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事”林盏别过头去,摸着墙壁自己往前走,却又被沈瑛一把拉住胳膊
“人都在这边,你往那边走什么”沈瑛把林盏拽了个踉跄还不忘揶揄道,“傻了似的”
自知耳朵要到天明才能复原,林盏怕现在自己这样反而帮倒忙,便一直静静呆在角落,依靠十分微弱的声响判断着冯旭的人应是找来了另一艘船,福竹跑过来,边说话边拉着他:“这船虽快却坐不了太多人,下人们随后再到,王爷叫您一起跟着。”
方才等在边上听不到陆进延的情况,他只能强装镇定,听得陆进延还有意识能说话,林盏这才松一口气,被福竹引着上了船,带到了陆进延身边。
林盏摸到陆进延被严实盖着,血腥味也少了许多,一直紧皱的眉毛展了展,手伸进被中,正小心翼翼地去寻陆进延的手,就被他一把握住。
往日里粗糙温暖的大手此时一层冷汗,林盏把右手也盖了上去,想帮陆进延把手捂捂热。
“手……”后面的话林盏没听清楚,猜他应该是问自己手上纱布
“不小心摸了匕首,小伤”林盏尽量小声低语,生怕因听不清声音便大了嗓门,扰了身受重伤的跟前人
“可真难得你…主动牵过手来”陆进延本想逗逗林盏,却不想扯痛了腹上伤口,嘴角咧开还未来得及上扬便垂了下去,正想自嘲,抬眼却正看见林盏头探过来,漆黑的眼眸空洞无神,但眉头却是拧作一团,嘴唇都抿在了一起,陆进延从没见过他这般凝神细听的模样。
林盏的喉结动了动,却没说话,陆进延当他别扭害羞,又说:“我中的毒,京城有一郎中可解,你随我在京城多待几日”
林盏又是没有反应,陆进延攥了攥他的手,他才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片刻后,半阖着眼睛问说:
“王爷……您是什么模样?”说罢,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悬在陆进延耳边
陆进延看他动作知道林盏想做什么,朗声答:“你摸摸”
听了这话,林盏原本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左手轻轻落在陆进延脸上,修长的手指缓缓移动,碰到他的鼻子后指尖,沿着鼻梁上下划过。摸到眼睛时,林盏的手先是顿了顿,而后才小心地抚上他的眼眶,依着轮廓轻轻转圈,仔细至极。触到睫毛时陆进延故意眨了眨眼睛,林盏指腹痒痒,扬起了嘴角
“王爷鼻子高,眼睛也好看”林盏的眼睑低垂,目光仿佛就落在陆进延的眼上,柔软的指腹触了触他浓密的眉毛,又笑道,“剑眉星目,定是王爷的样子”
“呵……那也不及你半分”陆进延忍着伤口疼痛,抽出手来轻捏林盏下颌引他俯身,对上他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 近期更新无法确定 预先恭祝新年快乐啦
☆、第 18 章
作者有话要说: 把“誉王”改成“昱王”了
明明是水路,却没有摇桨声,亦没有波浪声,□□静了
林盏被福竹引着在一处躺下,收了收胸前的衣襟。
自八岁那年的那场变故算起,离开京城已经十五年之久。模糊的记忆中,于宅郁郁葱葱,艳阳洒在小池上波光粼粼,念书累了便偷跑到大树下打瞌睡,醒来时总能对上母亲无奈又柔软的目光。
船随水波摇摇晃晃,林盏翻了个身,在寂静与黑暗中对自己说,睡吧,天亮了就好了,虽然双目依旧无用,但起码能听见,起码能感受到白昼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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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无兵无权,陆进延也是个响响当当的王爷,进京之后被火速妥帖地安顿下来。在陌生环境中林盏是鲜少走动的,寻了处角落站着,听福竹跑前跑后,嘴里絮絮叨叨着还是京城好,咱们还是住的以前的院子。
来给陆进延诊治的郎中告辞后,林盏依着脚步声悄悄跟着,估摸着附近无人才快步追上,对郎中说了自己夜中几近失聪的病症。老郎中瞧他本就目盲,关切得赶紧拉他坐上廊边木凳。
林盏伸着手腕让老郎中把脉,忽觉指尖针扎刺痛,淡淡血味散了开来。
“老先生?”许久没有动静,林盏开口询问,听得老郎中鼻息沉沉,眉头不免紧了紧
“两月前,可曾受伤中毒?
