十秒之后是又一封。
“穆木不知道这件事。”
好,连穆木都不知道,那说明整个精神健康中心就只有徐墨文知道,如今再加上程言,也就是两个人。其他人眼里,李冬行就是个普通人,好学生,好老师。
本身患有精神疾病的人未必不能正常工作学习,江城大学绝对没有歧视病人的意思,李冬行就算真有那毛病,也不会影响他将来入学。但相处了这阵,程言多多少少了解点李冬行的性子,知道他肯定不愿意活在别人异样的眼光里。
直到这一刻,程言才把前前后后的事都串了起来,一通梳理,原本的蹊跷之处都有了答案。
李冬行活得这般小心谨慎,刻意和大多数人保持距离,都是为了掩盖这点秘密。他的努力卓有成效,若非程言当时主动提出来要李冬行过来和他一起住,估计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发现蛛丝马迹。
得知李冬行把这么大的事瞒着他,程言倒不觉得有气,反而对撞破此事感到有些过意不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展露于人前的一面,他凭什么自说自话越过那道线?
因此,他左思右想,还是没跟徐墨文讨论这件事。
李冬行到底是不是生病,程言会去问他自己,如若他不愿明说,程言也没打算强求,以后相处起来再多留意下就完了。
程言盘算得差不多了,总算放心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过来,他起床后发现李冬行已经不在,手机上多了条未读短信。
“师兄,我走了,你放心,我会自己去医院的。”
这看起来肯定是李冬行的语气,程言略微放心,自己去了学校。
上午做完实验,程言去小红楼张望了下,李冬行不在。他想着可能是医院人多耽搁,没往心里去,又晃悠回了生物楼。
直到傍晚程言准备回去的时候,依然没找着李冬行。
他感到情况不妙,连忙问穆木:“冬行呢?”
穆木最近在赶论文,人也有点稀里糊涂:“好像没见着啊。”
程言紧张起来:“他一天都没来?”
穆木想了半天点点头,回头望了眼李冬行的桌子,困惑地说:“怎么东西都变少了……”
那张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书都还在,按大小顺序排成一排,就是少了平时放在右手边的几本笔记。
程言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穆木在后边喊:“怎么回事啊,你们吵架了啊?”
程言没功夫回答,一路小跑着往家里冲。
推开李冬行那间屋子的门,他扫了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餐桌上放着一串钥匙,应该从早上就在那里,可惜程言当时急着出门,压根没看见。
程言握着那串家门的钥匙,脑子里空空的,闪过一个念头。
这下麻烦大了。
☆、四个人格(十一)
程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李冬行打电话。
并不意外,电话关机了。
他放下手机,去厨房里给自己倒了杯凉水,一口喝干,脑子里也冷静了下来。程言告诉自己,首先,这事还没那么糟,就算知道李冬行可能有点毛病,但也不意味着他不具备完全刑事责任能力。其次,从早上那条短信来看,至少从这间屋子里走出去的人还是很正常的,应该就是李冬行自己。
但他还是忍不住去想,万一呢?万一李冬行出门之后,一个人走着走着,突然之间那个叫郑和平的人格又冒了出来,觉得程言昨天说的话没什么道理,还是一门心思想着去死,那怎么办?
李冬行的命只有一条,这事可万一不得。
程言把水杯一搁,冲到楼下就打了辆车。
人丢了是他的责任,要不是昨晚他教训的那一通,郑和平未必就会受到刺激。因此,他必须把人给找回来,有什么话都说说清楚,否则真出了什么事,他一辈子都没法心安。
这事先不能和徐墨文说,也不能告诉穆木,程言坐到了出租车里,想了想,自己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他又到了昨天那工地里。
这会正好是换班的点,工地里只有稀稀拉拉十几个人,大多都在收拾东西。程言一走近,就有人冲他挥手,不让他进去。
“喂,那个谁,没瞧见这里是工地?”那人喊完瞅了瞅程言,愣了下,“妈的,咋又是你?”
晚上光线暗,程言靠声音认了出来,喊话的就是昨天那工头。
他跨过一地砖块走过去,问:“见到李冬行了么?”
工头不迭摆手:“没没没,人你都带走了,我们哪里敢再收?工资算好了,你弟弟哪天过来哪天结,这活是不会再劳他干了。”
他这反应也不奇怪。一见程言穿着举止,就知道条件不错,无论如何都不像会有个要出来搬砖讨生活的弟弟。工头准是怕李冬行是想着出来体验生活的大学生,或者更麻烦,是打算来深入报导工地环境的记者,无论哪种他们都避之不得,经过昨天那一出后,一定只想痛痛快快地甩了这烫手山芋。
程言本来也没抱着会在这里找到人的希望,就是想死马当活马医,再多套套话,又问了句:“那你知道他可能去了哪里么?”
