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伐也识趣,殳引说不提他便不再问了,拿了干净衣服来给他换。殳引换罢衣服自己倒唠唠叨叨将事说出来。苏伐听得甄氏拿香烫他就笑了,只是见殳引讲的正气,就强忍住,又听他说甄氏一头将他撞倒,便再忍不住大笑起来。殳引本是一肚子火,此刻见苏伐大笑,又想及刚才的状况便也觉好笑起来,将苏伐拉至跟前,道,“你见我受气倒还笑话我。”说毕要亲他脸。苏伐朝一旁躲,又推他,“谁教你将一件正经事说的如此不正经起来。”殳引捧住他脸,贴近了说道,“我不正经麽?”苏伐红着脸要挣开,殳引强着亲了下他的嘴才放开,见他站着不动,便笑道,“你臊什么?”说着揽住苏伐肩膀,问道,“刚才我不在你去哪里了?”苏伐低声道,“在书房。”殳引想了想,道,“我差些忘了你也是做我书童来的。”苏伐瞥眼瞪他。
说这两人大白日在房中胡闹了一番,殳引总算觉得爽气起来,一时又画兴大作,赶着苏伐去书房研墨作画。
苏伐倚在案上看着,殳引拿笔蘸了浓墨,撩起衣袖在宣纸上花了几笔,又用小楷笔着上颜色。苏伐侧着脑袋左右看了看,不出声。殳引搁了笔问他,“你认出这是什么吗?”苏伐道,“这有什么认不出的。”说毕用手指着那些黄花,道,“这是一丛忍冬。”殳引捉住他的手,道,“不错,正是忍冬。可为何我作画时你不住的皱眉?”苏伐道,“我只是觉得这花不整齐,画的太乱。”殳引闻言只笑了笑。苏伐见他不答,只道是自己多嘴了,便也低头不响。殳引将他团紧的手指一个个分开,交握在自己指间,一手又搭住他的腰,忽然双臂着力将他抱起放在案上。苏伐猛地一吓,惊的眼睛瞪圆,望着殳引。殳引一俯身,那案上的笔墨纸砚纷纷掉下地去,他凑在苏伐耳边,似笑非笑着说道,“因为画中有风。”说毕在苏伐耳边轻呼一口气。苏伐身子不禁一缩,便贴靠在了殳引怀里。
等那殳荣殡事及氓国战俘事情处理毕,不几日,殳桧就下诏立了殳引为太子。众臣早料及此事,互相都不多言,待诏书一下,第二日又都各自携礼去殳引府上道贺。此前甄思伯推借殳荣之事不肯上门,这时殳引太子身份明确,甄思伯去的比谁都早。殳引见他捧着锦盒前来,就在堂前礼貌了两句,又请丞相坐又叫人上茶。甄思伯坐下刚要和他话些亲密家常,殳引便借说有他事进了内屋去。甄思伯见殳引未将自己所送的锦盒带进屋,便十分气恼,茶也不喝了,甩了甩袖子,也不着人去禀,自己就告退了。
说殳桧连日昏迷,药食不进,整个人已消瘦的不成样了。朝中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婢女太监皆都暗传。一日清早殳桧忽又口吐黑血,实像要去的模样。昏迷到下午,人竟清醒过来,颤巍巍举着手招太监至跟前,耳语说传太子觐见。太监忙去传召,殳引从家连奔带跑进宫来。殳桧本是临终前的片刻清醒,哪里等的了他。等殳引上气不接下气跑进寝宫,殳桧又复昏迷去了。几位太医站在榻前,只摇头叹息。殳引知殳桧已不行了,便哭着扑倒在榻前。众太医及太监和宫女见状都识趣的退至门外。殳引抓着殳桧的手大哭,“父王,是儿臣来迟了一步……”又想殳桧如此也有自己的原因,心中便更加悲痛起来,只尽力哭的更凶,口中不断唤着父王二字。那候在门外的人也不知这痛哭之中还有隐情,都道是殳引孝顺,又听他哭的心肝俱碎,也都默默留下泪来。
殳引哭喊半天,也不知殳桧听见与否。天色将黑之时,只听殳桧大咳一声,身体一绷,双目瞪大。殳引赶紧跪爬上榻,摇殳桧肩膀,只可惜斯人已驾鹤而去了。
殳桧驾崩,殳引守孝三月不肯登基。直至文武百官在宫前齐声叩拜,恳求他继位。
殳桧一行人回国三年,这年诸事纷扰。到夏殳引出征,到秋殳桧驾崩,到冬殳引顺民愿听天意继承大位,成为越国数百年来最年轻的君王。
☆、第四十二章
