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王子凌还想在长辈面前表现一二,但韦夫人冷淡严肃的神色却足以教他打退堂鼓。在这样的贵妇面前,礼仪与分寸远比知情逗趣重要。若是他一时不慎,惹得杨家主母厌烦,想做之事便绝不可能成功。于是,他也只得勉强按捺住心底的蠢蠢欲动,效仿长兄行礼问安。
王子睦虽是杨谦正经的同门师弟,却也同样不曾见过韦夫人。他察觉了韦夫人打量王子献时的目光似有些权衡之意,心中不由得想到:难不成,这一回宴饮,看似是家宴,实则是“榜下捉婿”?趁着宴饮的时机,让阿兄见一见杨家的小娘子们,同时也看看哪一位小娘子倾心于阿兄?
看起来,这样的安排倒像是一场佳话。只是,阿兄心中已经有人,绝不可能轻易答应成婚。但若是杨尚书当场提出婚事,阿兄又该如何拒绝?
拜会过主母之后,见时候尚早,杨谦便带着兄弟三人去园子中游玩。弘农郡公府的园子,自然非同一般。不仅占地广阔,而且一草一木一石皆由杨尚书亲自挑选布局,可谓是移步换景,一年四季的景致也各有特色。每一位游览过杨家园子的宾客,无不是满口称赞,王氏兄弟自然也不会例外。
然而,不多时,三兄弟便发现,假山畔、树林中、望山亭里,仿佛都影影绰绰多了些倩影。不过,他们仍故作不知,依旧跟着杨谦缓步慢行,任由暗中的目光观察着他们。
王子献的耳力最为出众,隐约听见风中传来几声轻笑——
“姊姊,王家这三个少年郎都生得很不错呢。不过,哪一个才是传闻中的甲第状头?想来,应当是那个穿着崭新的越州绫碧色袍子的罢?剩下两个虽说着的也都是新衣,料子却很是寻常,应当是不愿抢兄长的风头。”
“说得是。王家兄弟怎会不知今日的夜宴究竟是甚么意图?定然应该是大郎穿得最为光鲜了。真不愧是国朝最年轻的甲第状头,丰神俊秀……就算是琅琊王氏旁支子弟,也确实不比咱们家的兄弟们差着甚么。”
“我看好几位姊妹都来了呢。省试尚未开始之前,阿爷头一次提起这门亲事的时候,分明她们都看不上,怎么这时候却偏偏——”
娇声细语越来越轻,直至湮没在风声之中。若非这些小娘子的言谈,王子献倒是并未注意到,王子凌今日穿的新衫究竟有何乾坤。毕竟,作为一个男子,他不可能对甚么衣衫料子都了如指掌。
得知了其中究竟之后,他不由得瞥了一眼王子凌,目光在他的越州绫袍子上转了转。如今,王昌与小杨氏应当已经拿不出多少钱财了。据他所知,这数个月来,王子凌过得也颇为拘谨。那他是从何处得的意外之财?竟然能买得起每年绝大部分都进贡宫中的越州绫?或者,是有人刻意让他打扮得更光鲜些?
他移开目光,勾起唇角:呵呵,真有趣。看来,不仅仅是他自己并不想要这桩婚事,王子凌也不愿他得到这门好姻亲。甚至连杨谦,或许都不想让他成为自己的妹夫,以免日后更不方便下手。
既是如此,他便不妨顺水推舟就是。
也好瞧瞧,杨状头究竟是从何处学了内宅阴私的手段,又想如何用在他身上。若是光凭着王子凌那些不入流的小伎俩,如何能轻易成事?说不得,他还须得在暗中助他们一臂之力才好。
☆、151.第一百五十一章 姻缘如戏
名为带着客人游园赏景,实则是让杨家小娘子们暗中相看如意郎君。对此,杨谦与王家三兄弟均是心照不宣。作为主人,杨谦依旧风度翩翩地介绍着各处景致的来历,含笑听王家兄弟赞叹几句。而作为客人,王氏兄弟的表现却截然不同。
王子献依旧从容淡定,说话已然不似方才那般随意,仿佛带着些矜持之态;王子凌则宛如开屏的孔雀,容光焕发地侃侃而谈,言行举止竟表现得比平日不知好了多少;王子睦却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低头垂眼,看起来依然是一位羞涩无比的少年郎。
杨谦不动声色地引导着王子凌说话,将王子献的风采渐渐掩盖住。若是不仔细听他们究竟在谈论甚么,光是看容貌装扮以及谈话时无比自信的模样,恐怕谁都会以为王子凌才是那位名满长安的少年甲第状头。他身边的兄弟固然同样容貌出众、举止优雅,此时此刻却难免有些黯然失色之感。
不多时,杨谦便领着王氏兄弟越过了园林,来到一座幽静的小院子前。院子内遍植着梨树,犹如香雪之海,很是动人。他微微一笑,亲切地道:“此处是我的书房,里头颇有些收藏。你们若有兴趣,不如随我来瞧瞧如何?”
