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几日的眼观耳听,傅望之似乎正一寸一寸的揭开三苗的神秘面纱。
这片位列六国的国土,几百年来鲜为人知。世人不知道三苗的王君何属,亦不敢轻易探寻三苗的境地。
而身处其中之后,在他眼里,恍若秘境之地的三苗,其实是一个氏族统领的国家,华隐一族掌握“华隐符”的族长便是整个三苗拥有无上权威的王君,只是,三苗的百姓都群居密林,少了卑躬屈膝的奴颜媚骨,一贯尊称白慕为族长。
据他所知,华隐一族皆为白姓,相当于俗世中的王亲贵胄。
这里的百姓依山而存,放眼看去,密林里,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应是脱离尘世的另一处人间仙境。而华隐一族拥有的玄术,正是世代守护三苗的利器。
很难想象,倘若三苗人想要侵吞整个天下,那么,纵使有千军万马也未必能够抵挡得住三苗的野心。
本来就是势如破竹之势,自然全无任何悬念可言。
傅望之想到这儿,不由得低头喟叹,祁辛想要征伐三苗的宏图大志看来与妄念无异。
傅望之再抬眸,面色颇有些古怪,却也很好地将自己的情绪隐藏起来,让一旁正陷入遐想的颦儿没有半分察觉。
“我们白慕大人可是我族的荣耀。白慕大人一直守护着我们,守卫着三苗,任何人要是闯入了三苗,我们白慕大人一定会要他好看。还有,……总之白慕大人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了!听族里的老人们说,以前的白慕大人总是笑容满面,可是,近些年白慕大人的脸上却很少有笑容,但自从白迟大人你出现了之后,白慕大人每天都会去圣地冥想,对族里的关心也备增了。”
说着,颦儿捧着脸望着他,脸颊上偶尔会浮起一抹可疑的红晕。
这种一味的仰慕之情就像洪水猛兽吞噬着三苗人,他们的信仰,除了天神,便是白慕。
而白慕,在他们的眼中便是天神的化身。
头顶艳阳,洒落了一地炙热的光辉。
傅望之遂了颦儿的心意走出了房门,绕过了曲折的幽径,来到了一处人烟稀少的水渠。
水渠不远处堆砌的石阶上,有一层薄薄的树叶,略微潮湿,脚踩在上面,周身自有清爽的凉意。
颦儿拂了拂树荫下石凳上的落叶,“白迟大人,你坐这儿吧,这里比较干净。”
傅望之看她仰面向他邀功的神情,面上一笑,“颦儿也坐吧。”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不自觉地眯起,瞳仁里闪过温玉般的轻暖,似乎就像族里老人们所说的那个唇间含笑的白慕大人。
想到这儿,颦儿更加坚定白慕大人迎娶白迟大人当侍君是完全正确的决定。
毕竟,白迟大人也是一个没有架子的温柔的人呐。
颦儿笑弯了眉眼,又想到方才白迟大人询问白慕大人时用的是“你们的白慕大人”,顿觉心底有些难以理解。
“大人也是三苗人,还是华隐族人,怎么能够说‘你们’呢。大人很快就要跟白慕大人成亲了,那时候,大人应该叫白慕大人‘夫君’才对!”
颦儿越说越兴奋,整张脸红扑扑的,似有羞赧。
傅望之一听“夫君”一词,旋即心底咯噔一下,竟有些难以启齿。
一个男子要下嫁给另一个男子,他总觉得事态正朝着越来越乱的趋势演变,最终只能是一发不可收拾。
更何况,他与白慕相识不过寥寥数日,本就是被他胁迫,又何谈心甘情愿?
傅望之欲言又止,如鲠在喉。
颦儿却像是颇有兴味,想到当日的场面,娇颜微微一红,弯起唇瓣,笑靥中有一抹难以掩饰的羞涩,“我好羡慕大人,大人可是白慕大人数百年来的首位侍君。”
颦儿说话间的欢愉抵挡不住,吐出最后一个字,竟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于是用手死死地捂住嘴,想要将方才说出的话硬生生地吞回去。
刹那间,傅望之惊疑抬眸,“数百年?……”
他好像窥探到了有关白慕的另一些秘密,白慕,当真不像表面上看到的这般简单。
☆、何求安乐
颦儿说了本不该透露的话,傅望之凝神还欲旁敲侧击,颦儿却攥紧了袖里的手,不敢再多言,因为此刻从密林深处走出了一袭黄桑绣裙的女子。
腰间流苏摇曳,白芝正施施然地朝这边走来。
“奴婢颦儿,见过白芝大人。”颦儿敛身行礼,白芝扬手命她退下。
凉风萧瑟处,只剩下久久站立的两人。
傅望之双目直视,用一双甚为清越的眼眸看着她,本就逸美的一张脸因为眼底的神采,愈加光华夺目,若是再灿然一笑,定会胜过夜色中的皎月。
这般的傅望之伫立在她的眼前,可惜的是,他笑不出,她亦难以赞叹。
“白慕,华隐一族,究竟是什么来历?”
