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行脸色更暗淡了些:“等过几年赚够学费,我就考回去。”
程言:“你怕这个怕那个的,很多活都不敢干,白瞎了江城大学的本科文凭。就算你天天搬砖,打三四份工,不吃不睡,这钱要攒到几时?”
李冬行沉默了会,闷闷地说:“多久都攒。”
这性子倒真是个倔的。
程言揉着太阳穴,无奈地说:“我今天过来,其实不是想问你什么,也不是想硬把你劝回去。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昨天晚上我说那些话,是有那么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吃了很多苦,旁人想都不敢想。这条路对身体健康的人来说,都不好走,更何况你还……总之,是我错怪你了,我必须道歉。”
显然没有料到他一开口就说这些,李冬行怔了下,立刻说:“师兄,我才对不……”
“对不起来对不起去的,就没意思了。”程言没打算让他说下去,“我来还有别的目的。既然你还叫我一声师兄,我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帮我点忙?”
李冬行一口答应:“师兄你尽管说。”
知道气氛铺垫得差不多,是时候出击了,程言一脸郑重地举起两根手指:“第一件事。老师他一直想再收个学生。他以前问了我很多次,我始终没肯答应。他现在很喜欢你,想让你早点跟他做研究,我也希望他能早日收到个学生,好让我安安心心做自己的事——这个忙,你肯不肯帮?”
李冬行愣了:“我……”
“至于第二件事。”程言咧嘴笑了下,“多重人格的室友,我还没遇见过。我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专业就是研究人的大脑。现在有这么一颗独特的、万里挑一的人脑摆在我眼前,我没道理会不产生兴趣。这么说其实挺过意不去的,但我还是想不要脸地问你一句,你——肯不肯再委屈下自己,多和我一块住一阵子,好让我观察观察?”
他一边说一边目不转睛盯着李冬行,用上了穆木口中他只有看猴脑时候才有的眼神,要多专注有多专注,要多深情有多深情。
李冬行果然松动了:“我……担心……”
程言趁热打铁:“担心什么?我和老师都是专业的,就算未必能帮你快点好,总能帮忙控制控制吧?”
李冬行还是皱眉:“师兄,有些事你还不清楚……之前我之所以被房东赶出来,就是因为我那个……那个人跑了出来打破了家里的水管,他有暴力倾向,我真的很怕……”
程言淡定地说:“哦,那个人我不是见过了嘛,他打不过我。”
李冬行:“……”
程言等不及了,一拍桌子:“说吧,你是点头还是说好!”
李冬行:“……”
程言终于再撑不住,刚刚动作大了点,他本来就疼得纠成一团的脑子又给震了震,彻底造了反,此刻天旋地转,他只来得及一把拍开李冬行,冲到洗碗池那里干呕起来。
他没来得及吃晚饭,吐了半天什么都没吐出来,胃里也跟着闹腾个起劲。
李冬行冲上来扶他:“师兄你怎么了?”
“头疼,老毛病了。”程言抹抹嘴,站直了,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你看看,咱俩都有病,还都身残志坚,你说老师的眼光是不是特别好?”
李冬行:“……”
这英雄程言是真的逞不下去了,他这个晚上先打了回车,又坐在小毛炉后面颠簸了半天,一进这巷子乱七八糟层次丰富的味道一个劲往他鼻子里钻,他的脑子负荷过重濒临爆炸危险,仿佛不停往外冒着一簇簇火花,炸得他脸色忽青忽白,身上冷汗涔涔。
此时他坐在椅子上,彻底偃旗息鼓,哪里还有刚才那唇枪舌剑逼问李冬行的神气劲儿。
李冬行站在一旁,又是帮程言找热水,又是焦虑地问他要不要去医院,俨然一副照顾者的模样,两人位置和昨天相比,彻底倒了个个。
程言缩在椅子里,虚弱地心想,真丢人。
就这么静坐了小半个钟头,他眼不花腿不抖了,呼吸也渐渐平稳,终于有力气站起来。
李冬行关心地问:“师兄,感觉怎样?”
