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献又问了些细节之处,何城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也曾经询问过当时跟随父亲的奴仆侍婢,得知了一些稍显奇怪之事:“在驿道上行走时,有几批长安口音的部曲来回。有的入了山岭,几日之间就见了好几次,还停下来问过他们是否见到一位十六七岁少年郎的行踪;有的则一路快马去了荆州,后来奴仆们又在荆州街头遇见了他们,发现他们乘船顺流而下了……”
李徽与王子献对视了一眼:想不到,消息灵通的杨家曾经想将王子凌救出来?看来,王家的事到底引起了杨谦的关注,绝不可大意。小杨氏与王子凌所在之地,也须得更加隐秘方可。至于另外的人,去了荆州,又顺流而下——身在荆州的宗室便是嗣楚王李厥一家,而顺流而下便是岳州、沔州、鄂州——江夏郡王所在的,正是鄂州。
及至深夜,王子献方将该问的不该问的都问完了,笑得格外温和:“夜色已深,何郎君早些歇息罢。明日我会带着洛娘回家,过几天邀何郎君去家中做客,算是向你致谢。”既然是未婚的郎君与娘子,便不宜再多见面了。作为兄长,该说的自然须得说明白。
闻言,何城不由得露出几分怅然之意。不过,他很快便反应过来,收了那些不该显露的神色,赧然道:“致谢……便大可不必了。王郎君实在太过客气了。”
王子献将他的神情看在眼中,眯了眯眼。宋先生瞥了瞥这个,看了看那个,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眼睛一亮。
李徽微微一笑,他自是知道这师徒两个正在谋算着甚么——虽然结果不尽相同,但也算是殊途同归了。让他们彼此给对方一个惊喜,也挺有趣的,不是么?
翌日清晨,王子献便亲自将两个妹妹送回了王家。离开藤园之前,王洛娘主动提出与何城道别。王子献倒也并未阻拦,任二人严谨地遵循礼节行礼告辞。王湘娘立在旁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
他们刚离开,李徽便去了大理寺忙公务,而宋先生则兴冲冲地领着何城直奔慈恩寺而去。顺便,他还让部曲广发帖子,邀请一群老友在慈恩寺相聚。老先生们相聚,无非是对弈、吟诗作赋,另外炫耀弟子罢了——
自从他家子献成为状头之后,他忙着躲那些榜下捉婿的人,还不曾隔三差五好生炫耀过呢!!如今弟子关试又夺头筹,得了想要的职缺,岂能不好生分享分享自己的喜悦呢?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不速之客
当老傅母阿诺见到王洛娘的时候,脸上和蔼的笑容转瞬间便消失了。原因无他,王洛娘生得和年轻时的小杨氏太像了,但一颦一笑之中却并没有那种惹人怜惜的柔弱之感,反倒是格外沉静。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将王洛娘安置妥当之后,又收好了西市店铺送来的两套头面首饰。
“往后洛娘与湘娘便有劳傅母教养了。”王子献微微一笑,“那毒妇对她们疏于教导,该学之事她们都只学了个囫囵罢了。旁的不提,世家女子如何为人处世,如何审时度势,如何打理经济庶务,都是她们该学的。”至于独立自主,不受人所制等事,应当是不必学了。他家两个妹妹都绝非甚么菟丝花,眼下他对她们的果断亦是很放心的。
阿诺不由得摇了摇首:“老奴既然答应过来,便知道该做些甚么。放心,那毒妇已经得了应得的下场,老奴不会迁怒她后来生的儿女。”至于王子凌,曾被小杨氏用来当作对付大杨氏的武器,从根子上便腐坏了,落得如今的境地亦是报应。