林盏点了点头,说了那夜被刺客迎面撒了粉末的事
“老朽无能,不知公子中了何毒,但这毒潜伏在你身体中,久而久之,侵害听力”
说罢,老郎中站了起来,林盏一慌,伸手摸到他的手臂紧紧拽住:“那在下这毒如何能解?耳朵怎么办?”
“毒量不多,但难排难解。耳朵,恐怕治不好了”老人无奈地拍拍林盏冰冷的手背,“珍惜还能听见的日子吧”
失焦的眼睛蓦然瞪大
颤抖着失了血色的嘴唇,林盏已经连话都说不完整:“在下、在下要聋?”
“此毒不清,听力便会完全丧失”
老郎中摸了把胡子,沉沉叹了口气,这年轻人清俊脱俗,瞎了双眼已是着实可惜
林盏闭了双眼,面上无悲无喜,对着老郎中的方向躬了躬身。才一转身,腿刚迈出一步,便像抽了浑身气力般猝然跌到地上
老郎中上前去扶,“孩子,你要去哪?我送你去”
林盏勉强扯了一抹笑容,撑着膝盖站起来道:“谢过老先生,我记得路”
不过是沿着来时的路再走回一遍,林盏却步履艰难。手扶着墙面,才走几步就胸闷气喘,握拳在胸口处猛捶几下,掌心被指尖传来的冰凉寒彻了。
怎么办……
他用了十余年克服眼盲带来的障碍,日日夜夜的黑暗无边中,若不是靠着这双耳朵,他早已与废人无异。
没有视力,没有听觉,那他活着还能依靠些什么
上天夺去了他的家族荣耀、双亲、双眼,到如今,连他仅剩的听力也要无情剥夺。林盏凝着眉,嘴角却怪异地扬了起来——老天爷,我还不够一无所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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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陆进延受伤进京时,昱王陆进轩刚从皇宫出来,正巧无事,索性前去探望。陆进延的卑微出身致使皇子们与他大多并不亲近,若不是想再睹一睹他身边那绝美男子,陆进轩本不屑登门。
带着另一份心思,陆进轩并没与弟弟多寒暄几句,借口府上有事便起身离开,才刚往外走出几步,便遣下人去寻林盏。
下人有些局促道:“王爷,这……小的不知道这位林公子什么模样?”
“不是说了吗,长得好看的,高的,瘦的”
下人面上仍带难色,陆进轩皱了皱脸,抬手敲他一记,“巴掌大的地方,找个倾国倾城的人很难吗?”
陆进轩与下人分头寻找,因不想被陆进延的人碰上,半躲半藏地绕着整个宅院一整个周圈,愣是没寻到林盏的丝毫踪影。
陆进轩正站在大树下叉腰纳闷,忽而想到第一次见林盏便是在屋顶,猛地一抬头,却真看见枝叶荫翳间一个清瘦身影。足下轻点,陆进轩一个飞身也跃上了树。
树干剧烈摇晃,林盏侧头,手按上了剑
“美人美人、别动手”
听出了陆进轩的声音,林盏嘴角撇了撇,却还是把剑收回鞘中,抱拳行礼
树枝粗壮却也承受不了两个男子的重量,陆进轩向上一跳,双腿勾住林盏头上的那根树枝,倒挂在他身侧打趣道:“美人真是特别,脚都不爱沾地吗?”
林盏颔首,“让王爷见笑了”
“我看你……好像挺没精神?”陆进轩凑近了看林盏,在扬州见他时便面无表情,今天更甚,眉宇间凝着阴云
林盏顿了一下,淡然回答:“许是连夜赶路所致”
“你这话骗陆进延可以,骗我可不行”陆进轩在他的眉眼上细细端详,“近看眼睛都红了,莫不是哭过?”
眼前的人赶忙低头,揉着眼睛闷声道:“方才眼中进沙……”
陆进轩呵呵一笑,眨了眨上翘的凤眼,刻意压低了嗓音在林盏耳边问:“陆进延欺负你了?”
