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事实如此,并非意料之中的简单明了。
“方才你念的那些人,全数罢黜,一个不留。”
傅望之拿起的奏折被祁辛一把夺过。
祁辛歪着头,将奏折随意地抛进三足熏鼎中,刹那间,浓烟嗤鼻。
傅望之抬眸,心陡然一沉。
周饶的朝堂,祁辛一句话,便可彻底颠覆。
悄无声息,朝堂消失了一批人,尔后,有新人迁升顶上。
宫掖里,无人敢提及惹怒王上的后果。而他,遵从祁辛的旨意,执笔拟定了文官武将的生死。
隔远,他看见一袭玄璃锦袍的祁辛又卧在软塌里,矮桌上,是尚食局刚刚送来的食盒。
盒盖揭开,一抹醇香扑鼻。
精致的漆画盘盏,玉碟里摆着玲珑小巧的糕点,一侧点缀着绽放的锦葵花。
祁辛拈起一枚糕点轻嗅,未入口,便松开了手,糕点翩然落地。
在傅望之蹙眉瞥向祁辛的时候,候在一旁的婢子已经惶然跪地。
“王上息怒。这是前些日子柔利使臣进贡的冰芙酥乳,尚食局特意冰藏半日而成的。”
婢子低下头,畏首畏尾。
祁辛收回目光。烟缕里,还泛着沁燃奏折的焦煳味。
“那么,你是说,”祁辛起身走近,“是孤不识大体了。”
他俊朗出挑的侧脸就在婢子的眼前。
婢子惊恐万状,却也无权反驳。
“杀了吧。”
冰冷的语调悠悠荡荡,落在戍守阴暗角落里,死士的耳畔。
明亮又阴翳的光线,摇晃着婢子颤抖且无力的身影。
也许,一闭眼,一剑封喉就会来得如此骤然。
“铮——”
黑影挥剑相向的瞬间,有一柄长剑横在其间,映照出一对清浅的瞳仁。
没想到,最终出手相救的人,会是傅望之。
祁辛有一瞬的怔忪,然后脸上出现莫名和戏谑的神情。
祁辛用两指搁在唇瓣上,注视了他半晌,“你在公然挑衅孤。”
他的杀令,还无人胆敢拦下。
不得不说,他是唯一一个,什么也不是,却敢与他叫板的人,一个比宁宣化还要愚昧的人。
所以,他是否应当陪他慢慢玩儿,至少,他的死法,应该比宁宣化还要别开生面。
想到这儿,祁辛眼眉一挑,“傅望之,你该庆幸,你还是徐子的弟子。”
在祁辛扬手的时候,原本打算了结他的黑影陡然消失,来去无踪。
傅望之额角有细汗缓缓滑落,那一刻,他感知到了生死一线的威胁。
周慧王的狠戾,比楚睿更甚。
祁辛俯身睨着眼眸,“既然你救她,那她,孤就放过好了。”
他将目光转向吓得神情恍惚的婢子,片刻弯起的唇瓣似有调侃,“记住,你是靠他活命的。”
话音落地,婢子对着他千恩万谢,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宫殿。
傅望之看着婢子远去的身影,直到身后的男子一敛身,拔出了没入缝隙的长剑。
“你的剑术,是攸廿教导的。”
忆起那日国祭狩猎,傅望之与攸廿并肩策马的场景,祁辛的眸子突然变得幽深,说罢,将横尘抛向半空。
☆、揣测身份
日照在那一刻斜斜地映射进殿内,正好将悬空的横尘折射成一道刺目的影子。
明暗分界的剑身,盈洁如雪,还残留着方才紧迫的余温。
傅望之在袅袅的光影里一跃而起,那一瞬,祁辛勾起唇角,伸手拽住了他的右脚。
“想拿剑?休想。”
祁辛在傅望之翻身落地的瞬间,已然接过空中的横尘。
他站在远处,轻蔑的目光是十足的挑衅。
傅望之瞪大眼眸,露出难以抑制的愠怒。
刹那凝神,傅望之转身,迎着祁辛的面门,掌风凌厉。
“你还会武功?”