白芝并未惊讶他质疑白慕的存在与华隐一族的由来,她惊疑的是傅望之居然能够令颦儿轻易放下戒心,露出马脚。
白芝倚靠着湘妃竹,失笑道:“公子何必问这么多。你可明白,知道得越多,脱身就越不易。”
白芝说话时并未直呼他为“白迟”,称他为弟。
傅望之看着她,听到“脱身”二字,唇畔的笑意略微停滞,“姑娘所言,恕望之愚钝,并不能了悟。”
傅望之一怔,心底的揣测呼之欲出。
“白芝姑娘,当日,你为何要救我们?”
明明命悬一线,白芝却给了他们一线生机,不,甚至是令他们一念回光。
白芝出手相救,在最后一刻又用虚环香将他们逼至绝境,那群陡然闯入竹楼的三苗人,破门而入,应当是白芝始料未及的才对。
所以,白芝一开始并未打算将他们的行踪透露出去,或许,是白慕顿觉蹊跷,用菱镜窥见了一切,才让白芝不得不妥协,将他们拱手推进了深渊。
白芝侧着脸,视线自密林的落叶上扫过,截住了话头,“若是给你一个机会离开这里,你当如何?”
“为什么要救?”傅望之却似未听见她的话一般,继续重复着问题。
白芝轻叹一声,“此处的雾气每隔两日便会腾起,如果不想被白慕大人发现,我劝你,就此离开。记住,这是绝佳的机会。”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白芝转身,“你走吧,趁我还没有反悔。”
“白慕,不会放我离开的。”
这下换作白芝呆楞在原地,眸光一黯,目光不禁落在了傅望之的脸上。
傅望之眉眼掬笑,目光却透着洞悉世事的了然和明晰,“姑娘方才的一番话,若望之猜的不错,便是姑娘的存心试探。姑娘不会违逆白慕,因为,姑娘对你的白慕大人,一直心存爱慕。”
傅望之娓娓道来,面前的女子,收拢的十指,细腻的手心沁了一股潮热,由于紧张而局促不安的呼吸就喷在脸上。
傅望之这才注意到白芝与他已经靠得这么近。
白芝隐去眼底被人看穿的恼怒,巧笑嫣然的脸颊上却再无一个年轻女子任何羞赧和不安的神情。
“公子果真聪颖过人。如此这般,倒是不枉我替你隐瞒你朋友的身份。”
话音未落,傅望之便知,若白慕知晓祁辛,必然不会直接放人,而是即刻赐死,永绝后患。
这下,傅望之愈加难以挑开围绕着白芝的层层迷雾,白芝,白慕……
身前的女子看了他半晌,终是说出了来意。
“既然公子是聪明人,那我就不必再拐弯抹角了。”白芝倾身上前,朱唇贴近他的耳畔,“今晨有族人来报,密林潜入了些许周饶探子,白慕大人正召集各位长老商议国事。今晚,圣地无人把守。你拿着这枚玉佩,进了圣地,一切缘由皆会浮于眼前。”
白芝说罢,一枚烟罗色的玉佩悄然放进了他的手中,再抬眸,那女子已然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当晚的月色很淡,傅望之推开房门,发觉四周寂静得令人窒息。
日夜在他跟前儿的颦儿不见了,就连门口的守卫都懒洋洋地倚靠着台阶陷入了沉睡。
不难想象,这是白芝庇护他的一步。
傅望之明灿的眸光谨慎地环顾四处,尔后,捏着袖中的玉佩走了出去。
白芝扶着窗棂,就这般目送那抹清俊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方才种种,仿佛是一场出人意料的梦。
三苗圣地就在密林最深处的一座小山上,山中有几重石阶步道,沿洞而筑,洞随山转,九曲盘旋,两旁古树葱绿成荫,左侧山壁上有华隐一族的莲形结印。
步上石阶,傅望之手里的玉佩霎时飞入山洞顶上盘绕的藤蔓间,那里,亦有隐藏着牵动机关的莲花结印。
玉佩消了山洞里的机关,再走进,依旧是曲折无尽的步道。
叮咚水声,昏黄火把,每走一步,傅望之便感觉内里玄机更重。
