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嵩嘴唇抖动着,半个字也说不出来,秦皇后注视着他,无奈道:“你如今变成这般模样,我又如何忍心看你?我又如何能不失望?当初对你期望有多重,后来对你的失望便有多深。”
“是的,或许你确实该恨我、该怨我。没有教好你,是我的过错;没有劝服你们父亲不可逾矩,不可逾礼,不可因私宠而忽视其他,是我的过错。但我最大的过错,便是支持他立你为太子,只因为你是嫡是长——”
她说出此话,如同石破天惊,不仅李嵩神色猛然变幻,就连旁边的李泰、李昆亦是大为动容。孙辈们更是无不屏住了呼吸,眸光中难掩惊异之色。尤其是对李嵩心怀不满的李徽,更是听得格外认真。
圣人亦是怔了怔,就听秦皇后继续道:“东宫太子,国之储君,必定不同于常人。你一直认为我们待你太过严格,论宠爱完全不及三郎与五郎。但你是太子、是长兄,自当严于律己,又何必与弟弟们计较什么宠爱?而且,爱之深方责之切,对你又何尝不是宠爱有加?”
“你犯一次错,我能原谅,但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我实在不能谅解。我曾向你父亲提过废太子,他坚持不许,最终……你还是被废了,最该怨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因心中不平而生怨、生惧、生怖,进退失据,全无半点储君之德——这东宫之位,你确实不适合。将你立为太子,或许才是害了你。”秦皇后喟叹一声,李嵩怔忪半晌,脸上不断地扭曲,眼中浮动着怨怼,却并未再度口出恶言。
李徽则完全呆住了,脑海里不断地回响着“因心中不平而生怨、生惧、生怖”——当年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他这些情绪都闷在心里,没有发散出来,从而致使自己郁郁而亡罢了!!可是,独自被困在封地之中,心中又如何不会生怨、生惧、生怖?!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像祖母这般睿智处事?才能化解那股不平之意?
这时,秦皇后又望向李泰:“三郎,你也不适合有什么野心,闲王不是同样自在么?如今吟诗作赋的日子过得好好的,也别再多想了。终归,是你们的父亲将你们都宠坏了,忘了自己的本分。兄弟阋墙,最经受不起的并非你们,而是我们二人。你们视彼此如仇寇,就如同在我们心上扎刀子。若是当真孝顺,就替我们多想一想罢。”
闻言,李泰跪倒在她病榻前,一边大哭一边信誓旦旦道:“阿娘放心,孩儿已经改过自新了!!孩儿已经想得很清楚了!!绝不会再生出什么妄想!阿娘说的对,孩儿现在的日子便过得不错……轻轻松松的,比什么都好!”
“你回均州之后,时不时便让你父亲和五郎给你送些文士过去,也给你解解闷。均州景致不错,你也别成日待在府中,让阿徽陪着你外出多走一走。天下大着呢,又何必将眼光拘于长安一地?”
李泰连连点头称是,也已经顾不得自己心底的那不止一点的不甘不愿了。
接着,秦皇后又看向李衡,显得分外和蔼:“二郎,这些年你也过得很辛苦……我都看在眼中,也知道你的一片心。你们兄弟几个中,也唯有你,最不需要人操心。日后好好孝顺你父亲和你阿娘罢。”
李衡亦是跪倒在地:“母亲……孩儿宁愿……宁愿还能让母亲多操几年心……”
秦皇后却只是一笑,又对李昆道:“五郎,该说的话,我与你说过很多回了。你们兄弟中间,你的性情其实并非最为光风霁月,但却最适合为太子。不过,论起手段,该慈和的时候慈和,该决断的时候决断,你须得拿捏得当。既不可做得太过,亦不能随意。而且,切记,你是阿弟,须得好好尊重、好好照顾兄长们。”
“是,阿娘,孩儿谨记在心。”李昆红着眼,流泪回道。
“孙儿们都过来罢,让祖母好好瞧一瞧你们。”秦皇后又道。几个孙儿跪在榻前,都早已是泣不成声。她怜惜地望着他们:“你们都是好孩子,莫要教你们阿爷牵累了。万事都不必觉得为难——祖父在,自有祖父为你们做主;叔父在,也有叔父为你们做主。”
李徽口中跟着兄弟们一起答应,心中思绪却沸腾起来:有了祖母这句话,叔父真的会替他们做主么?真的不必再忧心濮王一脉的日后么?不,当然不能只依靠叔父,自己也有该做之事——譬如将幕后那个搅风搅雨的凶手寻出来,为上一世的兄长报仇!若不除掉此人,在他的算计下,难免皇室中还会掀起什么风风雨雨。