王子献扶着老傅母,来到正院后罩房辟出来的库房里。不过短短数日,原本空空如也的库房中,便积攒了不少好物事。泰半都是他所用的衣料、饰品以及笔墨纸砚、摆件等物,另有小半则是他专程买回来,用精雕细琢的木匣子装好的礼物。此外,女眷所用之物也零零碎碎积攒了二十几个箱笼。
老傅母仔细地端详着他新买的两套头面:“小郎君,你呀,看起来对她们似是有些疏离,其实已经很是照顾了。老奴当年就从未见过杨家的男子给自家的女眷买甚么头面首饰,或者带些其他之物。而且,这些首饰水头十足,花了不少钱财罢?就算是娘子,当年也只有两套这样的好头面罢了。那还是你外祖母压箱底的好物件。”
“不过是给她们备些嫁妆罢了,也算不得甚么照顾。而且,这两套头面是给她们压箱所用,让她们日后不至于没有合适的首饰穿戴,反而堕了王家的名头。以我来看,与其给她们囤着头面首饰,倒不如买些庄子店铺更合算些。”王子献道。
他其实是个冷情之人。对于真正放在心底的人,便是让他倾尽一切甚至于抛弃性命去守护,他亦是甘之如饴。而剩下的两个妹妹对他而言,更像是一份未尽的责任,至多还带着一两分怜惜之意。
“二娘子年纪尚幼,提婚事还早了些。大娘子已经及笄,这两年也该相看起来了。”阿诺接道,“不过,小郎君到底只是长兄。若是没有合适的人选,便让长辈帮着做主就是。免得你们所剩无几的兄妹情分,日后都因这些事磋磨光了。”
“傅母尽管放心,我已有打算了。”王子献宽慰她道。
老傅母睨着他,又喟叹道:“郎君给她们打算得好好的,自己的婚事怎么一点也不着紧呢?难不成真要让那弘农郡公做媒?之前圣人不是也要做媒么?老奴觉得,与其娶杨家女或杨家女所生之女,倒不如娶宗室县主呢。”
“傅母,我已有心爱之人,迟早会将他娶回家的。”王子献勾起嘴角,也不等老傅母反应过来,便转身离开了。
今天他尚有一场新进士们的文会要去,顺带也可问一问他们各自有了什么着落。这些新进士中,有几位是一直与他交好的,还有两三位也向他表露了善意。至于日后是分道扬镳,或是继续同行共进,便端看彼此的眼光与选择了。
这场文会在附近里坊的某间道观中举行。众人穿着道袍,坐在小水塘边的柳荫底下,饮酒赏莲,倒也颇为自在。除了王子献之外,同样为甲第进士亦是探花使之一的程惟身边围拢的人最多。两人隐有分庭抗礼之势,倒令许多意欲左右逢源者颇为尴尬。不过,当阎八郎带了些国子学与太学的学生前来凑热闹之后,王状头的声势便远非常人可比了。
闲聊片刻之后,王子献起身,与阎八郎等人同游这间小道观。不知不觉间,他们都走散了,王子献绕了几段路,问了问附近打扫庭院的小道童,便随意推开一间寮舍进去歇息。然而,寮舍里却早便有人在了——孙榕回过首,正好将煎得的香茶奉给他品尝。
“不愧是做起了茶生意的人,连煎出的茶也有模有样了。”王子献似笑非笑地赞了一句,便提起了西域商路之事,“之前想做西域商路,却无法与那些粟特胡商抗衡,所以只能暂时作罢。如今你再想想法子,是借用那些胡商的人脉也好,借用其他人的声势也罢,须得慢慢将这条商路建起来。得利尚在其次,探听消息最为重要。”
“阿郎,我们手中还有长宁公主的帖子。这位如今是最为炙手可热的贵主,那些胡商费尽心思想孝敬她都没有门路——”提起商路,孙榕就忍不住兴奋起来,“我若愿意为他们从中牵线,想来他们定然会心甘情愿地给我让一两分利出来。”
“不,来往西域便不能借用长宁公主的名号了。”王子献思索片刻,“我先与玄祺商量,之后再确定借用谁家的帖子。”
刚开始,孙榕还颇有些不解。但仔细想想,自家郎君明面上已经算是长宁公主的人,若是他摆明了自己的依仗也是长宁公主,又如何能令那些敌对之人放下戒心?去西域最要紧的便是打探消息,若是对方足够谨慎,他们拿到的只会是伪造的消息,永远都不可能获取信任。至于得利,反倒是其次了……不过,为甚么单只是这样想,心中便难免有些失落呢?
