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昆领会了他的意思,遂道:“如今朝中也有些空缺,改日便让燕家表舅挑一个就是。”
听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燕淑妃似是颇为放心,便高抬贵手放过了长宁郡主。长宁郡主悄悄地撅起嘴,挪到了李徽身后。李徽却觉得,燕淑妃这位长辈或许确实是自幼娇养长大的,白长了这么些年岁,竟然连得罪了太子殿下也浑然不知——
就算李昆答应得再痛快,也绝不可能给燕家什么好的实缺。成国公可是亲戚,是长辈,若是政见不合,岂不是白白给自己套一重枷锁?而且,还极有可能是没甚么官场智慧可言的枷锁?
说了这么些话,圣人似是有些疲惫了,李昆便唤来太医诊脉施针。杜氏将众人都请了出去,还给了内间一片清静。而在李徽、李璟与长宁郡主的强烈要求下,他们三人终于得以留下来侍疾。
堂兄妹三人在角落中正襟危坐,李璟百思不得其解:“方才还在说咱们的婚事,怎么转眼间就说起了悦娘?她虚岁才九岁而已,离说亲还早着呢。”
李徽不忍心揭破事实——他们两个闲散郡王的婚事算得了什么?几乎溅不起任何水花来。唯有未来唯一的嫡出公主的婚事,才是关系到日后朝堂局势的大事。燕淑妃借着这个由头,想将长宁郡主抢到手,为的便是李昆与杜氏对她的疼爱。日后她能够凭着这些疼爱,给燕家夺取无数利益,燕家当然也需要为杜氏的地位付出一切。
但这种婚姻同盟,或许却不是李昆想要的,更不是杜氏想要的。若是成国公家的儿郎们无才无能,怎能堪配公主,岂不是断送了悦娘的幸福?便是为了利益——成国公府衰微,如果始终不堪造就,又如何能成为李昆或者杜氏的助力之一?
虽说公主的婚事从来不可能简单,但李徽却希望长宁郡主日后能够幸福,她的婚姻也不会建立在利益交换之上。别人暂且不提,若是临川公主之子或者清河公主之子,必定会真心实意地疼爱悦娘。说起来,周仪与秦承的年纪也很合适。
长宁郡主当然不知自家堂兄刹那之间便已经转过了诸多念头,笑道:“你们的婚事都已经定了,还有甚么好说的?我都是被你们连累的!如果不是在长辈们面前提起来你们选中了阿嫂,燕淑妃也不会想到我。”说罢,小家伙仔细想了想,又摇首道,“不对,在我之前不是还有宣城姊姊和信安姊姊么?燕淑妃怎么不问问她们?反而偏偏来问我?她就是冲着我日后的身份来的,根本不是喜欢我!”
“你明白就好。”李徽道,“别教她亲亲热热的模样给骗了。过两天若是燕家的人来了,我和阿璟替你仔细看看。”趁着这两天,他必须派部曲暗地里先查一查燕家,免得东宫查探之人会有甚么遗漏之处。就算是未来的公主,嫁错了人家也会痛苦不堪,能避免则尽量避免。
于是,这一日李徽再一次回到藤园,见到王子献之后,便托他再查一查燕家之事:“总觉得成国公府有些过于沉寂了,最近他们刚出孝,能打探到的消息可能不会太多。不过,如果他们当真能将府邸上下都管得紧紧的,也许确实还有些可称道之处。”
王子献颔首答应下来:“提起成国公府……最近子睦似乎写信说过一两句,我再问一问他。”因着王子睦在信中并未多言,燕家又有没落之势,所以当时他并未在意。但若是燕家想借着尚主之机东山再起,日后说不得关系便有些微妙了。以长宁郡主与李徽之间的情谊,不是亲兄妹却胜似亲兄妹,自是会相互扶助。但成国公府如此急切地想要恢复荣光,却未必愿意与濮王一脉亲近。
“成国公府的人去了杨家的文会?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不过,如今京中最富盛名的便是杨状头主持的文会与诗会。若是一心为了传扬自己的名声,当然不能错过。但如果自身没有几分真才实学,恐怕只会成就了他人,成了周籍言门下弟子的垫脚石。”
“论才学,似乎倒也有几分。当然,比起杨状头仍是有些不如,到底还是再一次成全了甲第状头的威名。”王子献几乎能想象到成国公府的郎君们乘兴而去、败兴而归的模样。也许,他们跟着父辈守孝三年,用心苦读,为的便是能够在此时一鸣惊人。博取名声之后,也好求娶长宁郡主。但谁能知道,弘农郡公府居然凭空杀出一个杨谦,将所有世家勋贵弟子的荣光都夺了去?
