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徽略作思索:“就算叔父有意选妃,焉知袁淑妃与杨贤妃可会善罢甘休?”前世他身死之际,那位圣人膝下仿佛有四个皇子。其中有两个便是袁淑妃这位宠妃所生。杨贤妃所出为长子,袁淑妃所出既非嫡也非长,却占了一个“宠”字。二人都想夺中宫之位,为自己的儿子正名,后宫内自是越发腥风血雨,连前朝也受到了波及……
这一世发生了这么多变化,或许袁淑妃合该命中无子?不然怎么迟迟都没有三皇子降生?又或者,杜皇后其实早便有所准备?否则袁淑妃一旦有子,便定然要夺中宫之位,杜皇后母女三人必将落入凶险的境地。
“她们不善罢甘休又如何?”长宁公主淡淡地道,“阿爷已经答应,若有阿弟诞生,便交给阿娘抚养。不然,将阿弟给谁养着他都不放心。”她犹记得,当时阿娘苍白的脸上透出了几分血色,越发显得秀美惊人,仿佛欣喜之意难以自制。然而,她却依稀能从阿娘的眼眸中,看见几分淡漠与悲凉。
作为一位无子的皇后,便是此时再如何花团锦簇,也总有岌岌可危的时刻。而若是认了养子充作嫡子养育,往后就有了依靠,不必再心忧难安。无论如何,阿爷此举确实是为了阿娘考虑,可见他心中一直挂记着她。
然而,已然经历过一段感情的长宁公主却倏然明白——父母之间的感情看起来确实深厚,但依然充满了各种疑虑与瑕疵。因为他们甚至不能彼此倾心信赖,无法彼此真正依靠,只满足于面上的疼惜怜爱。而且,试问世间会有多少女子真心实意愿意养育夫君与其他女子所生的孩子?
杜皇后佯作欢喜,也不过是为了自保,为了保住她的女儿们罢了。
看出她心中真正的情绪之后,长宁公主便从那一段痛苦的感情中彻底挣扎而出了。她发现,自己其实早便没有余裕哀痛失去的感情,更没有闲暇想其他事了。她内心之中铭刻着的使命,一直都是保护阿娘与妹妹,而不是追求自己的感情。
只不过,这些年以来,她并没有能力真正对付那些张牙舞爪的敌人,也无从下手。或许,如今确实正是个好时候。
李徽皱了皱眉,手指轻轻敲着石桌:“叔父这个打算固然不错,但若能诞下中宫嫡子才是最好的。”养子……并非他看重血脉承继,而是养子的风险实在太大了。宫中从来不乏挑拨离间之人,若没有血脉相连,亲情尚来不及养得深厚些,便极有可能被谣言彻底毁去。而且,这对孩子的心性亦是极大的折磨。
长宁公主轻叹一声:“阿娘的身子骨尚未完全养好,一切顺其自然罢。”待到她足够强大,便是当真养了头白眼狼,也能将狼牙狼爪拔个干净,不教他伤着人。
“子献昨夜也提了起来,最想对付杨家之人,并非我们,而是另有其人——”李徽道,“圣人的心思传出去之后,宫中最着急的人,必定会有所行动。那时候便是我们的机会了。”
这个最着急的人,并不是杨贤妃,而应该是膝下空虚的袁淑妃。不过,待到袁淑妃着急了,杨贤妃还能坐得住么?坐看两虎相争,再不失时机地暗中动手让她们两败俱伤,才是他们应该做的。
“我省得。”长宁公主低声道,“回去之后,我再问一问阿娘。”
“不错,须得让叔母参详参详。若是叔母也同意,咱们方能行动。”李徽道。论起宫中的那些手段,论起内宅中的风风雨雨,自然是杜皇后最为了解。不过,太极宫中的事从来都不是圣人一家之事,而是国事,甚至是天下事。太极宫内一旦有动静,整座长安城都会震动起来,杨家又如何可能安稳?