林盏连忙摇头,“王爷对在下很好”
“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揣测打探他人心思,爱寻花问柳的昱王最擅长不过
“在下、也很好”林盏的头扭向别处,声音轻飘飘的
“那为何一人坐在树上”
出乎意料地,向来恭敬的林盏,此刻却沉默不语,一阵风刮过,林盏一动不动地坐在沙沙作响的树叶间,陆进轩看他面色苍白,眼睑低垂,饶是再想与他说话,却也还是蓦地于心不忍
虽然对他一无所知,但陆进轩能感受到林盏心中的郁苦,面对他欲盖弥彰的不言不语,本想轻浮上去的手,往前探了探,却还是在离林盏鼻尖仅有一寸时一顿,默默收了回去。
美人就是美人,满腹心事时,连眉梢都染上醉人的清冷
☆、第 19 章
入秋的午后,吴王府旧院萧瑟冷清。
陆进轩与林盏静静坐了片刻,林盏素来不爱说话,陆进轩看他低落也一时无言,两人一上一下坐在树上,陆进轩渐觉尴尬,假意咳了咳
林盏朝斜上方微斜了斜头,说:“树上风大,王爷小心着凉,下去罢”
“美人文弱消瘦更吹不得风”林盏终于开口,陆进轩才刚沉静下来的气息又变得激动,“你若是想寻个安静无人的地方,本王熟悉京城,带你去”
“在下有职责在身,需在府中守着王爷”
“守着那小子有什么用,给他端茶送水?你又看不见”陆进轩全凭自己心思脱口而出,话音落了见得林盏面色一滞,这才皱起脸来,连忙赔不是,“不不、本王不是那个意思,京城安全,下人也都伺候着,你大可不必担心。是本王错了,本王不会说话”
林盏兀自低头笑了笑,沉声答:“王爷多虑了,在下眼瞎是事实,确实也帮不上什么忙”
“方才当真是本王失礼,为赔不是,本王请你喝酒”
林盏眉头一紧,正欲谢绝,耳中传入衣袍摆动的声音,下一刻,他的肩膀已经被陆进轩一把揽住
“王爷——王爷——”一个陌生的声音由远及近,林盏感觉肩上的那股力道松了松
“叫什么呢,生怕别人不知道本王在这?”陆进轩斥责树下急忙赶来的下人
“皇上来了,说是听说吴王在南方遇刺,特来探望”
“真是稀奇”陆进轩沉吟片刻,对着下人说,“你先找个地方藏起来,被皇上撞见我来了不走,实在有失颜面”
话音刚落,身旁的人一个翻身,跃下了大树
“留本王一个人在树上?”
“圣上驾临,在下怕吴王带伤应付不来,前去看看,恕不能奉陪了”
“喂——美人、美人!”
陆进轩在树上掐着声音朝林盏喊,但他已经依着来时的路走了。奈何吴王旧府后院数月无人打理,他走在杂草碎石上,没几步就被绊了好几下,林盏实在无法,没有盲杖,伸出手摸到的是无边际的空气,只能在这生疏的土路上硬着头皮往前走
“抓着本王胳膊”实在看不下去,陆进轩轻功飞到林盏身边,拿手肘碰了碰他
林盏攥了攥拳头,却没把手抬起来,“谢过王爷,在下能走”
“怕被人瞧见说闲话?”陆进轩见林盏辨不清方向,径直冲着一块石墩走去,赶紧从地上捡了一根木枝递到林盏手中,“一人牵一头,总行了吧”
树枝一进林盏手中他便明白了陆进轩的意思,他神色稍滞,冲着陆进轩的方向眨了眨眼,微拧的眉头透着淡淡无奈,是啊,瞎子总是需要人牵引的
陆进轩扯了扯树枝,把林盏往正确的方向一带,“走罢”
皇上就在殿里,从正门进去未免太过失礼,林盏走了偏门,听见交谈的声音
“朕会核查此事,若真是在冯将军镇守地界上出了这种事,那朕定要定他的罪”
“大将军军务繁忙,也难免会有些疏漏,臣弟已得解药,并无大碍,念在冯将军为前朝功臣份上,请皇上从宽从轻”
“正因为是前朝老臣,才更加不可大意。冯旭仗着他那十万水师作威作福,如今朕的兄弟在他地界上险些丧命,实乃藐视君威”
这就是当今圣上,而他那一心忠良的父亲,便是被他母妃,如今的太后党羽诬陷而死,林盏在角落一动不动地站着,心中怒火翻滚,却不得不咬紧牙关,装出一副漠然恭敬的模样,此刻林盏倒真庆幸自己目盲,双眼聚不了光,只能徒睁着一双黑眸死气沉沉地目“视”前方。
“你是做什么的?”