而后,秦皇后又将苏氏妯娌几人唤到身边:“这些年来,都苦了你们了。阿苏日后便跟着厥卿,他定会好生孝顺你;阿王亦尽可松散些,多享一享儿孙之福即可;阿阎也不必太着紧,将事都交给伯悦去办,他一贯都是个好孩子。至于阿杜,五郎和宫里的一切都托付给你了。你的人品,我们都信得过……”
苏氏几人轻轻答应着,早已是泣不成声。
“大娘(临川公主)。”直到此时,秦皇后已经有些疲倦了,却仍是坚持谆谆叮嘱,“你素来谨慎,一定能过得极好。二娘(安兴公主),你……也是被你阿爷宠坏了。切记,便是天家公主,亦是可任性但不可妄为。三娘(清河公主),莫要太过劳累,多思则伤身。你的身子骨也并不算康健,须得好生养着才好。至于你这几个不成器的兄长,莫要理会他们了,随他们去罢。这世间也没有让妹妹来操心兄长的道理。”
清河公主霎时间泪如雨下,一面颔首一面落泪。
秦皇后又将孙女们唤来,低低地与她们每一人都说了一句话,这才让儿孙们都出去了。她终于瞧见了角落中含泪而立的吴国公秦安,让他来到病榻边:“阿弟,你我姊弟扶持多年,如今也该是分别的时候了。你只需记得,秦家不需鲜花着锦,更不需烈火烹油,否则盛极必衰。我一直不许你任实职,往后你也莫要出仕了,将职缺与机会都留给孩子们罢。”
圣人在一旁想要插言,姊弟二人却仿佛有了默契,都假作不曾瞧见。不多时,秦皇后终归是累得躺了下来,深深地凝望着圣人,柔声道:“二郎,你可还记得,当年阿翁曾经想让咱们出继一个孩子给六郎。”
圣人怔住了,颔首道:“我记得,当时阿爷瞧中了三郎,但是我舍不得……”六郎,便是他的同胞幼弟,少殇,被追封为楚王。高祖疼惜嫡幼子无嗣,想在孙子中择一过继,原本挑中了聪敏活泼的李泰,但他当时实在不舍得,便过继了其他孙辈。不过,新任楚王在他登基不久之后便因病去世,年少无子,又久久未能寻觅得合适的嗣子。于是,楚王一脉无人继承,承嗣一事一直拖了下来。
“将大郎一支出继给六郎,封厥卿为嗣楚王,让他们出京去。回黔州也罢,再选一州也罢,不必再回长安了……”秦皇后道,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任何人置疑的决绝与果断。
“……”圣人久久不语,老泪纵横。
“为子孙计长远,宁可自己委屈,也不能委屈了阿苏与厥卿。至于大郎,便让他吃斋念佛,洗去那身戾气罢。”说到此,秦皇后悠长地叹了口气,轻轻闭上了眼。
“好……你说什么都是好的……我后悔了,为何当初没有听你的……”圣人喃喃道,“不过,至少也让大郎和厥卿……跪送你最后一程……”
秦皇后再度陷入昏迷之后,脸色迅速地灰败下去,已经不过是拖着日子了。圣人哀恸无比,听闻苏氏与杜氏所言的“冲喜”之后,想也不想就立即答应了。于是,在皇室众人日日夜夜都守在立政殿侍疾的时候,李茜娘的婚事却由东宫、濮王府、越王府的属官们迅速地操办起来。
翌日,宜川县主的嫁妆便浩浩荡荡地送到了徐家。足足九十六抬,将整个新房院落都塞满了,引得新郎家中的亲戚们既赞叹又艳羡。精致的头面首饰、华丽的绫罗绸缎,简直能晃花人的眼睛。然而,有些细心人却发现,不少头面首饰、绫罗绸缎仿佛都有些陈旧,似乎是前些年时兴的花样了。而且,嫁妆中的庄子只有三个,铺子只有一间,能花的铜钱倒是堆了好几抬——眼下倒是显得阔绰,但显然并不够支撑日后的用度。
当然,徐家富贵,有的是钱给宜川县主花用,这点瑕疵也不值当什么。毕竟,县主是为了给秦皇后冲喜才匆匆地嫁了过来,备嫁妆的时间如此紧迫,定然也不可能样样周全不是?大家其实都能理解。
至于新嫁娘能不能理解,谁又会知道呢?谁又会在意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稍微有点卡文
这一章毕竟很重要
生命中每一个离去的长辈,对小郡王来说都很重要~~
所以想了很久,第二更还能不能顺利掉落很难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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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郡王:QAQ,为什么前世我没来到祖母身边,听到祖母的教诲,不然也不会把自己憋屈死啊!!