远远地传来了迎亲的锣鼓声,堂兄妹二人对视一眼,便带着永安公主去凑热闹了。宣城县主的婚事并不张扬,也丝毫不算豪奢,但却足够喜庆。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意,就算是安兴长公主,也仿佛喜上眉梢似的,浑身都透着光彩。
李徽遥遥地望了她一眼,不由得挂念起了他悄悄派去荆州与鄂州的部曲。那些部曲混在何城家的商队中,应当不会引起什么人注意。只是,若想得到嗣楚王李厥传回来的信件,来回至少须得一个月。毕竟,他可不能像某些人那样,肆无忌惮地在驿道上用快马来回。
“阿兄!!”就在此时,李璟忽然冒了出来,拉着他便往外走,一路念叨个不停,满脸皆是难以掩饰的紧张之态,“大兄与我现在才想起来……这为难新婿可不能耍刀弄枪,而是须得让他吟诗作对。偏偏我们俩哪里见过甚么对子,思来想去,也只能让阿兄你出马了!!”
“你何曾见过我吟诗作对?”李徽立即停了下来,斜睨着他,“当初我被我阿爷骂榆木脑袋的时候,你不曾听见?”他家阿爷最喜文赋,?6 薏坏锰焯煸谖幕嵘嫌胍蝗喝嘶ハ喑汀6杂谒牟豢希湛技蛑笔峭葱募彩祝罄础罄匆簿拖肮吡耍沟追牌恕?br /> 闻言,天水郡王连眼也不曾眨,反应极快:“那也总比我和阿兄两个石头脑袋强些!”
“……”新安郡王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无论如何,宣城县主的婚事总算是圆满地结束了。至于秦家人如何评论舅兄们所出的诗句与对子,新安郡王表示他没有任何好奇之心。
新婚的宣城县主与夫婿琴瑟和鸣,很是恩爱。见小夫妻二人过得好,越王李衡与越王妃王氏也十分满意。于是,好不容易闲下来的王氏又开始琢磨准备李璟的婚事,顺带催促他多与未来的娘子见一见面。
李璟自是阳奉阴违,每当受不住催促,便来濮王府住上几日。他还曾表示,长幼有序,理应等堂兄李徽成婚之后,再准备他的婚事。此言让圣人与杜皇后不由得笑了起来,纷纷说“确实该如此”、“也该给玄祺挑个好日子”之类的话。然而,说归说,这两位却并没有别的动静。
天水郡王颇觉得不满,忍不住主动奔到濮王府倾诉:“阿兄,你府中空空落落的,到现在也没有半个人照顾,什么时候才将阿嫂娶回来?前几日我向叔父叔母提过,长幼有序,理应你先成婚,然后才轮到我——”
新安郡王抬起眼,颇有些阴测测之感:“我还道好端端的,叔父怎么又关心起了我的婚姻大事,原来是你惹的祸。”杜娘子毕竟是先帝定下来的孙媳妇,圣人也不好让她在孝期中成婚,更不能换个人选,于是越发可怜起侄儿来。若非杜皇后在场,他险些回绝不掉圣人给他赐下的几名美貌宫婢。但就算是如此,那几名宫婢亦是暂时在杜皇后那里养着,据说待他阿娘阎氏从洛阳回来,便会领回濮王府让他正式收用。
莫说新安郡王本便对美貌宫婢无意——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他有意,家中也已经盘踞了一头雄狮,如何能忍受自己的领土中有人入侵?——这两天,他险些被满腔酸味的狮子折腾得腰都要断了,对罪魁祸首自然不会有甚么好脸色。
天水郡王打了个寒颤,忍不住退了一步,嘟哝道:“阿兄,我也是为你好。”
“玄祺之事,便不劳大王费心了。”坐在一旁的王子献笑得越发温雅,“听闻越王妃也给大王准备了美婢伺候,大王何不回府享用呢?”
不知为何,天水郡王只觉得他的笑容比堂兄的冷脸还更危险几分。于是,他果断地决定撤退:“呵呵,我这就回去看看……嗯,我走了,阿兄你记得好好养病!脸色如此难看,就别再勉强自己处置什么劳什子的公务了!!”
“……”新安郡王默默地将帐都算在了该算之人身上。
☆、第一百八十七章 人心不足
仅仅几日之后,太极宫便传出了杜皇后的懿旨:一则放出百余名年纪在二十余岁左右的逾龄宫人归家,许她们自由婚配,以彰显皇家之德,恢复阴阳之和。二则正式奉几位太妃迁入高祖曾居的别宫,王太妃、杨太妃、燕太妃等皆在此列。曾经服侍过太宗的低位嫔御则或依附这几位太妃为生,或可往昭陵守陵,或可选择出家。三则采选才德出众之女子充入后宫。
懿旨一出,整座长安城几乎都为之沸腾。其实,许多人早便已有猜想,圣人好不容易守完三年孝,身边都围满了旧人,也该采选新人补充宫掖了。不少没落勋贵与世族更是一直翘首等待,生怕自家如花似玉的小娘子错过飞上枝头的机会,迟迟不愿给她们定下亲事。如今他们终于等到这一日,又怎能不欢欣雀跃呢?