程言:“……饿。”
两人就在厨房里,李冬行自然地问:“想吃什么,我可以马上做,虽然不一定有郑和平做得好吃……”
程言:“山药排骨汤。”
李冬行说了声“好”,就想起身。
程言一把拽住了他,抬了抬眼皮,小声说:“能不能回家做?”
☆、四个人格(十二)
李冬行居然就真的乖乖跟着程言回家了。
程言在心里掂量了下,到底是他深思熟虑过后想出来的说服大计起了作用,还是最后那误打误撞的苦肉计生了效?无论哪种,他都觉得自己像是利用了李冬行的软肋。
他算是瞧出来了,那小子倔是倔,心气很高,可也心软,还特别经不住别人对自己好。要是他一上去就说一堆大道理,不仅没法把人劝回来,说不定还会起到反作用。倒不如就直截了当地提点要求出来,嘴上是个选项,实际算个要挟。
不是他们要帮李冬行,是要李冬行帮他们。他这师兄都开口请人了,这个忙李冬行要是不肯帮,那还对得起徐墨文和程言么?
看着李冬行的反应全如预料,一脸为难又无法拒绝的样子,程言觉得自己是无耻了些,对着看起来这么单纯的主人格耍心机,总有点欺负人的意思。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把计划贯彻到了底,哪怕走出饭馆的时候头疼就已经好转了不少,他一晚上都还是摆出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连上楼都由着李冬行扶了。
真头疼的时候程言觉得丢人,装病患的时候倒是理直气壮了些,他细心留意着李冬行的表情,发现这小子在照顾人的时候特别投入,总蹙着的眉头也舒展了,像是终于有那么一刻肯把重重顾虑抛在脑后。
程言收到了信号,适时地表现出自己的“需要”,进门之后就紧紧抱着李冬行送的靠垫躺倒在了沙发上,之后李冬行做好了排骨汤,他一边喝一边夸了好几次。
李冬行被夸得有点局促,两只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真的?”
程言只管往嘴里扒拉排骨,另拿了个勺往他手里一塞,含混地说:“不信你自个尝尝。”
李冬行喝了口汤,神色复杂地说:“好像忘记放盐了。”
程言呆了下,嘴里的一块啃干净的骨头掉了出来。他抽了张纸巾擦擦嘴,咳? 艘簧担骸拔掖有【桶鹊摹!?br /> 其实他是饿得受不了了,脑袋也还有点晕,压根没能辨出味道。
李冬行捧着那只碗,默默地说:“其实我也是。”
程言嘴角抽了抽,有那么一瞬间感到了丝后悔。
万一李冬行真信了他的随口胡扯,日后再做饭的时候都决定不放盐了怎么办?
转念又一想,他难道还真打算让李冬行经常做饭不成?他是邀请师弟同住,不是想找帮忙家事的老妈子。
程言坚定了下自己内心,今天他是为了留人才示弱,以后不能这么不要脸地使唤李冬行。
喝完汤,程言又看着李冬行把家当重新搬进隔壁屋子,这才表示愿意回去休息。
第二天清早,程言五点不到就爬了起来,出门溜达了圈,准备好了要用的东西,坐在客厅里神清气爽地等人。
李冬行房里六点多的时候有了动静。
程言边看文献边想,还好这小子没再半夜开溜,要是想再一大早开溜,他也不会给这个机会。
等李冬行出来,桌上已经摆好了包子和清粥,还有一瓶刚开了瓶的豆腐乳。
程言头也不抬地说:“吃吧。”
李冬行吃完一顿早饭,程言也看完了剩下半篇文献。
他收拾了下桌子,拿出几张纸,放到李冬行跟前。
“租房合同,你自己看下,没什么问题就签个字。”程言说完,在纸上压了把钥匙,“记得别再丢了。”
李冬行收下钥匙,还真挺认真地看起了合同,几秒后惊讶地抬头:“租金三年交付?”
