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疼爱孩子的阿娘,阎氏与王氏当然也不想逼迫他们成婚,免得他们婚后生活不谐。然而,如今圣人重病,了却老人家的愿望亦是尽孝之道。即使她们不催,李昆、李衡与李泰亦极有可能想到此事,或许连清河公主与临川公主都会跟着焦急——毕竟,他们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圣人抱憾离开。
而且,若仔细论起年纪,李徽与李璟也并不算幼小。新年之后虚岁十五,不多时也将过十四足岁,是时候定亲了。若是圣人好转,便顺理成章地再等个一年半载成亲;若是圣人驾崩,守孝一年后成亲亦是正合适。总归,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时机已至,再也容不得他们任性拒绝。
李徽晃了晃神,不知为何,倏然想起了年后与挚友初见时,他低声问“阿徽难不成遇上了……心仪之人”的模样。那确实是他第一回见到子献失态,每次回想都令他心中抑制不住笑意。然而,此时此刻,他心里却不由得苦笑起来:明明曾经答应过,但如今或许只能教子献失望了。他虽未能遇见中意的女子,也会比他先行一步提早成婚。这一回,只会是子献输了。
想到此,他心中涌出了些许涩意,垂下眸,答道:“婚姻大事,本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孩儿但凭阿娘做主。”他早已不奢求如同兄嫂那般琴瑟和鸣的婚事,只求不会再度貌合神离、彼此厌恶便好。这世间多少夫妇尚且不能同富贵、共患难,在这种即将风雨飘摇的时候还愿意嫁给他的女子……他一定会相敬如宾。
“……孩儿也听从阿娘之命。”见他答应了,李璟也垂着脑袋应道,仍是一点也不热心。
王氏与阎氏对视一眼,均有些无奈。其他人家都担忧小郎君年纪轻轻便左一个右一个纳房中人,太过放纵亏损了身子。唯有她们,却是忧心自家孩子迟迟不开窍,连娶得新妇也不甚热情,日后说不得会传出什么莫名其妙的流言来。
“虽说娶妇娶贤,却也须得考虑你们的喜好。”阎氏接着道,“先前宴饮的时候,我们便已经收集了好些小娘子的画像。若是得空闲了,你们二人仔细看看,好生挑出中意的来。也并不限定一位,可挑一个家世好的,再挑两个家世稍有不如的。正妃未娶之前,将孺子先纳进来也使得。”
王氏也道:“你们随便挑,到时候再一起合计就是。大部分画像都是不同的,只有小部分略有重合。不过,以你们二人的眼光,应当也不至于挑中同一人。”越王府与濮王府的地位有微妙的差别,李璟与李徽在身份上也有嫡子与庶子之分,看在世家大族眼中,条件自然不完全相同。再估量了这两位小郡王所得的宠爱以及脾性、日后前程之后,他们结亲的意向亦是各有侧重。
“是,孩儿省得。”李徽与李璟互相看了看,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不久之后,立政殿内再度涌来一群宗室。荆王、彭王与鲁王各自带着浩浩荡荡一群家人前来侍疾,几乎将立政殿都站满了。太子妃杜氏以圣人需要静养为名,将这些宗室分散安置。宗室们自然不能违逆太子妃之命,大都安安生生地离开了。唯有荆王三兄弟带着王妃以及嫡子们,也同样守在灵堂之中。
众人守了整整一日夜之后,到得第二天傍晚时分,太医们方禀报道,圣人的病情暂时安稳了。李昆便安排自家兄弟姊妹轮流侍疾,孙辈们且各自回去歇息,明日一早再入宫。至于叔父们,安置在最近的宫室中守候。其他堂兄弟姊妹以及族中子弟则暂时归家去,等传唤时再进来。
许是为了防备安兴公主,每一回李昆都安排了两人同时侍疾。安兴公主一直与清河公主在一起,谅她也翻不出什么水花来。至于李茜娘这样的外嫁孙女,当时赶着回宫侍疾已经算是尽了孝心,既然身体不好时常昏倒,便不必再过来了,安安生生地在家中将养就是。若是还想要再表孝心,在家中抄经上香亦是一样的。
李徽带着满身疲惫回到了濮王府之后,等待他的是张傅母捧来的一堆女子画像。他沉默地望着那些巧笑倩兮的画像,心中忽然升起了浓烈的萧索之感。他对自己的婚姻素来没有什么信心,此时更增添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为祖父尽孝,将婚事定下来好教他老人家安心,确实是他的责任。可是,为何他心中却有个声音,坚持不懈地追问着:这样的婚姻,当真便是你想要的么?倘若你日后过得不谐,祖父当真会觉得欢喜么?难道,这不是一种欺骗么?
