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深处,暖风轻柔。
临近八月的天气,愈加处处燥热,然而诸般热烈的花草都已即将到季,只剩下夹道两侧开得凄凄惨惨的野朵儿,仿佛不甘心被气焰冲天的烈日抹去,做着最后的挣扎。
拂开满目的藤萝,唢呐声声,一众月白轻纱的少男少女簇拥着花轿朝圣地而去。
山壁下,三重石阶处,主持婚事的长老恍若掬笑的美髯公,吟唱着三苗特有的嫁娶歌谣,一步一步,将花轿迎到了石阶底下。
此时此刻,白慕身着一袭绯红烫染的绸缎锦袍,底摆的莲花纹饰隐隐约约,映衬着襟袖绛色——天人之姿。
这样的喜庆色,同样穿戴在花轿里抬脚踱步而出的人身上。
众人不期然地抬头,霎那间,大片闪耀的金红色就这般直直地撞入眼帘。
白芝隔着山间的轻雾骋望着他,顶着男子发冠,身着男子锦袍,一步接着一步,借着他人的身份攀上了自己日日仰慕的心上人。
白慕伸出双手,自石阶上揽住了她的腰肢,白芝颤声,难以言说的欣喜。
这场婚事,最终会在圣地举行。
那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地,只容许一对新人进入。
此刻,隐在族群中的周饶密探蠢蠢欲动。
乔装打扮的攸廿凝视着白慕身侧茜素红袍的男子,那大红衣襟上铺张开的恣意和心悦,宛如荼蘼,艳魅生香。
圣地的唢呐还在继续,而悄然避开三苗耳目的“颦儿”却沿着小径往圣地外围而去。
白芝告诉过他,祁辛的大军正趁着密林中腾起的迷雾,散开羽翼,向圣地包围过去。
他必须得阻止,阻止周饶的铁蹄踏碎三苗原本的静谧。
三苗本不入世,何苦再行刁难。
傅望之攥紧手中的瓷瓶,里面仅剩的一颗药丸,或许能够挽救屠戮三苗的悲局。
愈往外走,甲胄与铁蹄声碰撞得愈加骇人。
傅望之自雾气氤氲的密林间忽然现身,那高坐于马背上的男子微敛眸色,还未多作反应,随行的大军中已有人拉开弓|弩,一箭离弦。
“望之?!……”
祁辛翻身下马,那应声倒地的婢女竟变成了他整日忧虑的梦中人。
☆、不得良人
白慕携着一袭绯色锦袍的“傅望之”踱入步道,那石阶下衷心祝愿的族人们纷纷跪地高呼。
密林深处迷雾缭绕,似乎一瞬之间,就能隔绝躲在暗处窥探的视线。
而事实上,当迷雾被山风驱散时,原本跪作一片的族人全数消失在攸廿的眼前,要不是石阶下的那顶花轿,攸廿以为方才见到的一切皆是过眼烟云,几近幻灭。
“将军,这!……”
随行的十名探子亦惊觉此景诡异,那圣地,断然不是常人能够进得去的。
攸廿睨了一眼身后畏缩不前的人,“圣地无人把守,必定机关重重。你们在此候着,待我进去一探究竟。”
眼前的男子目光朝着步道之上逼视而去,待到封歃出鞘,攸廿已然到了圣地入口,眼底倒映出一抹暗抑凌厉的波澜,隐含杀伐之气。
烟光疏影里,有极细的白尘冉冉而上,白慕站立于玲珑塔前,转眸,瞥见身侧人一时青一时白的脸色。
白芝蒙昧恍惚,却突然看向那玲珑塔顶应当流光溢彩的莲晕,莲晕里再无悬浮的碧水青光。
“迟儿,别怕。”
白慕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遥遥地凝视着那再无光华的玲珑塔。
是他,亲手毁了华隐一族的前路。
白慕以为身侧人不明白眼前的景象意味着什么,而那低首垂眸的“男子”隐去眼底涌起的阵阵哀恸和复杂,双肩竟忍不住颤抖。
白慕静静地看着“他”,轻抚“他”的肩,俯身凑近,轻笑的声线化作一轮幽然的蛊惑靡音,“多谢公子,救下我的迟儿。”
他寻了数十年,终于寻到了足以承载离世王魄的躯壳,而他,又是如此的出众。
白慕的眼眸泛起势在必得的疯狂,凉薄的唇边笑纹更甚。
白芝闻言抬起头来,目光轻柔地追随着眼前执念深重却痴心不改之人。
白慕凝神,手掌间飘摇着丝丝缕缕的白气,再定睛一看,消失于塔顶的青萝玉便浮现在眼前。