“我想知道,燕家郎君当时的反应如何。如果从容大度地认输,至少还有五分可能是真正的谦谦君子;但如果脸上露出了甚么痕迹,无论是胸襟或是气度都不值得一提,聪明才智就更不必多说了。”李徽道。
“你说得是。”王子献轻轻笑道,“阿徽,对于长宁郡主的婚事,你颇有长兄如父之风。”
李徽怔了怔,神色柔和许多:“你也知晓,我与她确实投缘。”
“若是我家的两个妹妹亦是这样的性情气度,说不得我也愿意承担长兄如父的责任。”王子献想起王湘娘、王洛娘,不禁自嘲一笑。
“子献,你近来是不是着凉了?脸色似是有些不对。”李徽打量着他,倏然问。
王子献勾起嘴角:“不过是略感风寒罢了,歇息一两日即可,你不必担心。”
“如今宫中的太医都围着祖父,恐是叫不出来。不如唤人去寻访延康坊中的医者——”李徽不容他多言,立即便将李大叫了过来,吩咐他请医术上佳的医者来藤园住着,直到挚友痊愈,方能给重金让医者离开。
王子献深深地望着他的侧颜,心中再度涌出了矛盾与痛苦:能够如此关怀他的人,他如此钟爱的人,他怎能舍得?怎能甘心眼睁睁地看着他成婚生子?怎能甘心从他的生活中一步一步后退?!怎能甘心只占据他心中的偏僻角落?!
☆、第九十四章 安心叮嘱
与未来的新安郡王妃相较,王子献当然更愿意派人倾尽全力查探成国公府的郎君们。若说杜家的消息是断断续续传来的,那么成国公府的消息以“犹如泉涌”来形容也并不为过。毕竟,燕家的郎君们正卯足了劲传扬美名,种种宴饮与文会都不会错过。随着与他们接触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刻意营造的“翩翩贵公子”的形象也越发深入人心了。
“确实是聪明人。”李徽听得燕家郎君在杨家文会之中大方认输的传闻后,沉吟片刻,“只是这种聪明究竟是装腔作势,还是本性如此,眼下恐怕很难看出来。除非有人潜入成国公府,仔细盘问他们家的奴仆部曲。”
“若是真君子,配长宁郡主也勉强使得。”王子献从未见过燕家的郎君,自然无从辨别此人是否与他以及杨谦是同一类人。即使确实是伪君子,倘若能将君子的形象维持一辈子,伪君子也便成了真君子了——故而,辨认真伪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少年郎的虚伪针对的是何人何事。
李徽沉默片刻,低声道:“这样的少年郎很容易给人留下好印象。”若是燕家郎君足够出色,便是祖父心里仍有些舍不得,也极有可能将长宁郡主许出去。仔细说来,周仪性情有些过于跳脱,秦承则有些骄傲之感,性情才华各有长短。既然都是自家亲戚,也都算是表兄,祖父当然会选人物最出众的那一个。
当然,尚未见到燕家郎君,便对他的品性做出评判,实在是有些不公平。而且,这是攸关长宁郡主未来幸福的大事,李昆与杜氏一定会有所决断。作为堂兄,他能做的实在太过有限,也很难左右长辈的想法。
数日之后,圣人许是不忍见燕淑妃时不时便啜泣苦求,果断地传口谕召见了成国公府几位适龄的小郎君。李徽与李璟千方百计说服长辈,留在了立政殿中旁观。不多时,便见四个年龄相近的俊俏郎君陆续走了进来,跪拜行礼问安犹如行云流水一般,着实十分赏心悦目。
趁着燕淑妃眉眼含笑地给圣人引见他们的时候,李璟忍不住压低声音:“堂兄,怎么一来就是四个?这是随便悦娘挑的意思?看他们年纪相近,不可能都是嫡长一脉罢?若是连国公之位都无法继承,哪有资格让悦娘下降?”