工头莫名其妙:“你是他哥,你不知道他去哪里,我哪会知道?他就在这干了没几天,我们是干活,不是在谈心。走走走,给我走,别杵在这,碍事。”
他说着推了程言一把,在灰衬衫上留了几个黑乎乎的指头印。程言皱了下眉,没说什么话,转身走出工地,在附近小卖部买了两包软壳中华,又走回了工地。
工头正在指挥人调脚手架,一转头看见程言,往地上啐了口:“他娘的,咋的阴魂不散了就?”
程言跟没瞧见似的迎了上去,脸上堆起点讨好又谦逊的笑容:“大哥,我也是没办法,你看我弟和我闹情绪,非要玩什么离家出走,这会找不到人,家里都急疯了。您看看,他这两个月在您这儿干活,总有点说得上话的朋友吧?不知能不能出出主意,帮帮我这个忙?”
还没等工头开口,他先把手里的烟塞到了人家手里。
工头摸到了中华,嘴里说着:“拿回去,这里规定不许抽烟。”手指却捏了好一会,像是确定了牌子,这才作势往程言手里推。
程言心领神会地凑过去,把两包烟塞进工头外套兜里,小声赔笑说:“工地里不能抽,可您总有回家的时候。”
工头砸了咂嘴,斜了程言一眼:“看不出来,还挺上道啊。”
程言继续堆笑:“我弟之前全赖您照顾。”
话都捧得这么高了,工头再不表现表现大约也过意不去,他一边把那两包烟往兜里揣得更严实了些,一边扭头过去高喊了声:“老于,过来下!”
头顶半空中有个人应了声,慢慢地从脚手架上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两人跟前。
工头一指程言:“这人是那姓李的小孩的大哥,想打听点事,那小孩之前不是跟着你干的么,有什么知道的都跟他说说。”
说完他就先走了,走之前还冲程言咧了咧嘴,哥俩好似的搭了下程言肩膀,又留了个灰扑扑的手印。
程言面不改色,冲那叫老于的工人喊了声:“于哥。”
老于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听程言一叫,脸上浮起点不好意思,说:“还是就叫咱老于吧。你真是冬子的大哥?”
程言毫不露馅地点点头。
老于有点好奇地打量了他一下,像是恍然大悟了似的,憨憨地笑起来:“咱就说嘛,冬子看着就像个大学生,跟咱很不一样,这不还有个这么俊的大哥,一看就也是文化人。”
一听他叫李冬行小名,程言就觉得这事有戏,赶忙说:“于哥知道冬行一般有什么常去的地方么?”
“咱想想,想想啊。”老于皱起眉头来,一边嘴里絮絮叨叨着,“冬子真跟你闹别扭了啊?他看着真挺乖的。不过也是,都没怎么听他提过家里的事。”
程言随口说:“一点小矛盾,孩子大了,总有自己想法。”
他面上镇定,心里打鼓。幸亏听郑和平的意思,李冬行和舅舅一家关系一般,估摸着也不会同旁人聊起家中情况,不然他这西贝大哥怕是要穿帮。
老于果然没瞧出来他的破绽,一拍脑袋说:“我想起来了,他在咱们这一周干四天,另外还有一天会去餐馆洗碗。他跟那老板关系不错,不回家的话,说不定会去那待着。”
程言赶紧问:“那餐馆在哪里?”
“路不大好找。”老于比划了阵还是放弃了,“反正下班了,要不咱带你去?”
老于这般热情,程言倒是有点过意不去,路过工地外的小卖部时,又想给他买包烟,结果被拒绝了。
他意志很是坚定:“咱不抽这玩意儿,费钱,还讨媳妇儿的嫌。”
说完他又拒绝了程言打车的建议,找出了自己的坐骑,一辆褪了一半色的深红色电动车。
程言不得不坐上了这头上了年纪的小毛驴的后座,一路颠着走街串巷。
老于说话虽然慢了点,但其实挺能聊的,没几分钟,程言就知道了他结过两次婚,头一个媳妇因为嫌他断腿又没钱,扔下两岁娃跑了,现在这个媳妇比他还大了五岁,就是人特别好,肯跟他吃苦。
至于他那条腿,是二十来岁时候刚出来打工,在工地里被掉下来的钢板砸的。
“咱算是命好的,当年村里头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伙,跟咱一块出来闯生活,没过几年在干活时摔下来,听说当场脑袋都开了。”老于说着捶了下自己那条伤腿,哑着嗓子笑了几声,“咱还是命好,命好。”
他那两声命好,听在程言耳朵里,简直像莫大的讽刺。
只是因为别人丢了一条命,他只丢了一条腿,就能知足了么?