这一点,倒是祁辛没有料想到的。
他轻而易举地躲开他的招式,束手,步步拆招。
须臾,傅望之全然被祁辛压制,不能动弹分毫。
“你的一招一式,都有攸廿的影子。”
祁辛钳制住他的双手,欺身靠近,在仅隔半臂的距离中,他仿佛能够感受到耳畔扑来的温热呼吸。
“一年前,攸廿就是孤的手下败将。而你,给孤练手都不配。”
祁辛黑漆的眼眸一转,流泻出的,是昂然的傲气。
阴翳的光影。
映照下来的阳光,镀在面前人的侧脸上,揉碎了一抹金色。
霎那之间,傅望之窥见了周饶国君的气魄与凌云壮志。
周慧王祁辛,或许,并非世人了解的那般暴虎冯河,昏庸无道。
傅望之唇瓣微启,像是极不赞同他眼底的小觑,定定地凝视着他,笑眸里暗含狡黠。
流光溢彩——
祁辛瞧着他那恍若漩涡的眼眸,直耀得花光满眼,人面迷离。
祁辛伸手,覆在他的鼻上,隐了半张脸的傅望之,只剩下那双摄魂夺魄的眼眸。
那神情,像极了他捧着手心宠溺的苏嫔。
“你,跟孤的宠妃很像。”
祁辛面上惊疑,心底揣测。
傅望之眼底掠过一丝怔忪,敛气之时,原本接近祁辛的手指发力,恰好击中他手臂上的曲池穴。
一阵酥麻——
趁机挣脱束缚的傅望之夺过横尘,旋即起身,隔了一尺,端穆一拜,“王上,臣下失礼了。”
氤氲的龙涎香略带温热,从铜鼎一直飘至抱臂起身的祁辛面前,只一眼,就能明了此时此刻他的恼怒。
“还请王上息怒。臣下知晓王上深恶言官,但若是王上欲以宫妃之名来羞辱臣下,臣下定不会妥协。”
傅望之心底绷紧一根弦,面上却宝相庄严,丝毫不容亵玩。
祁辛一见他故作姿态的模样,眼里又浮起不耐的厌恶。
果然,是他对他太过随意了。
他略显烦躁地踱步上前,黑眸凝视过去,眼底含着一抹笑,似有深意。
“傅望之,你还真是太高看自己了。孤再不济,也不会看上你。”
他侧头靠近,扼住他的下颌,语调鬼魅,“你够看的,也就是这副皮囊了吧。”
祁辛摆手,示意候在远处的内侍监敞开殿门。
傅望之明白,这是在赶人。
“王上,臣下告退。”
他与祁辛对视,面色凝重。
在祁辛看来,他的表情就是一身傲骨的士子受人凌|辱后的敢怒不敢言。
而只有傅望之自己知道,他压抑在内里的哑然失笑与躲过嫌疑的庆幸,皆憋闷得辛苦。
艳阳高照。
思虞湖的雏荷,绿意盎然。
他站在争门殿的檐角下,悠闲地清扫着地面上的落叶与尘埃。
惬意且聊赖的午后。
傅望之抬眸望天,直到殿外一身月白缎高腰长裙的女子,压霜欺雪地走近,冷艳非常。
☆、我本沦亡
“傅大人,别来无恙。”
一声轻浅的问候,淡淡的,让来人的轮廓清晰可见。
傅望之眼前的光线一暗,耳畔的声音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而视线中的人和景都莫名穿梭变幻,似被琉璃灯盏晃花了。
此时,傅望之站在檐角下,朝女子施然一拜,“臣下见过苏嫔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他依旧笑如春风拂杨柳,安之若素。
苏娣就伫立在距离他半尺的地方,脸色掩映在逆光的阴影里,看不清,身姿与气质却变得针锋相对。
她走出阴霾,眼含讥讽,“从旧国辗转到周饶王宫,本宫以为你能步步为营,匡复旧国,谁知道,你依然在徘徊不定。傅大人,你还真以为‘在其位谋其政’是君子所为?”
苏娣说罢,目光逼视而来,“本宫劝傅大人不要自以为是。如果,傅大人因为某些举动成为复国大业的阻碍,那么,他朝兵戎相见,本宫绝不会手下留情。”
“傅大人难道就不好奇,楚睿世子垮台,你是如何幸存下来的?”
