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宣化跪地高呼,“周慧王祁辛,你荒谬绝伦,罔顾国法,终有一日,必自食恶果!周饶交予你手,乃国之大不幸!”
年迈的言官憋红了眼,一心违逆。
祁辛盯着他,怒极反笑,“诅咒孤,你有什么资格。”
他俯瞰底下的百官,“来人,将宁宣化拖下去,即刻推至午门,斩首示众。”
他背过身去,神情冷漠。
今日朝堂,国君二度降旨,一次是喜,一次是悲。
“昏君!昏君!祁辛,你竟然……竟敢违背周饶国训!”
宁宣化看着围过来的侍卫,顿时一咬牙,猛地撞上了宫殿玉柱,鲜血淋漓。
众人惶恐——
祁辛转脸瞥了一眼死状惨烈的宁宣化,“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王宫撞柱?真是一个蠢人。”
他睥睨交头接耳的百官,“宁宣化诋毁国君,犯上作乱,今就地正法,其宗族家室一律贬为罪奴。尔等,可有异议?”
祁辛的目光穿过重重芒刺,直直地落在百官身上。
“王上英明!臣等惭愧……”
满朝文武无一例外,皆选择了退身保命。
普天之下,或许,也只有宁宣化的宗族蒙受着残忍的灾难。
经此一事,周饶言官皆诚惶诚恐,而周慧王深恶言官之名遍及坊间。
周饶曾有国训:历代国君,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天道……法道……”
初日破云而出,刺眼的光线筛下一层细密的橘色,让傅望之抬手挡在眼前。
似乎,他也该如苏娣所言的那般,拜入争门,匡救其恶。
☆、泗水垂钓
临近月底。
眼看着下月将至,傅望之一早便来到泗水桥上,恭谨等待。
前日,他巧遇一鹤发老者蓑衣披身,在桥下垂钓。
那日,正值薄雨初霁,天光渐明,朗空蔚蓝。
傅望之小心翼翼地走近,老者捋了捋飘逸的胡须,“年轻人,你将满河的鱼都给吓跑了。”
老者转脸,目光颇有责备。
傅望之旋即赔礼道:“是晚辈考虑不周。”
他态度恭敬,老者倒是一惊。
“年轻人,既然你吓跑了老夫的鱼,就得帮老夫钓鱼。”老者将鱼竿塞给他,“另外,别打扰到老夫。”
说罢,老者以斗笠遮阳,褪蓑弃履,仰面而睡。
傅望之顿时惊诧,拿着手里的鱼竿不知所措。
若走,虽未亲口应允,但也实属不该;若留,老者一睡怕是临近垂暮。
傅望之举棋不定,又琢磨不出老者做出此番举动的意图,便顺势而为,坐在黄岩上,将鱼饵抛了出去。
阳光愈来愈近,又渐行渐远。
傅望之原本还能瞥过眼留意老者,等过了些时辰,腿脚酸麻,也就只得一心垂钓来转移视线。
雾气蒸腾。泗水河面,夕阳与水色交相辉映。
傅望之不敢惊动老者,将养在水里的鱼篓轻轻地放置在老者的身旁。
“等等。”
老者突然出声,止住了他离去的脚步。他躬身提起鱼篓,里面仅剩的鱼儿屈指可数。
方才,在傅望之垂钓之时,老者眯着眼睛观察了他好一阵。
“年轻人,你为何要将这满满的一娄鱼养在水里?养在水里,大鱼倒是新鲜,小鱼可就全逃了。”
老者笑着问他。
傅望之闻言也不反驳,“上天有好生之德。这点,老人家不是比我还讲究么。”
傅望之先前在桥上注意老者垂钓,老者的鱼饵,引上钩的皆是大鱼。
在傅望之看来,老者比他更遵天意,奉万物。
他抿唇回答,眼里的睿智使其神采飞扬。
老者收回鱼竿,满意的笑容一直掬在脸上。
“年轻人,你必定会有一番作为。”
老者说罢,便迈开步子朝前而去。
等到傅望之即将转身离去之时,老者却突然返身,道:“三日清晨,到桥上来见我。”
说话间,老者身上的隐士之气淡去,袭来的,皆是运筹帷幄的泰然。
傅望之听罢,遥遥而立,再躬身揖手,表示约定。
而今,他就站在泗水桥上,久久伫立。
日光飞逝——
等到晌午过后,傅望之眺望远处,确定老者不会前来,方才挪动已然麻木的腿脚,转身往回走。
走下了泗水桥,他掸了掸蒙尘的衣袂。
此时,有五岁稚童拽了拽他的衣摆,“阿公说,让你三日后再来这儿等他。”
说罢,稚童扬着笑脸跟他讨糖人吃。
傅望之付了铜钱,将手里的糖人递给眨眼的稚童,“转告阿公,就说晚辈一定会来的。现在,快回家去吧。”
他摸摸稚童的小脑袋,语调温和。
听着他的话,那稚童欢愉地跑远,回头之时还不忘朝他挥手道别。
“真是很活泼的孩子。”
傅望之得知了老者的授意,便回了将军府。
将军府邸。
他绕过门前半遮的黄花梨雕花屏风,正中央摆着的紫漆彩绘桌案旁,坐着等候多时的攸廿将军。
“望之,听说,你要应考言官?”