皇上朝着角落一指,林盏看不见,并不知道皇上指的就是他,仍面无表情地站着
“林盏,随行带的护卫”陆进延替林盏作答,“眼睛不好,但武功奇佳”
“过来”
林盏听着声音迈步,朝着皇上的方向跪下
陆进霆看他只有一腿的膝盖朝向自己,心想这人眼神可真差得可以。身边的太监指责林盏跪歪了,他才眯了眯眼,往另一边挪了几下身子
眉如墨画,目若澄湖,跪在当今圣上面前不卑不亢。林盏挺拔着脊背,肩膀线条的流畅优美衬得身上衣素衫也似仙衣。他看不见,不知道陆进霆已经往前探身仔细打量他的面容,更不知道旁人面上都已是一副意味深长的神色
“如此美人,当护卫可惜了些”陆进霆的目光流连在林盏的朱唇玉面上,似笑非笑道:“不如跟朕到宫中小住几日,也算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从皇上让林盏过来的那一刻起,陆进延就多少猜出了他的心思,只是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要人。他捂了捂自己腹上的伤,凝眉道:“皇上,林盏不过是平民草芥,如何有幸随皇上入宫”
“呵,那就更应进宫让他们瞧瞧,平民也能生得如此绝色”
“林盏眼睛看不见,走路都要乱撞,臣弟岂敢让他入宫”
“瞧六弟说得,朕宫里下人那么多,还缺一个给林盏引路的?”
“可,林盏性子清冷,恐怕……”
“说来说去,六弟这是舍不得吧?朕本以为,凭你多年来的忠心,不过是个稍有姿色的男子,还不是说放就放的事”
皇上的语气忽然威严起来,在场气氛霎时一冷,陆进延暗自握拳,林盏让人过目难忘的容貌或许的确令皇上起念,但究其根本是在试探他是否彻底臣服,而他若稍有不愿,便会被放大千百倍,冠上违抗君威的帽子。
陆进延面带难色,看向林盏,他直挺挺跪着,但头却垂得极深。他向来内敛自抑,平日里被他陆进延亲一下都会红透了整张白净的脸。被皇上因为相貌好看而露骨地要去宫里,即便是寻常男子都会心生屈辱,更别提肩负家族荣辱的林盏。
可是,可是!
陆进延腮帮咬紧,面对这个一国之君,他有选择吗,他可以选择吗。
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为掩帝王耳目,为重整旗鼓,为有朝一日将天下江山从陆进霆手中夺下,牺牲,取舍,终究无法避免
陆进延深吸一口气,刚要狠心应下,皇上身边的太监却抢先说道:“皇上,小皇子快满月了,您看,是不是得先等过了这几日再……?”
听了这话,陆进霆也觉有几分道理,扬了扬眉说:“毕竟是六弟的人,直接要过去确实唐突了些,半月后朕再派人来问问,到时六弟若实在不舍,朕这个做兄长的,也不为难”
皇上没再多待,起驾回宫了,陆进延身上有伤没送太远,拖着伤痛的身子回去,远远便看见林盏站在殿门边上,形单影只。
陆进延刻意重了脚步,林盏听见了,踟蹰着迈脚。
眼看着林盏的脚落在台阶边上却还没收,陆进延吃惊一喊却还是没能拦住,林盏一脚踩空,猝不及防地跌在地上。
“怎么这么不小心”陆进延上前去扶
林盏的手往身后摸了摸,说“原来有台阶,是在下忘了”
陆进延叹一口气,林盏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他是在可怜自己看不见也记不清路,还是在叹息自己眼瞎没用,又或者是,在为方才皇上提出的要求心烦?
“王爷的伤……”
“进宫的事……”
两人同时开口,林盏不再说话,清瘦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的神情,半是期许,半是紧张。像所有盲人一样,他不用正脸对着陆进延,反而侧过耳朵凝神听着
如果林盏嚷着不肯去宫里,如果他气得满脸通红,那么陆进延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起码都不会那么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