欺骗……
祖父能够营造一场美梦沉醉其中,他又何妨给他的美梦加上一些点缀,让他觉得更加圆满?这种时候,他的感觉,他的想法,甚至他未来的家庭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让祖父彻底放心。
“……”李徽略翻了翻那些画像,眉头紧紧地拧起来,而后忽然道,“我去藤园。”说罢,他便带着那些画像离开了濮王府。张傅母望着他匆匆的背影,多少有些担忧。然而,任她再如何苦苦思索,大概也不会明白自家小郡王正在为难些甚么。
藤园之中,王子献正坐在宋先生长居的客院之内,陪着自家先生对弈。他的棋力极高,擅长谋算,但遇上招数多变的宋先生,依旧是步履维艰。许多时候,宋先生只需神来一笔,便能将他苦心经营的局面破坏殆尽,令他不得不重新计算思考。而宋先生看着对面微微皱起眉头的爱徒,不禁为自己终于有机会为难他而感到略有几分得意,缓缓抬起下颌,抚须而笑。
倏然,隔壁正院中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仿佛像是将什么人迎了进来。正用中指与食指夹起一枚棋子的王子献顿了顿,果断地将棋子按在空棋路上。
宋先生定睛一看:“你该不会是下错地方了罢?明明下在旁边还有四五成胜算,下在此处,是想立即投子认输么?!”
“弟子棋艺不及先生多矣,竟未看出来这一招,实在惭愧。”王子献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道,十分干脆地投子认输,“方才已是无路可走,才出此昏着,先生不必放在心上。待到下一回,弟子必定全力以赴,与先生再战。”
同样也听见隔壁声响的宋先生满脸嫌弃:“怎么说来着?你可真是‘见友忘师’!赶紧去罢,免得迟了,小郡王便走了。”说到此,他顿了顿,又道,“今日并非休沐,我去求见祭酒,却始终不得见。后来还曾听闻,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几位相公均不在政事堂之中……你不妨去问一问小郡王,宫中可发生了甚么事。”
王子献神情微动,颔首道:“弟子明白。”当他匆匆来到隔壁院落中时,果然见李徽所居的正房灯光通明。他的嘴角不自禁地微微勾起来,噙着一抹笑意。一时间,他甚至忘记了昨夜听闻挚友赞同宋先生带他云游四海时的复杂心绪,心底唯独留下了好几日不曾相见的思念与欣喜。
“阿徽。”他唤着挚友的名字,踏进了正房堂屋之中,却不见任何人的踪影。环视周遭之后,他发现左侧的书房前掉落了一幅画轴,不由得走上前拾了起来。画轴并没有捆好,当他拿起来后,便轱辘轱辘地转动,散开垂落在地。他垂首一看,一位穿着富丽衣衫的妙龄女子跃然纸上,摇着团扇,浅笑倩兮。
王子献不由得愣住了,有些怔怔地抬起首,望向书房之内——
只见李徽背对着他立在窗前,书案边则摆满了各种女子的画像,或矜持或微笑,或扑蝶或荡秋千,姿态容貌各有千秋,却无一不是正当花信之年。
王子献倏然觉得,自己的思绪仿佛变得格外迟滞,似乎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这些画像究竟有什么涵义。究竟是谁,竟然将这么多小娘子的私像给了阿徽?不错,阿徽也到了知好色慕少艾的年纪了,但平时他连贴身婢女都不甚亲近,怎会突然对这么些小娘子感兴趣?
不,王子献,你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你怎会不知这是何意?!阿徽要娶王妃了,这些小娘子或许便是濮王妃让他挑选的!数个月之后,即使你不离开长安,他身边也会出多一个甚至好几个女子,从此与他琴瑟和鸣,和他同床共枕,为他生儿育女!!