见他踏进门槛,攸廿薄唇微启。
傅望之行至桌案前,看着座上一直对他关怀备至的男子,“攸廿,你,会赞同我吧。”
☆、悖逆臣纲
五月初夏,宫里的锦葵全都开了。
藕荷色的花蕊恣意绽放,自回廊铺满了整座宫殿。浓郁的花气漫过思虞湖,漫过湖心亭,一直漫到红漆碧瓦的外宫局,摧枯拉朽般裹挟着暑热。
这日,正是应试言官的日子。
相比以往,今日的争门殿,门前冷落车马稀。
或许,这便是周慧王想要的结果。无人应试,自然无人束缚。
傅望之从宫外徒步走近,仰面凝视那雕花砌玉的横匾,眼前的争门,似乎与他所想的并不相同。
争门不争,以进言劝谏为职,而今,却被王权彻底架空。
他踏进门槛,殿门里,有三三两两的应考士子正在窃窃私语,见他进来,目光探究且鄙夷。
傅望之绕过他们,施施然,面上全无多余的情绪,见到已经在堂上坐定的三方监考官,恭谨地敛身行了一礼。
堂上正中,三足铜鼎里的三寸香线已然待定。
坐得最高的监考官一身朝服,红光满面,“诸位士子落座,比试即将开始。”
话音起,众人纷纷落座。
傅望之将桌案上的宣纸慢慢展平,视线却转向偏堂。
偏堂里,隔着一道屏风,几重幔帐。
他打量了片刻,尔后收回目光,挑开衣袖静静地研磨。
三寸线香——
氤氲的烟色,掩映着堂上端着杯盏品茗之人,空气轻缓。
身旁,已经有士子摩拳擦掌,执笔,跃跃欲试。
傅望之拄着手肘,含着檀香小笔,思忖良久,却迟迟不肯落笔。
空白的宣纸。宣纸顶端仅有一个“言”字。
言官之言,言为何,何以言……
约莫半柱香之后,他悠悠抬笔,洋洋洒洒,写下了那日说过的话。
那日,他与泗水桥畔的老者相谈甚欢。老者突然问他,“若为言官,当何为?”
他的眼眸莫名含笑,很有几许耐人寻味。
“ 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
偏堂里,半卧的男子云璃龙袍,隔着半臂的距离,能够瞥见宣纸上绢秀工整的簪花小楷。
三方监考官匍匐跪地,比试已毕,除了内侍监手里宣读的这份,其余的答卷悉数被他们的王上扔到了地面上。
踩踏着地面上的一叠废纸,祁辛眯着眼睛,轻敲着手边的檀案。
此时,内侍官突然战战兢兢地噤声,顿了片刻,才道:“凡择言官,当以三事为先:其首,不爱富贵;次则,重惜名节;次则,晓知治体。”
内侍监小声念完,旋即跪地请饶。纸上所言,乃是教导王上为君之道的大不敬之语,实在有悖臣纲。
软塌上,祁辛屈着手指,敲打檀案的动作微滞,“经年累月,头一回,有人敢在孤的面前指手画脚。”
他深寒凌冽的黑眸,有缓缓上扬的弧度,扬着眉抿唇,不怒而自威。
“时贤徐庄的三弟子——傅望之……”
祁辛将宣纸捏在手掌里,幽幽开口,让刚刚走出宫门的白衣秀士脊背一凉。
“这天,是要变了么?”