“你可真是钻进钱眼中去了。”见他神色中带着掩不住的惋惜,王子献不禁笑道,“如今的家财何止千金万金,你还觉得不够么?”便是在长安城内,孙榕兄妹二人也算得上是一方富贾了。虽然仍然比不上那些经营多年财大气粗的豪商,但超越他们也不过需要数年时间罢了。
“不够,多少都觉得不够。”孙榕坦诚地道,“小时候穷怕了……唉……我日后还想打造一个金屋,让阿郎能住在里头呢。”
“……”王子献忽然觉得,是时候让他这个最信任的属下去好生读一读史书了。
发下了如此宏伟的誓愿,反倒没能感动自家阿郎,孙榕满怀疑惑与遗憾,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他们二人见面极少,而孙槿娘也已经长成大娘子了,装扮成少年郎君的模样有些勉强,更是极难遇见。不过,如今私下来往通信倒比任何时候都更频繁了。
王子献在这间寮舍里歇息了一段时间后,才再度回到小水塘边。许是因他不在,围在程惟身边的人更多了,而这位新晋的校书郎亦很是从容地与众人谈笑风生。见他返回,他主动地坐了过来,十分亲切地问候了几句。
仿佛不经意间,程惟道:“过两日,杨状头便要举办一场小文会,子献去是不去?”
“文会?”王子献略作沉吟,笑道,“尚未接到表兄的帖子,也许表兄自有打算罢。”
程惟早便听说了他与杨家是远亲,闻言略有些惊讶:“帖子是陆陆续续发出来的,许是尚未送到罢。”说罢,他便不再提此事,又谈起了其他。年前流言肆虐的时候,他也曾在藤园住过几天,两人其实并不疏远,也不算亲近。
待到文会结束之后,王子献回了藤园。原本他觉得宋先生也该带着何城回来了,却不曾想两人都尚未归来。不过,门房禀报说,有一位杜郎君刚过来,正在外院书房中等着他。提起杜郎君,他所知的也唯有杜重风了。
王子睦出家之后,杜重风有段时日颇为低落,据说成日在杨家别院中闭门不出。后来,他大约是终于想通了,才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活。而且,他与王湘娘一样,时常去慈恩寺见已经出家的圆悟。与王湘娘坚定地想劝圆悟还俗不同,他却是来与圆悟讨论佛法的。一来二去,两人的情谊反倒是比65 先前还更深几分。
对于这位杜十四郎,王子献与李徽的评价都极高。他们不约而同地觉得,他是周先生门下最有天分的弟子,心性也打磨得最好,只是缺了些名利之心罢了。但对于想出人头地之人而言,或许追名逐利之心才是最为紧要的,才华反而在其次。故而,他这样的心性,在杨家人与周先生看来,到底缺了“进取”之心。
如果他迟迟不参加科举,便无法给杨家任何助力。三年五载尚可,十年八年过去之后,杨家与周先生还会任他如此闲散度日吗?无论他最终做出什么选择,只要他一直留在杨家,便迟早会成为敌人。毕竟,杨谦是他的师兄,杨家也算是他的伯乐与护佑他的恩人,他绝不会背叛自己的师门。
也因为这一点,便是他一直亲近李徽,李徽也从未对他放下过戒心——至于王子献,发现他对李徽表现得格外和善之后,更生出了忌惮之意。
也因着这分疏远之意,他们二人私下来往极少。却不知杜重风此来,究竟是为了甚么?
书房中端坐的俊美少年并没有迂回,很是直接地道:“杨尚书想将杨八娘嫁给你,杨师兄却想将她嫁给我——我对她毫无兴趣,不如你将她娶了罢?亲上加亲,又是郡公的嫡幼女,嫁妆丰厚,堪称一桩难得的好姻缘了。”
这一刻,王子献有种强烈的想用鞭子将他抽一通,然后像秋风扫落叶那般把他赶出门去的冲动。
☆、第一百八十四章 意外惊喜
“确实是极好的姻缘。”王子献勾起嘴角,唇边浮起了笑,笑意却未及眼底,“一等门第的世族嫡脉嫡女,嫁妆至少有九十六抬之巨,容貌也甜美动人。其父为礼部尚书,其母为京兆韦氏之女,其兄是甲第状头,其堂姊是当今贤妃殿下,还有一位得封亲王的堂外甥——若能娶得这样的娘子,又何愁岳家不给自己铺陈一条直上青云之路呢?”