一时之间,长安城内所有宴饮上谈论的都是这个话题。当然,绝大多数人都并不关心放出宫人、太妃迁宫之类的事,“采选女子”分明才是这份懿旨的重中之重。如何挑选、谁来挑选、最终谁能入宫等等问题更是引得人们争相猜测。旁的不提,那些在闺阁之中颇有美名的小娘子们究竟能否花落太极宫,便足以令人津津乐道了。
许是因这份懿旨,又许是因即将进入三伏天气之故,京城以及近郊皆是人心浮动起来。在各方诸多盘算以及难以掩盖的权势之心中,某些人的动静便显得极为微不足道了。越王府忙着王太妃迁宫之事;安兴长公主也难得对杨太妃表露出了关怀之意;成国公府更是鞍前马后为燕太妃打理。
至于濮王府默默地留下了几位安仁殿出身的宫人,便是不少人都知道,也只道他与杜皇后、长宁公主一向亲近,说不得这些宫人便是留着给长宁公主出降后继续用的。而孙榕这样的富商悄无声息地以教养妹妹为名迎了三两位宫人回商州,更是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
一石激起千层浪后,内宅中波涛汹涌的又何止是一家一户?又何止是没落世家勋贵?
高门嫡女虽多数与世家子婚配,但谁不曾向往过杜皇后、杨贤妃与袁淑妃那样的荣华富贵?就算嫁得有才又有情的郎君又如何?封得诰命又如何?在皇后殿下、贤妃殿下与淑妃殿下面前,照样只能低头拜下。
而高门庶女则更是将此当成翻身做主的晋身之途。谁愿意一辈子都不如那些个姊姊妹妹们呢?谁又愿意一辈子都仰娘家人的鼻息度日呢?与其安安分分地等着嫡母将自己嫁给世家旁支子弟,或者那些甚么才华之士,倒不如把握这个良机,日后教整个家族都不得不高看一眼,甚至行礼跪拜!
莫说是家中小娘子众多的大世族了,便是只有两三个适龄小娘子的人家,也都正为了获得这个天赐良机而绞尽脑汁,暗中隐隐较劲。至于拥有一群小娘子的杨家——简直就如同惊天雷霆落了下来一般,将所有人的不平之心都震了出来。于是,好不容易安顺几日的内宅中再度掀起了战火。而这一次,便是韦夫人想尽早扑灭那些小心思,亦是有心而无力了。
杨士敬杨尚书同样在考虑这个问题,趁这个好机会,杨家是否需要再送一女入宫?然而,无论送或不送,毕竟他还有好些个女儿待字闺中,已经看中的新婿也绝不能轻易放手。于是,他选了个休沐日,将王子献与杜重风都唤过来,打算亲自考校他们。
杨谦自是对杜重风耳提面命,甚至还提起了自家父亲的喜好,方便他好生表现。只是,大概他从未想过,自己这番苦心算是白白耗费了。他的这些话,转天就被杜重风带给了王子献,且还增添了他自己的新注解:“若是咱们二人都被他看中了,说不得他会将我们都留下来做女婿。”
“也是。除了杨八娘之外,郡公府中还有好些小娘子。”王子献回道,神色看似正经得很,语中却带着调侃之意,“杨八娘比你大一岁,从年纪上来说,略有些不配。说不得,他正想留个年纪小些的小娘子与你呢。这回去宴饮的时候,你可得看仔细些,莫要错过了自己未来的娘子。”
“……”这一瞬间,杜重风觉得主动来通风报信的自己似乎有些蠢,“子睦可知道你的本性?明日我便去慈恩寺告诉他,你这个大兄的真面目居然是这样的!!”
“子睦已经出家了,大约也不会再关心我的本性究竟如何。”王子献勾起嘴角,“不过,若是你能以此劝他还俗,我们一家人都会诚心诚意地感谢你。”尤其是王洛娘与王湘娘,每天铩羽而归,第二日又不辞辛苦地奔过去,连他都瞧得有些怜惜了。
“……”杜重风决定再接再厉,“那郡王可知道你的本性?!哼,他应当是被你谦谦君子的模样给骗了罢?不仅仅是郡王,连长宁公主、天水郡王这些金枝玉叶也都被你这个伪君子给诓骗了。”
“呵,我与玄祺素来坦诚相待,便不劳你来关心了。”提到李徽,王子献便不想与他继续无谓的口舌之争了。这杜重风来藤园如此勤快,焉知是不是冲着玄祺来的?上一回两人正好遇见,下了一盘棋,还约日后再战。呵呵,有他在,玄祺还用得着与别人对弈么?