光是想象着种种李徽与陌生女子亲近的场景,王子献的双目便有些发红。这个时刻,他心底忽然迸发出了熊熊烈焰,几乎恨不得立即将这些画像付之一炬!不让李徽瞧上哪怕一眼,更不能让他选出任何人来!
直到如今,他才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绝对无法容忍任何人亲近挚友!就算是他的妻儿也不例外!与李徽最亲近的人,唯有他而已!只能是他!!
这种感情太激烈?太奇怪?不,丝毫不奇怪!因为他也不会允许任何人接近自己!既如此,阿徽当然也不能拥有其他亲近之人,这样才公平,不是么?
在这世间,他唯有阿徽,阿徽也只能拥有他——
☆、第九十一情章 情窦初开
“子献。”李徽早已听见挚友的脚步声,却并未回首,依旧望着窗外的圆月怔怔地出神,“祖父风疾再度发作,恐是年寿不永了。在我心目中,他既是古往今来的千古一帝,更是疼爱儿孙的和蔼长辈。无论我是学着阿爷撒娇卖痴也罢,佯装天真无知也罢,都是为了能让他能够欢喜一些。有时候,许是装得习惯了,我甚至会忘记自己原本的模样……”
然而,原本的新安郡王李徽又该是何等模样?是前世郁郁寡欢、执念深重的人?还是今生谨慎小心、佯装作态的人?或是尽心尽力承欢长辈膝下的孝顺儿孙?或是心中偶尔不甘被困一隅、渴望自在之辈?
这些似乎都是他,又似乎都不是他——犹如打碎了的数个泥人重新用水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浑然一体亦是复杂矛盾的他。他其实有很多想法想要实现,最终却不得不选择最为重要的一个,而放弃其他。或许,这便是责任,这便是担当,这便是无可奈何的现实,这便是百味交杂的人生。
无论重活一世,或是一百世,他都不可能真正获得自在逍遥。血脉注定如此,身份注定如此,天命注定如此。便是逆转些许,亦不可能全然改变。这一年由祖父营造的自在梦境即将结束,他也不该再放纵自己了。
王子献静静地听着,几乎是费尽了气力,才找寻回自己的冷静。但所有的冷静,都不过是假象而已。此时此刻的他,已经意识到了深藏于心中始终不愿追寻的秘密,惊涛骇浪简直无以言表。
他或许该夺门而出,让自己远远离开眼前的人,保持适当的距离,方能让那些奔腾在血液当中的炙热情感稍稍冷却一些。然而,他却舍不得挪开目光,舍不得与他相处的每一个刹那,每一个瞬间。他更舍不得,将如此悲痛的他独自孤孤单单地留在此处。
此时的李徽其实并不需要开解,唯独需要有人静静地倾听而已:“早些时候,祖父便一直对我们的婚事念念不忘。祖母逝世之时,我们都尚未定亲,想来亦是他的遗憾之一。有时候陪着他给祖母上香,也隐约能听见他说着我们这些孙辈的事。眼下他重病缠身,为了令他放心些,我们自然不能再任性妄为。”
“既然本便想让祖父欢喜一些,只需付出一桩婚事又何妨?毕竟,这种大事从来都是父母做主,由不得我自己。只可惜,论起成婚,你应该会落在我后头了——”
回过神后,李徽侧首而望,王子献已经紧紧握着那幅女子小像来到他身边,声音低哑:“虽是为了圣人欢喜,但你也不必太过委屈自己。便从数十张小像之中,选出稍稍中意些的人罢。按礼制而言,你不仅能拥有一位郡王妃,还可有两位孺子以及数位妾室等。从此之后,你的内宅大概便热闹起来了。”大概谁都不知道,他说话的时候,心中便仿佛被障刀来回切割一般,满是鲜血碎肉,疼得嘴唇发白,脸上的血色几乎都已经褪尽,苍白无比。
李徽沉默了半晌,叹息一声:“没有甚么好选的。光看小像,哪里能看出是什么性情之人?而且,有一位妻子便已经足够了,后宅热闹起来于我又有何益?我可不想成日里为这些内宅中事费心思,听她们彼此攻讦、互相揣测。”