可这就是有些人过日子的方式。如果再不往好的地方想想,可能这日子就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程言不仅不觉得这可悲,反而觉得这男人在笑的时候,干瘪的身躯都高大了些。
人活着,就是要活出个姿态,苦不苦,别人说了不算。
老于又扯了点别的,说到现在这份工,话里全是对那工头的感恩戴德。他说自己瘸了条腿,除了这工地,很多地方都不敢用他。这份工给的钱又挺多,能让他给儿子攒够明年上小学的钱。
程言忽然有点明白过来。对有些生活都成了问题的人来说,这工地安不安全,工头是不是个贪小便宜仗势欺人的混蛋,又都有多大关系呢?
毕竟这已经是他们能找到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方式。
小毛驴载着他们左拐右拐,绕到一家农贸市场的后头,钻进一条窄巷子里。
这条路两边都是小吃店或者小饭馆,路上坑坑洼洼湿湿嗒嗒,一眼望去,有好几处地沟油和废水积成的水塘,在巷口刚爬起来的月光下闪闪发亮。
程言还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
老于走不快,但显然对地形挺熟的,边走边说:“前几个礼拜冬子还带我和另外几个一起上工的兄弟来过一次,说是老板人好,肯给我们打点折扣。”
说着他就停住不动了。
程言抬头一看,前面是一家饭馆,很小的门面,外头用红纸贴着“好吃家常菜”五个大字,也不知好吃算是店名,还是个形容词。店里统共四五张桌子,一眼望得到头,墙上挂着红彤彤的年画,乍一眼看过去还挺有些八十年代的特别风貌。
最让他无法忽视的一点是,店里此刻还在放歌,放的还就是那首《大约在冬季》。
不用老于说,程言就知道,李冬行一定是在这家店里打过工。
老于抬起那条不大好使的腿,迈过门槛,往里面张望了下:“老板娘,冬子在吗?”
老板娘是个五十多岁的胖胖的女人,这会正坐在门口,一边织毛衣一边嗑瓜子,根本看不清她的手和嘴是怎么动的,毛线球和瓜子壳以同样的节奏迅速运动着,而且还泾渭分明地占着不同的地盘,丝毫没有搅和到一起。
听见问话,她努了努嘴,好像没有余暇回答,但看口型,分明是肯定的答复。
程言心里难免有点激动。
老于已经跨了进去:“冬子,冬子你在吗?你快出来看看,你哥来找你呢!”
“于哥?”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后厨那边探出半张脸,略微有点困惑,“我……哥?”
程言跟着走到大堂里,清了清嗓子,说了声:“是我。”
厨房里好一阵乒乒乓乓,听起来有东西掉了。
老于在前头说:“冬子,你哥怪不容易的,还走到工地上来问,你们兄弟俩有什么事说说开,我就先走了啊,媳妇等我吃晚饭呢。”
说完他转过头来,朝程言笑笑,又和老板娘打了声招呼,就一拐一拐地出去了。
程言呼了口气,往后厨走去。
李冬行正弯着腰收拾东西,他暂时只有一只手方便,动作有点笨拙,不过好歹把那些碰掉的瓶瓶罐罐都捡了起来,放回原来的地方,回头擦了擦汗。
程言一眼瞥见他右手换了新的纱布,心想他还算听进去了点话,肯定去过医院,脸色就没那么紧绷了。
“师兄。”李冬行杵在原地,眼神左右飘忽了阵,“你……那个,怎么来了?”
程言差点就说,还能怎么,当然是在担心你小命。
不过他忍了下去,好歹李冬行目前看着还好端端的,没缺胳膊少腿,也没一哭二闹三上吊,似乎又完全恢复了正常。接着他瞅见李冬行站的地方后头的墙边放着个睡袋,里头露着挺眼熟的深蓝色毯子一角,边上搁着的小凳子上还放着几本笔记,看着可不正是这个人的全部家当。
“你就打算住在这里?”他指了指地上。
“恩。”李冬行承认了,“老板娘答应让我暂时借住下,也不会太久。”
程言扶了扶脑袋,捡了张椅子坐下。
过了会,他问:“助研不干了?”
李冬行皱了皱眉,说:“那天没控制住,怕时间长了出事,对学生和中心影响不好。”
程言有点无力:“书呢,书也不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