“他们都是成国公的嫡出孙儿,眼下几房尚未分家,自然应该一起过来。如果只让嫡长孙过来,岂不是明摆着为了未来尚公主而入宫?说不得祖父还未相看妥当,长安城里就传出了各种流言。如果因他们的缘故,坏了悦娘的名声,叔父与叔母心中定然不好受。”李徽解释道。成国公府这种谨慎的做法,足以说明至少他们费尽心思谋取长宁郡主下降,用的都算是光明正大的手段。无形之中,也令他增添了一分好感。
“堂兄查过他们了?觉得哪个合适?”李璟越发好奇,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燕家人的皮相素来出众,每一个都是眉眼精致、唇红齿白,且容貌都有四五分相似,一时间也很难分辨出高下。
“你方才不是说了么?若非未来的成国公,怎有资格尚主?”长宁郡主可是未来的嫡长公主,身份非同寻常。高官世家们若只想让嫡次子或者其他嫡出子来尚主,定然不可能成功。唯有舍出嫡长子,献出未来的宗妇之位,才能显露出他们的诚意。当年吴国公府尚清河公主便是如此。
当然,不过是区区一个宗妇之位,李昆与杜氏也未必能看得上。堂堂大唐的嫡长公主,不比什么宗妇都高贵?国公夫人或者宗妇之位,都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但皇家要与不要是一回事,臣子献与不献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多时,李昆与杜氏也来了。太子殿下一如既往笑得犹如春风拂面,字里行间考校着这几个燕家郎君的真才实学。杜氏则端详着他们的身姿容貌,目光看似温柔,实则无比挑剔。目前他们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娇养长大的女儿,平素都恨不得紧紧地捧在手心里,自然不可能轻易许出去。
圣人听着他们一来一往,好半晌之后,似是有些累了,便道:“五郎……带着……他们……出去……练练骑射。”
这便是觉得才学尚可,想再看看他们的武艺以及身体如何的意思了。李昆微微颔首,其实他自己也并不擅长骑射,实在不好考校。不过,当他的目光掠过角落中的两个侄儿,唇角便勾了起来:“阿徽、阿璟,陪着这几位表弟顽一顽罢。”
被点名的李璟双目一亮,早便已经跃跃欲试:“已经许久不曾见燕家的表弟们,看着都有些生疏了。走,咱们去千牛卫的校场!听说他们最近得了不少好马,我正愁着没有机会试试呢!堂兄,你觉得如何?”
李徽微微一笑:“吾辈儿郎,骑马射箭的时候才畅快!走罢!祖父与叔父尽管放心,我们一定会照看好几位燕家表弟,过一会儿便将他们带回来。”说罢,他便含笑望向燕家的郎君们,和李璟一起领着他们离开了。
圣人又吩咐李昆与杜氏各自去忙碌,便见燕淑妃捏紧了帕子,有些紧张地望过来:“圣人……表兄觉得如何?这几个孩子真是样样都拔尖,最近在长安城里很是传出了些名声。臣妾保证,无论是谁尚主,都必定会一心一意地疼爱悦娘!”
“朕……再想想。你回去罢。”圣人叹息一声,不多时,又命殿中监将两个外孙唤来。
却说李徽与李璟带着燕家郎君们来到校场之后,并不与他们客气,立即便提出一起比试。御马、射箭、刀枪剑戟,他们都顽了一遍。李璟拔得头筹,李徽稍逊一分,燕家大郎与他持平,其余几位稍稍逊色,但身手也都不差。最终,每人都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看起来却格外痛快,最近压抑的情绪仿佛都一扫而空。
“痛快!实在是痛快!!日后邀你们射猎、打马球,可不许拒绝!!”李璟朗声大笑,显然已经完全忘了他们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燕家大郎笑着拱手道:“承蒙两位大王看重,某与阿弟们感激不尽。无论什么时候接到帖子,我们定然不会缺席。只怕两位大王日后天天见着我们,又觉得我们的骑射没什么长进,会对我们失望。”
“长进都是练出来的!”李璟豪爽地挥了挥手,转瞬间就将自家堂兄给卖了,“堂兄若不是天天跟着祖父练习骑射,哪能有如今的十射八中、十射九中?最初,他可是连十射四中也是不成的!!”