殳引这才登基,第二日便亲自去大牢将公培寅迎出,又将自己此前所住的府邸送与他。培寅自至越国便被冠以淇国奸细的身份,大臣们见殳引以恩师之礼相待,甚有异议。朝中一名编撰史书的文官,于此事上了奏书给殳引。殳引看罢大怒,“他仗着三朝老臣的身份,便诸多掣肘。这三朝老臣我看就到此罢!”说毕摔了奏书,叫人速拟诏书罢了那人的官。
甄思伯闻及此事,心下大骇,其与殳引虽无过节,但其女甄氏、甄氏之子殳荣皆曾得罪于殳引。自确立殳引为太子,甄思伯言行便万分小心,等到殳引继位,更是万事迎奉。如今见三朝老臣轻易被罢黜,而近来朝中亦有流言说殳引欲封公培寅为丞相,甄思伯难免担惊受怕,每日都郁郁少食。
甄思伯门下一名食客见了,便同他说,“大王自继位起便对公培寅礼遇有加,时常与其商讨国事,而对丞相您却万分冷淡。”甄思伯闻言不悦道,“此事还用你说。”食客道,“我正是想提醒丞相切勿只顾闷闷不乐而不采取行动。”甄思伯大叹一声,说道,“大王不爱珍宝不爱美色,我也实想不出该如何讨好他了。”食客道,“既然讨好不得,何不另辟蹊径。”甄思伯听他似有计策,忙问,“请先生明言。”食客道,“丞相难道忘了公培寅的身份?”甄思伯道,“大王并不疑他。”食客道,“三言两语自然不疑,若有亲近之人日日多吹耳风,纵然大王坚信不疑心中也会有所防备。”说罢又将如何行事说与甄思伯。
说殳引身边一位太监名叫马肆,此前是侍奉殳桧的。殳引当了越王,见他诸事做的都还周到,就留了他在身边伺候梳头带冠。马肆生了一张巧嘴,又侍奉过先主,伺候殳引没几日便摸透了他的性情,趁着梳头之时便说些他爱听的话。殳引十分喜欢他,闲暇时就逗他讲话,有时也故意拿小事刁难他,而马肆倒也能很好的对付过去。
虽说殳引贴身有个苏伐,可那苏伐毕竟是山野长大,见识极短,往往与他闲说些心中烦恼他便听的厌烦。如今殳引见马肆机灵聪明,对事也能说出个所以然,就也更愿意同他说说,偶尔也会问问他的意思。
甄思伯探听了,便派人对马肆说,“你若能替丞相办成此事,丞相便保你在乡下的老父母,兄弟姐妹从此锦衣玉食,再不用耕田锄地。”又送了他几千金。马肆欣然答应。
一日替殳引梳头时,马肆装作无意问道,“昨日倒不见公先生来宫里拜见。”殳引未有防,随口答道,“昨日先生有事,与我告假了。”马肆又问,“今日他可来麽?”殳引道,“该要来的。”说着从铜镜中看他一眼,笑道,“今日小太监为何关心公先生起来了?”马肆忙道,“公先生替大王分了忧,大王才有空同奴才闲说乱道。”殳引又笑,道,“好个闲说乱道。本王这会正巧有件事要跟你闲说闲说,你就同我乱道乱道罢。”说着便转过头来,将胳膊搭在案上,侧靠着身子问道,“本王想让公先生来做这个丞相,你觉得如何?”马肆没料及殳引问的正是自己心头所想之事,顿就脸色变了变,但速又收敛住了,打了个恭,道,“大王已有决断,奴才怎敢胡说。”殳引摆摆手,不耐烦道,“本王就是想听你的胡说。”此话正中马肆下怀,于是便将甄思伯教他说的话说了出来,“公先生才智过人,又曾是大王的老师,有他辅佐大王再好不过。只是……奴才听说公先生是淇国人……”说及此偷偷朝殳引一瞥,见他神色无甚变化,垂着眼正摆弄案上的一个雕花小瓷瓶,马肆便大胆说道,“若是封一个淇国人为越国丞相,只怕朝中大臣会有不满,何况丞相位高权重,一旦为相者有异心,于大王于越国皆是不利,奴才觉得此事大王还需三思。”说毕又打了个恭。可等殳引半刻不说话,马肆便慌起来,扑通跪倒在地,求道,“奴才胡言乱语,请大王恕罪!请大王恕罪!”说毕在地上碰碰磕起响头。殳引仍侧靠案上,看着马肆道,“即是胡言乱语,本王又岂会当真,起来罢,别磕头了。”马肆刚松一口气,才要抬起头来,却听殳引冷哼一声,“免得磕坏了我的地。”马肆那个半抬不抬的脑袋顿时僵住了,只见那雕花瓷瓶滚到自己膝边。头顶殳引说道,“赏你的,喝了罢。”