“那便选个家世合适的温柔佳人即可。能够与你相知相伴,最好能懂些书画,日后能与你一起品评,生活也会有趣味。”王子献又道,音色越发低沉几分,垂下的眼中涌动着的情绪近乎发狂。手掌中的画轴已经被他攥得变形撕裂,他却似是恍然一无所知。
“你说得是。”李徽淡淡地道,丝毫没有半点热情。这些画像他都并未细看,于是随意地翻了起来。看一眼角落中的出身郡望、父兄籍贯职位等寥寥数字之后,似乎便已经足够了。阎氏给他挑的,既有顶级门阀士族的旁支嫡女,亦有二等世家的嫡脉嫡女,论起身份均足可配郡王妃。而且,父兄的职位普遍都较低,并非高官勋贵之后。
濮王府也确实不需要一位势力极大的郡王妃,免得惹来不必要的猜忌,后患无穷。当然,若当真是父兄职位极高的世家贵女,定然也看不上他这样的闲散郡王。她们若是与高门世家联姻,日后的富贵前程也绝不会缺少,且对于家族而言更有助益。
“京兆韦氏倒不如京兆杜氏,尚能得叔母几分眷顾;祁县王氏不错,但那位姑曾祖母应当瞧不上我,最终不会许罢;河东柳氏倒是有些特别,听闻家教甚严,性情若非柔顺,也应当极为谨言慎行。秦家女?应当是旁支罢,舅祖父对阿爷颇有成见,可能也不会轻易答应……”
王子献默然地坐在旁边,紧紧地注视着他,却依旧不敢让心中那些情感露出分毫。听着这些话,他仿佛觉得自己正在受着煎熬。分明连半个字也不想听,不愿意听,却依然舍不得离开。就算李徽对未来的郡王妃毫无情意,不过是遵从父母之命迎娶,他也无法稍微觉得欣慰一些。
因为,他已经注定了不可能得到他。无论是谁得到他,得到他的感情或是其他,他都无法接受。哪怕只是想一想,便已是痛彻心扉。
恍然间,心底有个声音探出来,诱惑道:你若不试上一试,如何知道他对你是不是同样有情?你若不奋力一搏,又如何知道,他会不会一时心软,接受你的情意?就算注定了你必须与其他人分享他,至少还能“分享”不是么?总好过你孤零零地离开,而他留在长安娶妻生子,对你的情意一无所知罢?
住口!!不许胡言乱语!!我绝不能失去他!倘若将一切都说了,便再也回不到当初!他不接受,我们便连朋友也做不成了!!哪怕是有一丝一毫失去他的可能,我都不能冒险!与失去他相比,我宁可……宁可眼睁睁地看着他成婚……
心底那个声音接着冷笑道:他成婚之后,你便不是失去他么?数年之后,你与他的妻儿相比,孰轻孰重?他成了别人的郎君别人的父亲,又能为你分出多少心神来?再分隔数年,他身边妻妾儿女成群,你们这不过一载的友情又能算得上甚么?!恐怕只会比陌路人好一些罢了!!
闭嘴!!我们是挚友,是生死之交,是能够彼此托付一切的人——但这一切,并不囊括心悦对方的情意。而且,生死之交毕竟不同于寻常朋友,便是分离许久,也不会让情谊变淡……数年之后再见,我们也不会改变!
呵,当真如此?你当真相信先生所言?他那些所谓的生死之交,与这一份无可替代的情意岂能相提并论?!这世间,你唯有他一人,失去他之后,你又该会是何等绝望?你当真能接受么?!让我出来,让我来试试,你绝不会失望的……
见好友神色变幻不定,嘴角甚至都咬破了,李徽轻声唤道:“子献?”思及先前二人的笑谈,他只以为是挚友仍是无法接受自己已经“输了”的事实,便安慰道:“能觅得心仪之人为妻,自然比我这种不得不奉父母之命成婚之人胜上一筹。所以,你也不必着急,缘分说不得什么时候便到了。”
不!我已经有了心仪之人!在发现的那一瞬间,却注定了不能说出口,不能公之于众!注定永远也不可能如愿得到他!!
王子献心中一恸,只能勉强一笑:“我当然不着急,眼下贡举之事未成,成家之事再延迟些也无妨。”他如今已经足够痛苦,若是李徽再主动给他张罗婚姻大事,那便更难以接受了。只有暂时断绝好友这种念头,才不至于日后毫无防备的时候,再受到直抵心口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