幽火环绕,暗魂聚起,白芝缓缓地闭上眼眸,一地碎魄幽火中,那绯红锦袍的男子负手伫立,漆色的眸一转,流泻出盎然笑意,直耀得华光满眼,人面迷离。
“白慕大人,若能完成您的夙愿,何其有幸……”
白芝迎着幽光,出神地望着指尖捻碎白尘的男子,就这般任由青萝玉中眩然而出的残魂没入了她的眉心。
幽火稀疏散去,被烈火灼烧殆尽的魂魄驱离体外,由重获新生的王魄代替。
白慕难掩悸动的心神,走近一步,恍惚间预见了翘首以盼的结局。
他蹲身揽住陷入昏迷的人儿,似乎只要怀中之人一睁眼便会痴痴地唤他“白慕大人”。
氤氲的烟气很淡,青萝玉因幽火缭绕而散去光芒,黯淡,尔后重重地掉落在地,碧水青光的玉佩由内而外出现了一丝裂痕。
怀中之人忽然转变了样貌,再凝眸,却是魂魄离体的白芝——
白慕看着自己伸出的手颤动着抚向那张月貌花颜的脸,有一瞬的怔忪,“白芝,你为何……”
让他万万没料到的是,至亲的血脉亦可能承载王魄,但付出的代价却是本体魂飞魄散,再无转世轮回的生机。
他缓缓垂眸,没来由的沉痛在原本如同死寂的眸中泛起了轩然大波。
他不悔,却难以抹去自己犯下的罪孽。
此时此刻,玲珑塔一层一层地塌陷,怀中的女子再度睁开眼眸,竟是那清浅纯真的瞳仁。
“迟儿!”
白慕难掩不可名状的欣喜,而怀中之人突然挣扎起身,极其陌生的望着他,“你,是谁?……”
王魄虽已重生,却丢失了原有的记忆。
白慕见他后退一步,再一步,最终彻底疏远了自己。
山腹中愈加晦暗,玲珑塔倒了,乘虚而入的山风吹得两人的衣袍簌簌作响,摇曳着最后的静谧。
冷风吹起白慕那紫玉冠上的发丝,遮住了半张脸,却遮不住凛寒若幽泉的眼睛。
就算他不记得他了,他也不会再轻易放开他。
白慕伸手揽过怀中人的腰肢,白光乍现,在封歃回鞘之前忽然消失不见。
白尘落定,玲珑塔随之化成齑粉,攸廿半跪在地,因破除机关而遍体鳞伤的身体依靠手中的剑鞘支撑着。
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出活人变没的大戏,再抬眼,山腹中除了空荡荡的石壁,就只剩下地上散发出微弱青光的玉佩。
“莫非,这便是三苗至宝——青萝玉?”
攸廿伸手摭拾,那手臂上的血渍滴落,恰好融入了那玉佩上的缝隙。
“望之?……”
攸廿见手掌里的玉佩突然光芒大作,展开一幅朦胧的画卷,其间出现的竟是另一面的望之:那玉冠束发、仙姿佚貌的男子列坐于纪国贵族之席,端的是谦谦君子、玉树临风之美。
佛曰,终日拈花择火,不知身是道场。
佛曰,妄生取舍者,生死海里浮沉,永无出头时。
世事难料,却又是命数使然。
密林里的风在这一刻被重重的山壁扼住,幽幽声响,在整条步道间传得很远。
“将军,齐大人差人来报,傅大人已归,穷寇莫追。”
出了圣地,攸廿捏紧手中的青萝玉,心神一晃。
三重石阶下,快马而来的士兵翻身落地,正欲寻问圣地的情况,攸廿将军却夺过他手中的马缰绳,一跃而起。
马蹄声忽远忽近,映衬着马背上的人一颗倥偬难掩的心,伶仃森寒。
远在密林之外三十里的营帐中,祁辛遣退了包扎完毕的军医,上下打量着床榻上的人。
万幸的是,那一箭只是射中了他的右腿,力道不够未伤及筋骨,皮肉之伤休养数日便可恢复。
祁辛坐在床榻边,眼神冷漠,眼角眉梢却透着一丝关切。
傅望之被他看得有些窘迫,转眸避开他的视线,“王上,三苗并无恶意。当日之举,实属无意冒犯。”
傅望之说着便要起身跪地求情,然,身体未动就被祁辛伸手拦住,“你腿上有伤,不要乱动。”
傅望之闻言当真不敢再轻举妄动。
抬眸的一刻,欺身过来的祁辛略一挑唇,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眼睫上,令他心头一颤。
“怎么,望之怕孤派兵灭了你的三苗?”