公培寅吃毕饭才入宫去。传诏的太监将他领至殿前,殳引正埋头书写并未看见他。公培寅便撩起袍子下跪,叩道,“参见大王。”殳引忙道,“先生快不必拘礼。”说毕拿着笔从座上下来,扶着培寅手臂将他扶起。培寅见殳引身边无人伺候,便道,“为何不见马肆?”殳引扬眉笑道,“咦?今日是怎说,你二人倒是惦记着彼此。”培寅听这话出有因,就不再问了,只说,“不知大王急召培寅入宫所为何事?”殳引见问,便面露喜色,将公培寅拉至案前,用笔杆指着案上,道,“本王拟了几道整顿朝纲的新法,请先生指教。”公培寅见纸上确实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便凑上前去看。殳引怕他看的不细,就将纸塞于公培寅手中。公培寅看罢,又将纸放回案上。殳引忙问,“如何?”培寅见其面上尽是期待之色,便道,“大王这几道新法恰是正中要害,再好不过。”殳引立即道,“先生当真觉得如此?”培寅点点头。殳引喜不自禁,将笔朝案上一掷,道,“那明日上朝,本王便可颁布新法了。”培寅摇了摇头,说道,“此法虽好,大王却不可操之过急。”殳引皱眉,问道,“既是正中要害之法,应需及时实施才对。”培寅道,“新法实施需从上而下,这几道法规中,取消封地,臣民同法,官员世袭考核,亲王诸侯不得拥兵……条条皆是有损于皇亲贵族之利益。大王若毫无征兆,将此同时颁布,必会遭群臣发对。即使大王以君主身份相压,勉强实施,恐怕也无人会遵循,介时各方损利者相互勾结,反于大王不利。”殳引听及此,便收起面上喜色,道,“国中法度已沿用百年,早已陈旧不堪,实施新法是当务之急,然先生适才所言也不可不虑,先生心中若有对策请直言。”公培寅拱了拱手,道,“旧法不可不改,但须顺时而改。新法之中于亲王诸侯不利者居多,而亲王诸侯之中有用之才甚少,这些人凭借身份,无才无德也可获封高位,朝中不满者比比皆是,大王何不笼络此众,循循善诱,待其与大王同心,再颁布部分新法削弱贵族势力。若能将此办成,剩余之事便在大王掌控之中了。”
殳引沉默半晌,才道,“话虽如此,只是此刻众臣之中无一人是本王心腹。”说毕看了眼培寅,“先生来之前,我正想一事。先生可知是何事?”培寅摇头。殳引道,“本王欲封先生为左丞相,甄思伯为右丞相。甄思伯乃三朝老臣,朝中党羽众多,若贸然罢其官职,恐惹人非议。于是本王便想出此计,封你二人为左右丞相。那时先生便可助我一齐推行新法。待甄思伯权势削减,便可令其告老还乡。”见培寅并不声响,殳引便问,“不知先生以为如何?”培寅这才道,“甄思伯本就是其方人士,大王要教他回哪里去呢?何况其女康平夫人仍在宫中,按理大王也该拜夫人为太后。”
殳引听了,便冷笑一声,“那恶妇有何资格去做太后!”又斜眼朝培寅一瞥,道,“听先生之言是不想做这个丞相了?”公培寅忙拱手谢罪,道,“大王救培寅于牢笼,又处处以礼相待,若能替大王稍解忧愁,培寅必当尽心竭力。只是此刻丞相之位,培寅尚做不得,请大王恕罪。”殳引冷冷道,“为何做不得,先生不妨说来听听。”培寅道,“大王若封我为丞相,那便是要我与甄思伯分庭抗礼,甄思伯为保自己权势,必会结党营朋,与我做对。而如今大王这番待我,已有不少大臣视我为眼中钉,只是见我仍一身布衣,倒能忍住不寻麻烦,我若做这丞相,只怕在朝中寸步难行啊。”殳引笑道,“还道何事?先生不必惧怕,万事有本王撑着你。”培寅道,“我并非为自己担心,是为了大王您担心啊。丞相不想着为君主分担国事,只顾盘结势力,各自内斗,朝廷一分为二,君臣不能同心,各谋其事。臣不像臣,君不像君,那时就不要说推行新法,只怕整个国家都会不得安宁。”殳引听的一怔,忙问,“那依先生所言,何时才愿意做本王的丞相呢?”培寅道,“大王也道甄思伯乃三朝老臣,其年事已高,再由他吃几年朝俸又何妨。而大王善待老臣亦可获取人心,此于新法推行也是大有益处。”殳引点点头,又道,“只是你无官无职,本王每日召见你入宫也是不便。”培寅道,“大王既然仍不改称谓,称呼培寅为先生,那便赐我一个太傅之位罢。”殳引答应了。