傅望之紧了紧身上的衣袍,钻进了将军府的马车。
“吕一,去西郊竹苑。”
今日,他与老者约定,在西郊竹苑煮茶对弈,不论忙闲,有所约必往,寒暑雨雪不避。
☆、争门掌事
碧潭菡萏,入目的是一片绿蓬蓬的荷叶。
思虞池畔,有人孤零零的站着,弥望远山,形影相吊,像极了一株萎谢的残荷。
楚哀并非体面家世出身,能在宫掖中晋升为侍君已是极致,原以为他能圣宠常存,却不想凭空冒出一个苏嫔,夺了他的近路,致使他再也无法升迁。
“公子,王上召见。”
行礼的婢子走到他的身后。他迷惑抬眼,有惊喜,又难以置信。
他应该想到的,便是王上与他尚有鱼水之情。只要王上还未厌弃,他便有翻身的砝码。
纵使,在他眼里,时远时近的王上,心思不定。
他迈开步子随婢子前往,穿过拱门的时候,恰好与随内侍监过来的傅望之错开,是殊途,不同归。
“傅大人,这边请。”
礼数周全的小太监将他引进了争门殿。
宫殿里,他只见到了那日坐于高位的监考官。
“大人,傅大人到了。”察言观色的小太监注意到背对而立的监考官身体欠佳,“大人,尚药局的掌事托奴才带了些药材过来。”
小太监捧出一叠药材,转过身的监考官确是面色欠佳。
“陈大人,士子傅望之,奉诏前来任职。”
傅望之躬身揖手。
陈翼觎起眼睛,没有开口,而是接过小太监手里的药材,送了他一枚绣囊,里面揣着的是几锭碎银。
“替我多谢莫掌事,你先退下吧。”
陈翼扬手。小太监掂了掂手里的绣囊,脸上堆笑,尔后转身离去。
见状,傅望之蹙眉,方才陈翼与小太监谈话,用的竟是平语。
他面上惊讶,而陈翼显然也不打算避开他。
“你都瞧见了。这便是争门的现状。”陈翼将药材放在桌案上,“如今的争门殿,除了为蝇头小利而来的小太监,就只剩下前来拿人的禁卫了。”
他坐在上座,从竖柜里抽出一个锦盒,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争门言官的环佩,却又与寻常所见的不同。
“这些日子,凡是近身侍奉王上的言官,稍有不慎,便会被王上惩处。轻则杖刑,重则发配沽聿塔。在沽聿塔内,他们只得任人牛马,劳碌终身。”
说话间,陈翼沉吟良久。
作为争门现今的掌事,他自身难保,又何谈拯救他人。
他将锦盒里的环佩递给面前站立的傅望之,“自今日起,你便是争门的新任掌事了。”
他交给他的,正是象征掌事身份的翡玉环佩。
傅望之惊诧之余,陈翼已然将环佩强塞给他,“近来,我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王上已经许我告老还乡了。这枚环佩你就收着,记得在王上面前,万事小心为上。”
陈翼的眼皮抖了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还刻意假咳了几声。
此时此刻,傅望之突然明了,原来陈翼用碎银打发小太监,是为了装病,瞒天过海。
傅望之想起那日应试时见到的陈翼,红光满面,全无半点孱弱。
“陈大人,你打算,就这样撇下争门么?”