听见眼前人中规中矩地唤他“王上”,祁辛心底不快,又想到今日本有他与白慕的婚事,不由得想以周饶国君的身份压制他,让他再也逃不出自己的掌控。
祁辛扼住他的手臂,那稍带侵略的眼神,眉梢半敛,眼底充斥着一种桎梏一切的残忍和凉薄。
傅望之迎上他的目光,眸光不惧,却又害怕面前人知晓他并非三苗人的事实。
“三苗族人已经销声匿迹。王上,这世间再也寻不到三苗的踪迹了。”
傅望之说着,对于祁辛相信自己是三苗人的假象不承认也不否认。
三苗一族突然在密林消失不见,这件事,他已然知晓。现下,世人皆知,周饶十万大军踏平三苗,即将凯旋。
而他在意的是,傅望之为何会留下来,不随三苗人一起隐世。
“你和白慕的婚事……”祁辛最想了解的,果然还是这件事。
傅望之垂眸,眼底掠过不知名的心虚,“跟白慕成亲的是白芝姑娘。白芝姑娘对白慕爱慕已久,两人结为连理,也算一件好事。”
白芝心中的良人非白慕莫属,而白慕最终还是亏欠了白芝一条性命。
思至此,傅望之莫名喟叹,看在祁辛的眼里,却是浓浓的依恋。
“你不舍?”声音明明是清越的,一字一字,却如同淬了寒气的刀刃,剜得人生疼。
傅望之闻言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勒马纵身而下的攸廿回了营帐,撩开帐帘,瞧见的就是祁辛半个身子压在身形瘦削的男子身上,而床榻上的男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眼前人,神情呆滞,眸中除了祁辛再无其他。
攸廿的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最终,定在了傅望之的脸上。
望之,当真才是王上一直寻找的国宴“美姬”么……
☆、流水无情
周饶派兵攻打三苗一事就此作罢。
隔日,虫鸣燥热,即使靠近琉璃河畔,迎面而来的风都是暖的。
随行大军已然进行整顿,但因祁辛刻意延期,以至诸事待定。
自昨日攸廿归来,祁辛便邀了他去喝酒,美名其曰:庆功宴。
傅望之有伤在身,自是婉拒,而攸廿就没有这般好的运气,被祁辛灌了一大坛子陈酒,硬生生地被底下的士兵抬回了营帐。
宿醉未消,傅望之以为两人今晨会难以起身。
自顾自地推着祁辛昨日让人赶做的木制轮椅,傅望之在琉璃河畔欣赏宽敞而明媚的夏景。
“望之。”
推着轮椅的人应声停下,转眸探去,一袭玄色锦袍的攸廿就在他的身后,伸手扶住了他后背倚靠着的木椅。
“攸廿?”傅望之垂眸沉吟了一会儿,“听说昨夜的庆功宴极其热闹,就连号称‘千杯不倒’的攸廿将军也醉得不省人事。”
傅望之侧着头说道。
攸廿片刻仿佛跟着想起了什么,一拍巴掌,戏谑道:“你说昨夜啊!昨夜王上不怀好意地想将我灌醉,我只好将计就计,趁着势头将王上给撂倒了。”
所以,还在醉生梦死的人变成了他们尊贵的王上。
傅望之闻言愣住,半晌,突然笑出了声,“攸廿,你可真是……”
傅望之摇摇头,一笑展颜。这是攸廿到了这三苗边境,头一次见他流露出内心最真挚的情感,攸廿怔住。
“望之,王上已经得了你族至宝——青萝玉。”
身后的攸廿低头看他,傅望之敛眸,但觉攸廿话中有话,心思沉重。
“青萝玉虽是残了,但好歹有用。”攸廿伸手轻缓地推动轮椅,“望之身为三苗族人,可知青萝玉有何作用?”