此后殳引便依公培寅所言,暂缓新法推行。又在全国贴出告示,寻求人才。凡有德者,不谓门楣,皆都破格拔擢。
到第二年,殳引已能将诸事处理的有条不紊。
因苏伐是在溪边长大,极爱泛舟戏水。殳引为讨他欢心,便命人在宫中多建水池。
这日夜晚,殳引见月色正好,便邀苏伐一同夜游新修的院子。二人行至一道廊桥,殳引指着池中之水,说道,“这是你家乡的水。”苏伐见池子并不大,周遭也未挖掘沟渠,便以为殳引戏弄自己,推着他说道,“这明明是潭死水。”殳引笑道,“本王几时骗过你,这水是命人从洛河运来的。”苏伐惊的不住看他,“洛河离其方有多少路?”殳引道,“由百人赶三十驾车运一月即可。”苏伐听的大喜,忙下到堤岸,弯腰掬水来喝。才尝一口便已觉出殳引未说假话,便笑着回头看一眼桥上的殳引,复蹲下身去,双手在水中来回摆弄,又捧水扑在脸上。苏伐见了洛河的水尤其亲切,而满月之时更是极为想家,他知道殳引已走至身边,却不抬头看他,对着水面自言自语一般,“我小时常爱将手插入溪水之中,那时洛河的水被太阳照的又温又柔,并不如此刻这般冰凉。”殳引立在他身畔,见空中一轮圆月,水中一轮圆月,皆如斗篷大小,只是空中圆月不会随风而动,水中之月却尽是摇曳之姿。那月一动便勾的他心头一动,他突然想起在氓国的一个中秋之夜,也是这般静谧,身旁之人也是这般感伤。凉夜的清风轻拂他的衣袍,轻拂他赤露的肌肤,吹起他的头发,吹的他心中千头万绪。
苏伐见殳引望着水中出神,便起身来,用脚尖将堤上的小石子踢入池中,顿时水中的月被打的零零碎碎。殳引转头来看他,苏伐的脸上被月光蒙了层极其朦胧的光辉。殳引眯起眼睛,似看不清,似又像看到了别人,他端起苏伐的下巴低头去亲他。这刻,那击碎的月也安静的恢复成了回来的模样,沉在水中。
☆、第四十三章
池院的夜色勾的殳引想起了一段往事,于是当晚便有些心绪不宁起来。苏伐坐在他身上动了半晌,见他双目直勾勾望着床帏顶部,似是心不在焉,便在他胸口打了一记,怪道,“大王若无心行事,何必强我做这劳累!”说毕便要起身来。殳引忙按住他的腰,讨好的捏了一把,笑道,“这才动的几下便喊累了。”刚说便一挺身将跨在身上的人反压在了床上。苏伐吓的惊呼出声。殳引忙捂住他的嘴,笑了笑,“如此大声可不好。”说着手也不拿走,单就身下狠动起来。苏伐半个身子被撞的东倒西歪,口又被捂着,只能透着殳引的指缝呼呼喘气。殳引草草完事,也不待苏伐定神,就将他环在腰上的手拿下,自己也从床榻下来,抓过一旁的衣袍披在身上。
门口掌灯的太监见他出来,就立即提着灯笼过来引路。殳引道了声“去大殿”,那太监就朝一旁招了招手。也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五六个小太监,纷纷点起灯笼在前面辟路。一行人六盏灯笼破着黑一路从石山长廊走到了越王大臣议政的大殿。
大殿两角分挂了两盏灯笼,被风一吹晃个不停。大殿门前驻着几名带刀侍卫,其见了殳引纷纷扶着刀单膝跪下。殳引免了礼,叫人将殿门打开。一进门便见两侧放着十根长铜柱子,均有半人高,铜柱顶部点着粗矮的蜡烛。这些蜡烛是算计好时辰的,一根恰好燃一夜,此时半夜已过,故而只剩半截。
殳引着人在君主正座的案上摆上灯火,那案上还放着前日早朝大臣上的奏章。殳引挥手打发太监们离开,“都去门外伺候着。”自己却坐到了案前,翻阅白日未能及时批审的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