程言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屈起指节敲了下合同:“别忘了往下看,若是乙方在不打招呼的情况下提前走人,从这个月开始算起,五十倍违约金。”
李冬行结结实实地愣了。
五十倍租金,他搬一年砖都还不起。
写出这种霸王条款,程言依然毫不知耻,催促道:“快签。”
李冬行想了片刻,拿起钢笔,当真低头签了自己的名字。
程言又拿起另外几张纸,直接翻到最后一页,说:“把这个也签了。”
李冬行当然不可能真被哄着乱签字,仔仔细细地从头看了遍,比刚刚还震惊:“助研合同……而且还是生物系的?”
程言双手抱胸,头头是道地说:“我刚回来,连个学生都没有,你见过老师自己做实验跑行政么?我这人要求挺高的,外面那些良莠不齐的我还看不太上,要找个助研真是麻烦。我看你不是挺闲的么?除了给中心那边整理整理资料上上课,每周再抽个十五个小时来我这里干活,就这么说定了。”
两份助研工作,要是这小子还能有闲心上外头兼职打工,他就该上天了。
而且程言开出来的助研薪水比精神健康中心给的还高,美其名曰生物系更有钱,他昨天留心同老于打听过了,算准了把数额定在了李冬行搬砖能挣到的金额往上一点点。
李冬行有些犹豫:“但我不是生物学专业……”
程言:“做些设计好的实验罢了,训练过的猴子都能做。”
李冬行没法表现得自己好像还不如猴,除了签下卖身契,似乎别无选择。
买定离手,程言不会给人反悔的机会,刷地把两份合同抽出来,收进抽屉里,“咔哒”上锁。
“还有你给老师发的那封辞职邮件,老师应该回你了,不准。”他悠然说完,像领导一样拍了拍李冬行的肩,语重心长地说,“以后你就有俩老板了,好好干。”
程老板给自己升级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和李冬行都放了一天假。
他先陪着李冬行去了趟工地,找那工头把钱都要了回来。
工头三天内第三次见程言,脸色倒是比头两回好了不少,一伸手又打算表现下哥俩好,被程言不着痕迹地躲开。
工头脸上一僵,知道今天恐怕没有中华可以拿了。
工地里结钱给的是现钞,装在破信封里,李冬行接过来就想收好,被程言抢着拿到了手里。
“少了一百。”程言点了点那钱,冲工头摊开手,“我弟最后一天还是来干了点活的,不能不算。”
工头瞪着程言就像瞪阶级敌人,表情又恢复了第一天的咬牙切齿。
程言讨来了那一百块钱,往李冬行口袋里一塞,去边上水池洗了洗手。
“劳动人民的血汗钱,不能便宜了这些剥削阶级。”他一脸严肃地教训李冬行,俨然忘了是谁刚刚自封老板,逼李冬行签了份卖身合同。
今天老于没上工,他们在工地里没见着人,李冬行找了个和老于同乡的建筑工问了问,问到了老于家的住处,两人决定既然有空就去拜访下,免得以后没机会再见面。
去之前,程言先拐去了超市,买了一箱牛奶和几样水果。
结账时候李冬行想掏钱,被程言瞪了回去。
程言:“是我欠的人情,你抢什么抢。”
李冬行只好把那一百块钱又放回了兜里,也没说穿这人情之所以会欠,不还是为了找他。
老于家住得离工地不远,是这一带好多外来务工人员最爱住的地方——正规小区的地下室。
他们一家三口人和另外两家人分享了一间不到三十平米的屋子,不同人家的地盘靠薄薄的木板墙简陋地隔开,程言和李冬行花了好一会,才确定了老于家是住在哪一个隔间里。
到了地方,程言还想着敲门,头一抬发现这儿连门都没有。
面前就只有一条花布帘子,脏兮兮的,上头画着一丛鲜红的牡丹,随着气流微微摇摆着,瞅着倒是昨天那家小饭店里挂着的年画有种年代上的和谐感。
突然帘子晃了下,后头冒出个人,惊喜地叫起来:“哟,冬子,还有冬子他大哥!你们咋来了?”