小心翼翼地探寻了半个时辰,石阶的尽头,竟是一座玲珑宝塔,塔身十八层,塔顶却悬浮着一枚玉佩,那玉佩比之他手中的这枚,流光溢彩更甚,碧水青,莲晕缠绕,定睛一看,便知不可多得。
傅望之情不自禁地往前,再三步,眼前一片迷蒙,似有人无声的牵引……
依旧是三苗人隐世的密林,竹楼里,两道窗扉敞开,折射出几许迷离的光束,映衬着高悬的琅玕珠帘摇摇曳曳,发出一阵悦耳的脆响。
一推开门,幽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竹楼里空荡荡的,窗棂旁,是石榴红云裳裙的白芝。
傅望之走近,白芝身侧,年轻的男子正倚靠在窗棂边上,眼神迷离地望着院中几经凋零的花树,“阿姐,你又诳骗我。我若听你的话,白慕大人会死的。”
“他会死的……他死了,我凭什么活着。”
那素云锦袍,内里着桃花衫的男子,极年轻的面容雕琢着无可挑剔的五官,只是原本清浅纯真的瞳仁在此刻陡然红赤,话音一哽。
白芝揽过他近来愈发消瘦的肩膀,“白迟,你要记得,你是三苗的下一任王,白慕大人为你做了一切,而你,断不能令白慕大人失望。三苗历来的王,都是踩着先王的尸体登上王位的。王君之魄,五百年一遇。白慕大人守了三苗五百年,为何,你偏不肯……”
白芝说着,竟也潸然泪下。
白迟转眸,拭去眼角的泪渍,他做不到——
白迟想起往昔与白慕大人相处的点滴,既然明知有此结局,为何当初要把他养在身侧,又为何不一剑了结了他的性命。
白慕于他有恩,他对白慕有情,其间种种,就像一把幽火摄魂夺魄,灼烧着他那蒙昧不堪的魂灵。
最终,在那庄重肃穆的祭台上,白迟冷着目光,深望着那高坐于玲珑塔顶的男子,在一片嗜魂的青蓝幽火中,说了一句注定万劫不复的话:“白慕,我恨你……”
他不需要不伤不灭的躯壳,亦不求五百年族人的顶礼膜拜——
他每日每夜心中所求,不过是眼前人的一生安乐。
烈烈的火焰盘绕至玲珑塔顶,那高高在上的男子原本迷离含笑的一双眼,只能定定的看着曾经捧在心尖儿上的人儿,含恨而灭。
白芝在祭台之下险些晕厥,而愈来愈旺的幽火依旧不近人情,将原本加诸于他身上的蚀骨之痛纷纷施于那跪地闷声之人。
白慕想救,但玲珑塔顶碧水青的玉佩却生生将其桎梏。
“迟儿!为什么……为什么……”
嘴角溢出的血渍滴落在莲晕玉佩上,青萝玉收了白迟的魂,换了他再辗转五百年,难以抑制的锥心之痛。
“华隐一族之王魄,继任三苗君位五百年,不得入世,不得滥杀,直至因果轮回,寻到下任王魄。尔等切记,王魄行幽火继位,不可牵动任何私欲,否则自食其果,就此湮灭。”
傅望之抬首,眺望山腹之中那玲珑宝塔顶层飘散的金色篆字,那数十年前的白迟,便是违逆此誓,落得灰飞烟灭。
☆、金蝉脱壳
山腹中的圣地庇护着无数讳莫如深的秘密。傅望之看着那金色篆字愈来愈暗,便捏起玉佩准备返身。
这时,山洞里有光束若隐若现,只是伫立静听,似乎有些许声响。
傅望之不敢轻举妄动,便退到玲珑塔后最晦暗的角落里,被突起的山石挡住了身影。
白慕蹙眉,亦步亦趋地走进来,见山腹中的玲珑塔熠熠生辉,那塔顶的玉佩碧水青光,一切如常。
白慕仰首,凝视着玲珑塔顶那明媚的莲晕光线。
光线里,似有未脱稚气的少年俯身朝他盈盈一笑,雪玉般的脸庞上,清秀弯眉,灵眸若水,瞳仁则宛如端砚里磨出的上好梅墨。
“白慕大人,白慕大人……”
少年轻声呢喃,眸中似有痛楚,嗫嚅之时竟泪珠连连。
白慕垂眸,衣襟沾了泪,莲花暗纹晕湿得一片迷蒙。
“迟儿,等着我。再过两日,只需两日便好……”
那结印跃起的男子伸手取出了塔身供奉的青萝玉,很快,玲珑塔顶那束璀璨夺目的光芒愈来愈淡。