王郎君:现在也不迟啊……而且,前世,前世我们没有相遇,今生就是为了弥补这些,才让你遇到了这么多重要的人
小郡王:QAQ,你说得好有道理
☆、第五十二章 冲喜未果
秦皇后昏迷的第三天,便是宜川县主婚礼的正日子。就算是临来冲喜,也总归不能没有任何长辈主持。于是,苏氏便带着李厥匆匆离开立政殿,回到别院中去送嫁。临走前,李厥见李徽与长宁郡主跪坐在角落中怔怔地发呆,心中实在怜惜,就将他们二人也拎了出来。
他尚不知李茜娘都做过什么事,更不知她的婚事中有多少人的计较,忧心忡忡地对小堂弟道:“若是茜娘的婚事当真能给祖母冲喜,那便再好不过。否则,便白白让她受了这么多委屈了。我这个兄长除了郇国公的名头,什么也不剩下,也不能替她撑什么腰。如今阿爷又出了这样的事,祖父的怒火迟早都会发作。便是祖父不降罪,阿娘与我也已经无颜待在长安了,往后就要留她一人……”
李徽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知道他其实有托付之意。但他与李茜娘早已结下仇怨,又如何可能假意答应下来?于是,他便淡淡地道:“厥堂兄不必担忧。既然是大世母千挑万选的人家,想必一定会对她极好。便是受了什么委屈,还有长辈们替她做主呢。”
李厥自然听出了他语中的疏远,只得无奈一笑:“你说得是。也罢,终归她是宗室女,只要愿意好好过,没有人敢随意欺负她。但若是她执念不改,那便是咎由自取了。”
别院刚举行完李厥的婚礼,那时候挂上的喜庆装饰都尚未摘下去,也用不着再重新布置了。只有李茜娘居住的院落,方增添了不少挂件、剪纸、华胜,显得格外喜气洋洋。苏氏尚未来得及坐下来歇息片刻,就唤来别院中的管事,逐一过问婚礼筹备的事项。
听得管事禀报说,宜川县主在得知婚事已经无可回转的时候,便陆续闹过了不少回,甚至拿着剪子要自戕——苏氏连眼也不曾眨,淡淡地笑了笑:“如今可梳好妆了?时候不早了,可不能容得她如此任性了。”
李厥惊呆了,一时间无言以对;李徽对此事毫无兴趣,神游天外。唯有长宁郡主忽然来了精神,牵着李徽道:“大世母,我们去瞧一瞧堂姊,劝一劝她。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因发脾气而错过了好时辰。”
苏氏颔首:“好孩子,你们姊妹好生说一说话,她许是能听得进去。”仿佛她从来不知道,李茜娘每回瞧见长宁郡主的时候,眼中都难以掩饰嫉妒与忌恨似的。
当婢女在外头提起“娘子来了”之时,李茜娘几乎是用尽全力推开正在给她梳发的喜娘,疾奔过去,跪倒在门前:“阿娘!是儿错了!儿再也不敢了!!求求阿娘,原谅儿罢!儿这回确实做错了!!但……但儿也只是受了人的蒙蔽而已!”
抬起首的时候,她才发现,立在门边的居然是李徽与长宁郡主!而此时,泪水已经将她浓重的妆容都哭花了,脸上的粉冲得一道一道的,显得犹为可笑。她的脸顿时扭曲起来,眼中的嫉恨与怨怼再也没有任何掩饰。
只见她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向长宁郡主扑了过去:“你们是来看我的笑话的?!啊!!”