程言庆幸了下他刚刚没真敲下去,否则必然会敲到老于不剩几根头发的脑袋。
两人被十分客气地请进了屋。
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屋子里内容十分丰富,包括床和一张桌子,角落里的一台旧电视机,还有占了半壁江山的各色瓶瓶罐罐。
老于满屋子找了一阵,都只找出了一张椅子,只好指了指唯一一张床铺:“你们坐。”
程言看了看,还是没好意思坐下,就是把牛奶和水果递了过去。
老于犹豫起来:“怎么还破费呢?”
程言笑笑:“给你家孩子的,多吃点,将来上学成绩好。”
孩子“成绩好”对老于来说仿佛是个莫大的诱惑,他勉强地接受了这份礼物,冲屋外喊了声:“柱子,过来下!”
一分钟后,有个小孩从外头钻了进来,脚下还来回踢着个半瘪的易拉罐,就是一抬头见屋子里杵着俩生人,一下子惊住不动了,脚下发出“铿”一声响,易拉罐被彻底踩瘪了。
老于一把将人硬扯过来,按到程言跟李冬行跟前,说:“快谢谢叔。”
小孩憋红了脸,黑漆漆的眼珠子钉在了地上,过了老半天才细若蚊呐地喊了声“叔”。
老于不干了,推了把儿子脑袋:“两个呢,都要喊。”
李冬行忙笑起来:“于哥,你别为难柱子了,来,让他吃个橘子。”
小孩从他手里拿过橘子,又远远地躲开了。
老于恨铁不成钢,说:“这小子,就是怕生。”
程言看了眼角落里的孩子,见他很快把橘子剥了皮,就是剥到一半又扔下了,一只手去揪电视机上盖着的破毛巾,另一只手反复地捻着那几块刚剥下来的橘子皮,把汁水弄得手上到处都是,玩得似乎不亦乐乎。
程言心里稍稍起了点疙瘩。
老于还在絮絮叨叨,说家里不常来人,可惜他媳妇出门摆摊去了,没机会见见朋友,又问程言他们要不要留下吃饭。
程言没怎么应声。他突然拿了一颗草莓,走了几步,在那叫柱子的男孩面前蹲下。
“柱子,想不想吃?”他和颜悦色地问,右手举着那颗草莓晃了晃。
男孩点点头,响亮地吞了口口水。
程言右手一收,将草莓握住,背在身后,又问:“叔叔的草莓在哪只手里?是不是左手?”
男孩呆呆地点头,说:“左手。”
程言眉头轻皱了下,还是将草莓放在了男孩手里,转身站起来就对老于说:“于哥,你儿子……”
李冬行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急急叫了声:“师兄。”
“师兄?”老于给搞糊涂了,“那是啥?冬子,你怎么不叫哥?”
程言看了眼李冬行,镇定地说:“他武侠小说看多了。”
李冬行不得不叫了声:“……是,哥。”
“你们兄弟俩关系可真好。”老于又憨憨笑起来,转头问程言,“李兄弟刚刚想说什么?”
他自动地帮程言冠了李冬行的姓。
程言想了想,微笑着说:“你儿子挺乖的。”
老于笑得更开心了些,又把男孩叫过来,拉着他说:“柱子,你听听,你李叔夸你呢。李叔他可是老师,教,教什么……语文还是算术……”
程言果断地二选一:“算术。”
老于:“对,你叔可聪明了。你以后要向两位叔叔学习,争取以后也要上大学。”
程言摸了摸男孩油乎乎的脑袋,从兜里拿了支笔,在墙上的日历上写了一串号码,转头对老于说:“于哥,要是有空,你可以把柱子带来学校找我。我……我教他算术。”
老于彻底被感动了,在苦留两人吃午饭无果之后,硬是各塞了十几个鸡蛋给他们,说是从老家带来的,比较补。
李冬行手上有伤,两袋子鸡蛋都到了程言手里。
他们出了地下隔间,在小区里走着,程言忽然对李冬行说:“那小孩可能有多动症。”
李冬行叹了口气:“恩,我知道。上回有一次,于哥把柱子带来了工地,我见他一个人在旁边玩,那副样子……确实挺典型的。”
程言看他一眼,问:“你不让我提醒于哥,是不想让他担心?”
李冬行淡淡地说:“知道了也没法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