傅望之紧蹙着眉,眼神中充斥着复杂与苦涩,还有隐隐的悲伤。
往事隔着婆娑烟光袅袅而来,在喉中弥漫成一种郁结,傅望之寥落地笑笑,“是,梼杌刺客团……”
他被强行掳走的那日,楚睿被周饶与柔利算计,锒铛入狱。
自那日后,他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名讳,离开风雨飘摇的纪国,口蜜腹剑,踏进了周饶的国土,从此跟旧事决裂,也一跃成为时贤徐庄的三弟子,地位卓然。
“纪国已逝,我本沦亡。我一刻也不曾忘却国仇,然,纪国根基早已不复存在。我们,拿什么来完成复国大业。”
傅望之孤单地站在落叶中,形影相吊,恍然间感觉到有些不胜唏嘘。
然而,耳畔女子的声音却更加清晰起来——
“你我本就没有资格断言纪国后世。纵使楚睿世子已无生还可能,纪国王室,还有后来居上者。”
“纪国王权不会崩塌……”
“梼杌刺客团虽曾经从属于楚睿世子,而今,听命于何人,谁又知道呢。”
苏娣挽手折枝,觑眉,就这般从树下走过。
摧枯拉朽之力——
“苏娣!”傅望之从背后叫住她,“王宫稳固,本是铜墙铁壁。再加之周慧王身边隐藏护卫的死士,你动不了他的。”
他那如同端砚之墨的眸色转深,说罢,苏娣脚步一滞。
“多谢傅大人提醒。不过,傅大人好像忘记了。梼杌刺客团|派遣的细作,除了我,还有一人……”
她轻启丹唇,目光就绕在他的身旁。
没错,就连他,亦是梼杌刺客团的一步棋,更可悲的是,他连纵棋之人的面目都不曾见过。
这一切,似乎荒谬绝伦。
傅望之远望着苏娣毫无顾忌转身离去的身影,最终还是不愿问出他心底的疑窦。
“纪国王室……梼杌掌权人……”
苏娣,究竟是代表多少旧国冤魂活在这深宫之中。
既然她能够有恃无恐地前来斥责嘲讽,那么,梼杌刺客团的爪牙,已然潜入王宫大内,避开了所有的耳目,并暗中窥视么?
☆、睚眦必报
六月十一,天阴欲雨。
场院里还有未来得及清理的积水,一滩一滩,倒影着两旁幽幽的竹林。
天井四处好些花卉都凋萎了,地上堆积了大片大片的落叶。
傅望之起得很早,站在木栏外,扶起几株未被精心打理过的野花。
那野花,花姿凄凄,打着朵儿,经过一夜风雨,愈加萎靡。
“傅大人,这是王上的食盒。”
起得更早的,正是尚食局里的王公公。
傅望之接过递来的食盒,揭开,拿预先备好的银针在碗碟里试了试,无毒。
“王公公,这趟辛苦了。”
他收了银针,外面的微风依然很凉,他即刻将食盒小心盖上。
王公公向他笑着摆手,离开的时候经过天井,踩了一片花卉。
傅望之随后也出了争门殿,殿外,有负责引路的小太监引他去内庭。
庭中花枝,葳蕤不败。
他提着食盒往长亭里去。
长亭里,庭中景色一览无余。
那时,祁辛正坐在石凳上闭目养神,身侧,皆有婢子摇扇侍候。
“臣下傅望之,见过王上。王上,该用早膳了。”
傅望之就站立于他的身前,恰好挡住了庭中的美景,严严实实。
祁辛见状,似有愠怒。
“你挡住孤了。”
祁辛一把将其拉开,脸色阴郁。
这时,傅望之并不理解,昨夜暴雨昨夜风,吹到这个时辰,根本不算赏花的好时机。
自他走进亭内,一直到摆出食盒里的珍馐美馔,仅仅表现出无奈和郁闷的神色。
他已然做了近一月的近身言官,因为对祁辛的日常多有指责,便成了这劳什子“随从”,连一日三餐都得前来待命。
他知道,祁辛是为了欺辱他。
他越是不悦,他越是欢愉。
周慧王祁辛,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思至此,傅望之抬头瞥了祁辛一眼。
“你退到一旁,孤不想见你。”
祁辛脸色很差,单手握着蝴蝶杯,像是一个眼神也不愿给他。
咬牙切齿的字眼,愠意压抑。
傅望之揖手,迷惑的问道:“王上,臣下该退到哪边?”