李徽揽着长宁郡主往旁边一避,就教她扑了个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她再一次成功地激起了他的怒意:“受人蒙蔽?!我看未必罢!你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拥有更好的夫君、更丰厚的嫁妆、更肆无忌惮的生活,所以才见到了诱饵就欢欢喜喜地跳进了别人的陷阱!真是可笑,你不相信将你抚养长大的大世母的眼光,反倒相信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为了别人空口许下的利益,就如此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想将你的阿爷与兄长都害得再无翻身之地?!”
大世父李嵩当然不是什么好人,做下的事简直人神共愤——可是,背叛甚至出卖家人谋取利益的李茜娘也是同样可恶!她根本从未怜惜过那些无辜的性命,而是将这些性命与家人一起交出去,换取自己的利益!
“阿兄,这样的人,是不是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长宁郡主冷冷一笑,“大世母辛辛苦苦将她养大,她就是这样报答大世母的?!简直是不知羞耻!”
李茜娘双目微微瞠大,仿佛惊异于他竟然能猜出事实。但,下一刻她便狠狠地盯住长宁郡主,近乎疯狂地大喊起来:“难道不都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丧心病狂地谋逆,今日我就是郡主,明日我就是公主!而你们——你们只能跪在我面前讨好我,从我指缝里拿一点东西度日!而不是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如果不是他,我怎么可能落得如今的境地?!”
“同样都是祖父的孙女,凭什么我只能嫁给这样的人家?!宣城、信安,她们不过是庶子之女,反而人人都高看她们一眼!!凭什么!我不服!我心里不服!!我阿爷才是嫡长子!!这些本该都是我的!我看上了谁,谁都不会拒绝我!如果我是郡主,如果我是公主,王子献还会拒绝我?!就算没了他,长安城的高门世家也会争先恐后地尚主!!”
“长宁!你的一切本来都应该是我的!!我的!!!都是他——都是他毁了这一切!!我只想挣回我该得的东西!!”
望着眼前这个满脸扭曲、濒临疯狂的少女,长宁郡主厌恶地退后几步:“疯子。”
这些言论毫无疑问已经是“大逆不道”了,李徽一时间亦是无话可说。与这样的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她根本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方才满面惊慌的认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至于究竟是谁蒙蔽了她,他心里略有些眉目,但也不能完全确定——毕竟,若是此人的地位不够高,又如何能许下这样的诺言?又如何能让李茜娘相信?
“茜娘。”苏氏不知何时来到门边,蹲下身来,动作温柔地替李茜娘擦着眼泪,“原来,你竟然如此嫌弃自己的出身,嫌弃我们不能给你谋取更好的婚事。我真是觉得可惜,居然没有将你教好。你的脾性,与你阿爷真像……太像了……自私自利、无情无义到了极致。我终于能体谅,阿家作为一位母亲,面对不成器的儿子时究竟是何等的心情了。”
李茜娘愣了愣,便听苏氏又道:“也罢,既然你如此嫌弃我们,嫁了之后才能与我们再无干系。不然,你若是坚持不嫁,便跟着我们回黔州去罢。在你的性情转好之前,我断然不会再给你许什么婚事。你就一直陪着我念经抄经,替你阿爷偿还罪孽罢。”
“如何?你要嫁?还是要随着我们一起走?”
李茜娘的脸越来越白,最终竟是与脸上冲散的铅粉一般颜色。她呆呆地望着苏氏,仿佛是头一回意识到,自己的嫡母究竟是多么厉害的一位人物。而她,竟然一直傻傻的,将她当成一朵温柔至极、毫无主见的娇花。李徽与长宁郡主亦是满脸敬服,大世母三言两语就能让李茜娘安静下来,逼得她不得不乖乖出嫁,手段何其高明?
“我……儿嫁……儿替祖母冲喜……”李茜娘喃喃地道,浑身颤抖,几乎要趴在地上。
苏氏缓缓立起来,垂着眸望着她:“十几年的母女情分,我便再叮嘱你最后几句话——傻孩子,陌生人的许诺,是信不得的。这世间,聪明人比比皆是,你只不过是普通的芸芸众生罢了,别妄想从他们指缝间拿取什么。好好地过你的小日子,别再涉入其他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