李徽瞥了他一眼,决定当作什么也不曾听见。燕大郎则很是自然地接道:“若不是大王有骑射的天分,便是每日勤学苦练,恐怕也不能轻易射出这样的成绩。”他笑容温和,语气真诚,听着确实令人很舒服。
李徽忽略了心底隐约升起的一丝不谐之感,弯了弯嘴角:“阿璟,你带着燕家表弟们去旁边的宫室换身衣衫。我去问问祖父,待会儿可有甚么其他的安排。”李璟自是爽快地答应下来,燕家大郎则浅笑着朝他轻轻颔首致意,这才离开了。
李徽不得不承认,这位少年郎确实十分优秀,且不提他文武双全,至少在接人待物方面让人很是舒坦,而且观察也十分敏锐。仔细说来,他若是一直如此小意温存,对于悦娘而言,说不得确实是个好夫婿。只是,再怎么好的少年郎,只要想到他以后要娶自家的妹妹,就突然变得有些面目可憎了——
新安郡王认真地列出了此人的缺点:其一,君子风度不知是真是假,还须得仔细查证方可信任;其二,越是聪明,越有可能欺骗悦娘,说不得以后还会为了燕家的利益,不断地诱使悦娘出面讨要好处;其三,他今年已经十三,年纪比悦娘大四岁,二人的所思所想或许都有些差异……
当他独自回到立政殿,认真地将这些思考都反馈给圣人的时候,圣人禁不住大笑起来,连连咳嗽:“连嫁妹妹……你都这般挑剔,日后……嫁女儿……可怎么办?”
李徽忙不迭地起身给他抚背:“这……那就自幼时起便开始考察,须得如同子侄一般可信任,才能将女儿托付给他。祖父莫再笑了,孙儿只是觉得,对这位燕表弟了解得太少,所以有些不放心罢了。”
圣人缓过劲来,笑着摇摇首:“就算……如子侄一般可信任……人心也易变……你想得太简单了……挑新婿确实应当小心,但教养自家的小娘子……才更重要。悦娘日后是咱们大唐的嫡长公主……该有的气度与威严都不能少……便是人心变了,也无人敢错待她……”
“阿徽……自身强大……方最为重要……一力降十会。”老人谆谆教导着,“借外力不可长久……须得有足够的能力……如此,无论身在何处,都能过得好……都有办法过得好……”
李徽怔了怔:祖父说得对,若是足够强大,又有谁敢无礼?又有谁敢错待?堂堂未来的嫡长公主,还能陷入一桩婚事中么?燕家大郎若是真心实意地待悦娘,这便是桩好婚事;若他心有他念,悦娘忍不得,又有何人敢让她继续忍下去?他何尝不是如此?祖父正是在叮嘱他——必须让自己变得更加强悍,面对任何事才能游刃有余!
圣人见他若有所思,欣慰地笑道:“好孩子……仔细想想……日后之事罢……你既然快定亲了……祖父便给你取个字……‘玄祺’,如何?”
玄,幽远也,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祺,吉也,祥也。
这是一位老人对孙儿未来命运的期许,亦是最为美好的祝愿。
李徽伏在病榻边,眼眶微红,笑道:“多谢祖父!孙儿很喜欢!阿璟若是知道了,指不定会如何羡慕呢!”
圣人闻言,再度大笑起来。
☆、第九十五章 子献决意
在经过圣人与太子夫妇的重重考验之后,燕湛燕大郎终于过关斩将,力克周仪与秦承两位劲敌,成为了长辈们默许的未来驸马。婚事初定,长宁郡主便得到堂兄们相助,寻着机会认认真真地端详了一番自己日后的夫婿:“生得倒是颇为养眼,听说燕家子女素来美姿容,果然名不虚传。”
“皮相骨肉皆是虚妄。”新安郡王闻言,立即劝道,“他的性情看似颇为君子,实则还须天长日久仔细观察,方能真正付出信任。不过,悦娘,以你的身份,无论嫁给什么样的人,都不必委屈自己。若往后当真遇上了更为喜爱之人,便与他和离再嫁就是。”
“我明白,阿兄。”长宁郡主微微抬起下颌,笑得眉眼弯弯,“合则聚,不合则散,就是如此简单!阿兄以后也不必委屈自己,公主能和离再嫁,郡王一定也能和离再娶。就算未来的阿嫂是杜氏女,我也是一直站在阿兄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