若是寻常人,光是考虑到杨八娘所带来的种种利益,便必定已是迫不及待地想娶得这位小娘子归家了。更何况杨八娘生得又美貌,在京中的贵女当中亦是颇有美名呢?能娶得如此佳人为妻,还有甚么不满足的?
“既然你想得如此清楚明白,不妨对杨尚书直言便是。只要你请了官媒上门提亲,他必定不会再听杨师兄所劝,一定会收下你这个好女婿。”杜重风就像是没瞧见他眼中的讽刺似的,自顾自地道,“或许我还能替你传个话,也好教老人家安心些。”
王子献勾起嘴角:“我的婚事,不劳你费心。而且,我有些好奇,既然这桩婚事如此难得,为何你却不争取呢?表兄属意你,便是对你的信赖,亦是对你的看重。你一向敬仰他,怎么忍心拂逆他的好意?”
两人的目光相遇,皆带着沉郁之意。很显然,无论这桩婚事再如何诱人,他们也依旧对此毫无兴趣。杨家又如何?杨八娘又如何?杨贤妃又如何?齐王又如何?这世间总有人不愿淌杨家这池浑水,总有人对他们所求嗤之以鼻。
“你真不想娶?”良久,杜重风叹了口气,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你可别因一时意气,错过了大好姻缘。”王子献继续“诚挚”无比地劝道,“舅父许诺过,要将裴家的小娘子许给我。娶不得弘农杨氏女,娶河东裴氏女亦是不错。圣人也提过要与我做媒,若能娶宗室县主,那便更是我的福分了。”当然,他想娶的其实也只有自家新安郡王而已。
见他如此假惺惺,杜重风听得有些腻味:“以你的性情,若是想娶哪家的小娘子,还用得着长辈给你做媒么?一定不知什么时候便花前月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了。罢了罢了,不娶便不娶罢。总归你我需得一起想个法子,让他们父子二人另择佳婿,别只想着我们两个。否则,到时候就算是你不想娶,迫于无奈也必须娶。”
“我的性情?”王子献似笑非笑,“我的性情,你又了解几分?小小年纪,还是莫要随意揣测他人为好。”其实,他倒是有些意外了。这位杜十四郎确实说中了他的几分真性情——他从来都不是甚么谨守礼仪的世家子弟。
“我对你不感兴趣,或许也确实不了解你。不过,郡王与子睦的脾性,我却是知道不少的。光是从他们的言行中推断,也能知晓你究竟是甚么样的人物。”杜重风道,无视了王子献挑眉打量他的举动,“不提这些了,你有何打算?”
“只等圣人为我做媒便足矣。”王子献却并没有与他合作的意愿。就算是方才曾经临时起意,听见他理所当然地说“了解郡王的脾性”之后,也都尽数抹平了。而且,谁知这是不是杨家的又一个计谋呢?
杜重风以为是自己方才劈头便说的那一番话将他得罪了,不得不低头给他道了歉:“之前我也是一时情急,若是说错了话,望王郎君海涵。只是,此事关乎你我日后的姻缘前程,断不可轻忽。便是看在郡王与子睦的颜面上,我们也该摈弃前嫌,通力合作才是。”
他尚不足十五岁,能屈能伸,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举手投足之间皆是从容气度,丝毫不愧京兆杜氏玉郎君的美称。一直苦于身边没有足够的人辅助的李徽与长宁公主都曾经动过拉拢他的念头。但仔细想想,便是将他拉拢过来,恐怕也不能信任于他,更不可能将要事托付给他,又何必费甚么功夫呢?
如今,一个或许能令此人为他们所用的机遇就在眼前。于公于私,王子献也都应试上一试。他在心中默默地盘算了一番,淡淡地笑了起来:“若是十四郎方才便这样说话,我们也不必白白耗费这么些时光了。”
杜重风一时无言以对。作为客人,他确实有些无礼;但作为主人,王状头也并不如何宽容。不过,谁教是他主动前来相求的呢?无论如何,也须得作出有求于人的姿态,才能真正合作不是?
两人密谈了一个时辰之后,杜重风才留下一个几日后文会的帖子,翩翩告辞了。王子献将他送到藤园门口的时候,他忽然仔细端详了他一番,叹道:“我总算是有些明白,为何杨师兄一直隐约对你很是不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