他走了,争门里的其余人,依旧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傅望之抬眸,语调轻缓。
陈翼端起茶盏,凑到嘴边抿了一口,然后从腰间取下一枚锦囊,放在桌案上。
“这些银两,能暂时打点争门里外的奴才婢子。”
“并非我心狠,只是争门本无实权,若要自保,必须讨好王上。其实,你也不必担忧争门的其余人,他们罚的罚,贬的贬。? 晕苷薪恍┬氯耍涣贤跎夏潜咧苯臃窬隽恕!?br /> 陈翼放下茶盏,“这偌大的争门殿,就剩你一个人了。”
想到这儿,陈翼起身朗笑,“傅大人,你可要好自为之。”
他退居身后。傅望之猛地抬起头来,他脚下的争门,貌似,一片晦暗。
周慧王变相地遣离了争门之人,却让他任职争门掌事,到底,欲以何为。
傅望之看着陈翼远去的背影。陈翼在回首之时,只说了一句话。
“傅大人,王上有旨,近身言官,终身不得婚娶。”
☆、面见王上
窗棂投射进来的光线,在地面上隔断出一道烟影。
烟光里,尘埃乱飞,掩映着殿内隐隐约约的床笫之欢。
“启禀王上,争门殿掌事在殿外求见。”
殿外,跪地候旨的内侍监小声禀报。
此时,傅望之正站在殿外,有起伏跌宕的喘息和烦躁厌恶的怒斥声袭来。
“让他滚。”
殿内的旖旎风光即刻被不明事理的人扰乱。祁辛睨着目光看着殿外那颀长的影子,兴致索然。
争门殿……
他披衣下床。身旁的男子衣衫尽褪,软软地伏在他的肩头,欲拒还迎,秀色可餐。
内侍监听罢便站起身来撵人,“走吧走吧!傅大人,王上是不会见你的。”
内侍监清咳着正了正嗓子。
傅望之一想到周慧王现下正与宫妃云雨巫山,便有刹那间的呆楞。
待到他回过神来,他只是僵硬地应了一声,旋即就抬脚转身。
他来的,当真不是时候。
傅望之思及殿内的景象,不由得面色窘迫。
“让他进来。”殿内的人听到那句“傅大人”,好像想起了什么。今日,是他说要召见他的。
正当傅望之快要离开宫殿时,内侍监火急火燎地过来唤他进殿。
“王上,不是正……”
傅望之抬眸,话音未落,内侍监已然将他拉拽过去,推开了那扇朱红的殿门。
片刻安静。
傅望之小心探脚,刚跨入门槛,便撞上了欲出殿门的楚哀。
“傅望之见过楚哀公子。”
他幽然转眸。
此时的楚哀公子,衣衫不整,面带绯色。
楚哀接过内侍监递来的披风,将宛若玉色的脖颈掩在阴影里,看见他,只是蹙眉轻哼。
他开罪过他么?
傅望之与楚哀擦肩而过,不再去理会他的无理取闹。
风有些凉,不知何时,殿内的龙涎香被突然大开的殿门骤然冲淡。
傅望之踏着轻缓的脚步往前,最终,在卧榻上见到了他而今“效忠”的王上。
“争门殿掌事傅望之,拜见王上,王上圣体永安。”
在他颔首之际,榻上的男子觑着眼眸,似愠似怒又似平静地盯着他半晌,转眸,冷笑了一下,将视线转到一侧,即刻有婢子会意地走到他的身旁,递给他一份小册子。
“喏,这是王上的日常作息,以后,全都交给你来打点。”
站在他身侧的婢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傅望之掬在唇边的微笑顿时停滞。
半卧于前的王上,是把他当做内侍监一样看待了么?
言官的职务,不该是他手里的这份小册子。
傅望之眼底闪过隐晦的光芒,一双纯银丝锦履,一袭青釉色长衫,孤身伫立,颇有些遗世绝尘的味道。
祁辛望着眼前人,那黑漆的眼眸清湛端然,宠辱不惊。
“还杵在那儿干甚!莫非陈翼没有告知你,这个时辰你应当做什么么。”
祁辛眯着眼眸,傅望之确是不知。
在外宫局的争门殿,倒不如说是宫掖局的外设,到头来竟然负责王上的起居。
傅望之微垂目光,以为祁辛准备让他更衣。
而身侧的婢子缓缓地掀开了檀案一角,待到他见到案上全貌,却发觉堆砌如山的奏折,悉数混杂一团。
他踱步走近,手边的丹砂朱笔,在临近的奏折上狠狠地划了几笔,笔力很重,像是怒极所至。
☆、生死一线
“李尚书,吴侍郎,周统领……”堆砌如山的奏折被有序分列开来,最高的那一沓,悉数为弹劾周慧王近来的荒诞不经和边塞与柔利之间气氛紧迫的谏言和指责。
自然,满朝文武不敢直击王上,但是,当他们将矛头对准王上身侧的近侍和远在边塞的将领时,他们就已经吐露了心声,并且,妄图入木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