傅望之没有回头,眼底露出恍然和惊慌的神色,攸廿终是知晓了些什么。
傅望之蹙眉,语调平淡,“攸廿,你心中所想并非青萝玉吧。听随行的士兵说,你进了三苗圣地。想必,你已然通过青萝玉探知了些许……”
傅望之很聪颖,攸廿利用庆功宴灌醉了祁辛,今晨又支开众人独自前来寻他,定是要同他说一件不能公诸于众的大事。
而这件事,必定牵涉到他。
傅望之抬眸苦笑,攸廿嘴边的笑容现了又隐,“望之,我知晓你本性纯良。我只想知道,你当真是纪国旧人——扶叔夜之子?”
攸廿辗转了一夜,最终还是相信身前的这个人必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错。”傅望之避开攸廿的目光,“我是纪人扶良,而非三苗傅望之。”
他的眼底划过一丝沉痛,“纪国虽亡,但纪国的臣民却故土难离。我虽沦为一介布衣,为复旧国,亦甘愿倾尽绵薄之力。”
他的这番话,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和隐姓埋名潜入周饶的来意。
攸廿没想到他说得如此明了,竟无一丝一毫的掩饰。
“王上在梨落河遇伏,是你做的?”
攸廿知晓纪国根底,纪国湮灭不复存在,但梼杌刺客团却不见踪影,他记得,梼杌刺客团的掌权人最初是楚睿,而今……
攸廿不得不怀疑眼前之人。
在攸廿那双森寒凛冽的眼眸里,映出了一张略显苍白的面容,漆黑的瞳仁,仿佛能将一汪夜色尽数揉碎在眼底。
靠得很近的两人开始相互对视,甚至从未掩饰彼此眼中的敌对和无奈。
傅望之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你我各为其主,倒是身不由己。那日王上遇伏,确是我通风报信,将王上的行踪泄露了出去。”
在他最徘徊不前的时候,他无法拨开云雾预见前路,难免会就此倾斜于“复国大业”,只是他未曾料到,梼杌刺客团野心勃勃,竟从未打算放过祁辛。
梼杌刺客团想要的,也是覆灭一国,甚至荡平天下。
傅望之不愿看着纪国的硝烟弥漫至周饶的国土,但是,依他如今这般尴尬至极的身份,他帮不了任何人,或许更是自身难保。
傅望之幽幽地转过脸,一股寥落荒寂之感瞬间占满了攸廿的心绪。
攸廿何尝不知亡国之痛,更何况,扶良满腔热忱,一心致力于纪国的繁荣昌盛,却一朝被打落进无底深渊,成了国宴上“一舞倾国”的美姬。
这种种遭遇,怎能不让人怜惜。
攸廿凝眸看他,就算他是错了,他也会原谅他的过失,甚至将这件事深埋心底,不让任何人知晓,更别说是他毕生效忠的王上。
他坦诚,他确有私心。
“攸廿……”
傅望之略微心悸,这才发觉身后的男子跟自己贴得如此之近。
近在咫尺的距离,就连彼此的眼睫都能数得清楚。
攸廿忽然从身后环住他,将他护在有力的臂弯里,“望之,我并不在乎你的昨日和来日。我只在意我眼前的这个人。他的音容笑貌,他的无双才智,无一不令我为之折服。”
傅望之有些哑然,攸廿说话间的深情和宠溺让他心头一颤。
他没想到,攸廿当真如仓镜师兄所言那般,对他用情至深。
“望之,看不见你的这些日子,我日夜思念,却又不敢坦言。我原本以为来日方长,终究会有一日,你会接受我。但我没有料到,你的身份竟是如此复杂。我到底还是怕了,怕我还未等到那时,你却成了……王上的良人。”
攸廿握紧他的双手,不敢轻易放开。
傅望之微垂眼眸,轻轻地推开那宽厚的手掌,“攸廿,我……我只是视你为知己,一直以来,待你皆如‘高山流水遇知音’。”
傅望之终是狠下心来无情地回绝,他本就难保性命,何必连累了身后一直庇护着他的人。
傅望之眼眸里一片淡然,似乎波澜不惊。
攸廿见他如此断然决绝,却想起近日来他与王上相处渐近,王上对他的在乎已然超出君臣。
“望之,王上不会成为你我的阻碍。若你担忧,我愿解甲归田,与子偕老。”
攸廿痴心一片,褪去了征战沙场的戾气,竟也是滚滚红尘中的痴情人。
见状,傅望之不忍,却又只得顺着他的话,说道:“攸廿,我仰慕的人,一直都是祁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