待到宴饮的那一日,王子献与杜重风都早早地来到了弘农郡公府。拜见了杨士敬与韦夫人之后,杨谦继续带着他们游览自家的园林。许是因上回王家兄弟来时所出的意外实在有些伤颜面,这次游览居然格外安生,连一个明里暗里来看新婿的杨家小娘子也不曾得见。甚么贴身侍婢、乳母傅母等,亦是偶尔才能瞧见几片衣角。
对此,杨谦含笑解释道:“上次她们也不过是好奇新科甲第状头罢了。如今对你们丝毫不陌生,自然不会再冒冒失失地做出甚么失礼之事来。”
“原来如此。”杜重风笑着接道:“我也曾听子睦提起过当日之事。方才还正在想着,是不是杨家的小娘子都瞧不上我这样的白身呢。”他与杨谦是师兄弟,而且明面上很是亲近,因此言语之间也并不顾忌甚么。
“谁敢瞧不起我的师弟?若真有这般眼界狭隘之辈,自有师兄替你出头!”杨谦佯作大怒之状,似笑非笑的目光却在王子献身上转了转。
王子献只作听不懂他的暗示,依旧泰然自若:“不错,杜十四郎切不可妄自菲薄。你的才华与人品,京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说不得哪一日,国朝最年轻的甲第状头之名,便落在你身上了呢?”
“王兄可别再说这样的话了,我都羞愧得不敢面对你们了——在两位堂堂的甲第状头面前,我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杜重风忙推辞道,脸上皆是苦笑。
“我看子献说得很有道理。我便正等着你日后将那个甲第状头的名头从他那里夺过去呢。”杨谦接道,语中似真似假,眼里也浮动着笑意。然而,在无人注意的时候,他看着杜重风的目光,也依稀带着冰冷刺骨的寒意。
且不提眼下他们三人之间如何风云变幻,待到杨士敬招待他们的时候,便又是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了。作为礼部尚书,杨士敬亦是满腹经纶,字里行间几乎时时都存着考校他们的意思。但这两位少年郎却无不是轻而易举地便引经据典回答他的话——反应之迅疾,才思之敏捷,足以令人叹为观止。
杨士敬的爱才之心不由得更甚了几分,左看右看,真是一个都舍不得放手。能拥有少年甲第状头为新婿,谁会嫌弃太多呢?他简直恨不得大唐疆域中所有的少年才子,将来都是杨家的新婿,都能替他出谋划策,甚至帮他成就大业。
四人看似相谈甚欢,实则各有心思。
陷入欢喜中的杨士敬更是不曾注意到,杨谦脸上亲切的笑意丝毫没有入眼,而他手中的玉杯险些就要被捏碎了,手指因太过用力而一片青白。
杜重风垂眸饮了一口美酒,心中轻轻长叹;王子献则勾起唇角,笑得越发愉悦了。
同一时刻,杨家正院内堂之中,杨八娘伏在韦夫人膝上,含着泪哽咽道:“甚么少年甲第状头,也不过是补了个县尉的缺罢了。且不提校书郎了,便是正字,也比他那个县尉好听些!!”明经出身的新科举子,通常被封为正字,论品阶与京县尉相当,比之校书郎自然都次了一等。
韦夫人怜惜地抚着她的背:“那些个明经出身的正字,如何能与少年甲第状头相比?若是只看眼前他的职缺高低,你的目光也未免太短浅了些,为娘真是白教你十几年了。你可曾想过,你的确可以嫁那些门荫出仕的世家子弟,甚至于生下来就带着勋爵的宗室与勋贵。只是,几十年后,当王子献成为手握实权的宰相时,他们的职官大概还熬不到五品服绯呢。”
“阿娘也说,那是几十年后的事,而且他也未必就能成为服紫高官。”杨八娘啜泣,“说不得,儿白白跟他受了几十年的苦,最终只能挣个五品的县君呢?呜呜,倒不如嫁个带着勋爵的,日后像阿娘一样,封作郡夫人甚至国夫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