白慕口中所言的“不出两日”,侧身探听的傅望之本不明白,然,须臾之间,白芝便出现在被人把守得密不透风的竹楼里,身后,是捧着绯色物件鱼贯而入的一众婢女。
傅望之蹙眉道:“白芝姑娘这是干什么9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承认这被迫加诸于身,子虚乌有的身份。
白芝虽让他明白了个中缘由,但白慕却没有再给他机会随意走动。
实则被软禁了两日的傅望之,头一回见到了这般的阵势,领头的还是一心想助他“脱身”的白芝。
“你们先退下吧。”
白芝瞥了一眼底下的婢女们,很快,婢女纷纷放下手中的托盘,退出了房门。
待到房门紧闭,白芝挽着裙裾坐到他的身旁,“你与白慕大人的婚事提前了,就在今日。”
闻言,傅望之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原来,白慕那夜所说的两日,便是提前婚事。然而,白慕千算万算,结果还是出乎了意料。
“为何会提前?”
白慕预谋了许久,尚未使出全力,又怎会如此仓促行事。
“那就得问问你的朋友了。”
白芝说来气愤,若不是当日放虎归山,那周饶大军如何能探得密林地形,长驱直入。
慌不择路时,只得选择下下策。
傅望之看向窗棂外的斜阳,果然,身为周饶国君的祁辛,被人愚弄之后,又怎会善罢甘休,更何况,这次还有攸廿的助力。
“如此情势,姑娘却不慌不忙地与我对坐长谈,莫非,还有其他事情要吩咐于我?”
傅望之以为白芝会遵循白慕的指令,不由分说地将桌案上摆置的“嫁衣”套在他的身上,亦或是直接将他五花大绑押进花轿。
傅望之心中所想全然显露在脸上,白芝闻言,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公子说笑了,我岂敢吩咐公子。不过,我倒是有一事相求。”
“姑娘请说。”
“公子于圣地的所见所闻,请务必要守口如瓶。公子只需记得,三苗无争。这一方国土,周饶若要占据,便拿去好了。对外,就权当三苗归顺于周饶,避世不出。”
至此,三苗就算是再无问世的可能。
傅望之抬眸,略微不解,白芝却并未给他多余的时间思虑其间种种,很快,白芝便转身出言道:“颦儿,你进来。”
候在门外的颦儿依言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傅望之疑惑地望着白芝,白芝起身往前一步,再绕到颦儿的身后,此时,颦儿正欲转头,却被身后人结印定在了原地。
“姑娘你!……”
傅望之霍然起身,白芝却冲他眨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尔后,一抬手,手指结莲,便将他变作了颦儿。
傅望之惊诧之余,方知此乃金蝉脱壳之计。
“这样,姑娘当如何自处?”若被白慕发觉,白芝定然不会好过。
“公子多虑了。白慕大人,不会拿我怎样的。”说着,白芝将袖中的瓷瓶递给他,“这里面有两颗药丸,此为虚环香的解药。”
傅望之欲言,白芝却再度抬手,一缕青烟沁入了颦儿的眉心,再变幻成她的模样,一举一动皆受她掌控。
有了颦儿和白芝,缺的便是即将嫁作侍君的白迟——
“姑娘你要……”他始料未及的是,白芝会变作他的模样。
“都进来吧,伺候白迟大人更衣。”
受人控制的“白芝”命“颦儿”推开房门,一众婢女皆款款走进,对着铜镜前的“侍君”摆弄起来,这个时辰,所有人都忙着白慕大人的婚事,并无人在意一个退出房门的婢女正朝着竹楼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