他一脸真挚,作洗耳恭听样,等着他后面的话。
“你!……”
祁辛霍然起身,怒不可遏。
傅望之弯起嘴角,心底暗笑。
这样,算是报了近日的欺辱之仇了吧。
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因为,他已经感受到了难以言表的欢愉。
他眼前的王上,就像一只久寐未醒的野猫,淋了一夜的雨,惴惴不安,一撩拨,就会寒毛倒竖。
傅望之识趣地退到了左边,角落里,有檐角嘀嗒坠地的雨珠,在积水滩里开出凄艳的花来。
祁辛对于他的戏弄并未多做计较,因为,此时此地,有一袭藕色绢裙的宫装女子,朝着红漆柱飘飘绕绕,翩然而至。
没错,她是脚底踏风飘逸而来的。
倏尔,驻足在长亭外的太监婢子纷纷惊叹出声。
祁辛眯着眼眸探过去,缓缓地扬起了头。
微风,吹拂着如墨的发丝,在庭中飞舞的女子,眉目绮丽,笑靥含春,映衬得其人其景,如琼瑶仙境。
傅望之看过去的时候,祁辛已然走下石阶,被人摄魂夺魄般,撩动了心弦。
在花影里,苏娣正抬手扶着花枝,轻触着那串垂下的花瓣,轻启丹唇,妩媚而迷离。
☆、一处相思
“嫔妾苏娣,见过王上。”
随行的婢子退在两侧,长亭外,一路滑翔而来的女子衣袂飘飘,恍若画中仙。
没错,在众人的眼中,那就是一幅绢画,冰丝白纱,丝线纵横,铺陈而出的,是或浓或淡的色泽,好似泼墨。
突然间,傅望之忆起了纪国的雪色与远山。
苏娣一舞,浓墨重彩又轻描淡写,堪堪收住了万人瞩目的一笔,令意犹未尽的祁辛注视良久的目光现出激赏。
祁辛看惯了宫掖里那些无趣的把戏,争宠,依靠的是过人的才智与投其所好。
这一点,苏娣摆弄得出神入化。
“王上,嫔妾脚下之物,名为‘轮滑鞋’。”
至少,连傅望之都禁不住喟叹,她双足之下类似车轮的物体,虽不精致,但足以令人神往。
若是她设计出了此等妙趣之物,那么,宠冠六宫,自是不在话下。
傅望之有些钦佩她那复仇之魂蕴含的无穷力量——无尽无休的心计。
六宫的女人,本该有一朝荣辱,一朝殒命的觉悟。
而苏娣,凭借着与他神似的一双眼,享受经年的安逸与优渥,坐上高位,又拧着一股怨恨,一直攀爬向上,敏锐而决绝。
傅望之望着苏娣与祁辛携手离去的身影,将来不及品尝的珍馐美馔收入食盒,原封不动地,递给了前来打扫的小太监。
一时聊赖——
他能够预见苏娣得宠更甚的势头。
只是,他并不理解,祁辛明知她心怀叵测,为何还要将一个敌国刺客养在身侧,对其痴心以待。
是她的手段高明,魅惑可人么?还是,仅仅因为她那出挑的一双眼,先入为主,攻占了国君的心……
那日,在思虞湖巧遇,他问过她,“苏娣,你当真,愿历经浮沉,侍奉于敌君之侧?你,爱过他么?”
那刻,似乎,他问了一个极其愚昧的问题,明明一眼便知,她眼底没有一星半点的情愫。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那明媚的日光就照耀在花树之上,芬芳浓郁。
傅望之转眸,从她冰冷含笑的眼眸里读出了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谁能想到,这享尽六宫荣宠的女子,竟在这样的暮春初夏思恋着一个人……
这思虞湖,本就是宫闱女子睹物相思之地。
“苏娣姑娘。”静立片刻,傅望之轻轻唤了一声,这次,他并未称呼她为“苏嫔娘娘”。
苏娣在树荫下回首,发髻上的玉饰发出轻微的玎玲声。
然而,他只作不知,微笑着揖手行礼,“姑娘,为何,不试着放下。”
他看着她,说得轻而易举、云淡风轻。
苏娣侧眸,久久地盯着他,“你,是在奚落本宫?”
她的眼眸里倒映着一张从容不迫的脸,越是笑若春风,越是碍眼至极。
他难道不知,她的强颜欢笑,皆是他一手造成的。
她这副皮囊,能够博得国君满心怜爱的,便只有这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