王子献与王子睦自是颔首称是,王子凌却突然说要去更衣。杨谦便指了一个低眉顺眼的仆从,让他给客人引路。王子凌遂转身离开了,那一刻,他脸上止不住地露出了得意志满之色,仿佛所求的一切皆是唾手可得。杨谦的目光亦是微微闪动,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然而,他们却并未注意到,王子献意味深长地望着王子凌远去的背影,眼中满含兴味。看似毫无异样的王子睦亦在心中叹了口气,感慨着也不知哪一位小娘子会中了这个移花接木的圈套。
不过,仔细说来,若是那位杨家小娘子没有与姊妹相争这桩婚事的心思,不贸贸然地做出甚么举动,也不可能让王子凌与杨谦的谋划轻易得逞。毕竟,如此简单的内宅手段,若是没有异样的心思,又如何会自投罗网?既如此,也算得上是求仁得仁,一个算计来一个算计去,堪为相配了。
果然,王子献兄弟随着杨谦进入院落之后,便开始不紧不慢地品赏着他的各类收藏。而王子凌却迟迟未曾归来,仿佛更衣之处离得十分遥远似的。约两刻过后,他们便听得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间或还有数名女子高喊“救人”、“救命”、“娘子落入湖中了”之类的话。
杨谦很是应景地脸色一变,王子献与王子睦亦十分配合地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听得外头的杂音不断,且显然有愈演愈烈之势,王子献便道:“既然是一家亲戚,表兄便不必太过在意甚么待客之道,且紧着外头的家事罢。否则,若是哪位表妹出了甚么意外,我们兄弟心中也会过意不去。”
杨谦只得拱手道:“那你们便在这院子中略坐一坐,我去去就来。”
他尚未走出几步,就听王子献又道:“不知子凌去了何处?烦劳表兄派个人寻一寻他。毕竟这是郡公府邸内宅,他若是不慎走失了,冲撞了内眷亦是不妥。”就算是亲戚,也不可能在主人家中随意走动。不过,“冲撞内眷”仅仅只是个借口而已,如今的小郎君与小娘子时常见面,并没有“冲撞”一说。归根究底,他也只是想通过提醒一句表明自己的立场,不愿让王子凌涉入杨家内宅之事罢了。
杨谦自是满口答应,立即匆匆地大步离开了。
待他离去之后,王子献与王子睦对视一眼,低声笑道:“今天这场夜宴,许是办不成了——姻缘相合?呵,简直如同儿戏。”说罢,他抬首望了望天色:“挑的时机甚是不错,杨尚书这个时候正好到家门口。有长辈在,此事必成定局。虽说用的手段颇为拙劣,不过勉强可算是环环相扣,绝非子凌一人的手笔。子睦,你以为如何?”
王子睦轻轻叹了口气,语中带着些许厌倦与嘲弄:“阿兄,人心不足,非你我能改变……既然阿兄不想要的婚事,二兄却视如珍宝,便由得他去罢。想必,阿爷与母亲若是听闻此事,定然也会十分欢喜。”
虽说事实如此,但他却禁不住会想:二兄并不知大兄心中已有倾慕之人,却毫不犹豫地决定抢夺大兄的婚事,自私自利的本性果然从来不曾改变过。至于另外两位至亲,何曾为大兄考虑过一分一毫?
——————————————————————————————————————————
杨士敬杨尚书刚回府,便见韦夫人的亲信管事娘子前来禀报:“阿郎,十娘与王家郎君落湖了!方才好不容易救上来,已经唤来医者诊断了,身体倒是均并无大碍……不过,夫人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打发奴来询问此事该如何处置。听说,是十娘不小心摔倒,将王郎君一齐带下了水……那王郎君也是受了无妄之灾……”
“十娘?”杨士敬微微皱起眉,“怎会是十娘?”他与韦夫人膝下嫡出二子三女,另还有十二三个庶女。嫡长女与嫡次女均已出嫁,他有意将排行第八的嫡幼女许配给王子献。虽说好几个庶女也都在适龄的年纪,但堂堂琅琊王氏出身的少年甲第状头,若是只以庶女相许,便不是结亲而是结怨了。
想到此,杨尚书也顾不得先换下官服,便赶到正院内堂,去寻韦夫人商量此事该如何处置。谁知,当他推开门时,就见嫡幼女杨八娘伏在韦夫人膝上哀哀哭泣:“阿娘不是说,阿爷早已经定下了是儿?为何十娘却偏偏赶在今日去游湖,又刻意遇上了王郎君,还摔了一跤将他一起扑入湖中?事到如今,儿……儿岂不是生生成了姊妹们中的笑话?”
韦夫人轻轻拍着她的背,亦是泪眼婆娑:“我的儿……我可怜的孩儿……此事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否则,这家中还剩下甚么规矩?至于婚事,他们一同落了水,也只能结亲了。我的儿,莫要伤心了,为娘日后定会帮你寻个比王大郎更好的如意郎君!!”
对于种种内宅手段,杨士敬并非不知晓,却从来只是嗤之以鼻而已。如今却一时不慎,因区区一个庶女的小心思便坏了自己的盘算,心中的怒火不由得猛地燃了起来:“十娘绝不能配王子献,必须将八娘嫁过去,方能与王家结为两姓之好!”
韦夫人一怔:“那十娘该如何是好?众目睽睽之下……”
“就说她落水得了风寒之症,且将她送去寺庙里住两年再说罢!横竖她不过及笄,等再过两年,给她随意寻一桩婚事即可!夫人,家中的规矩也该仔细些了!!咱们杨家女居然如此轻狂,传出去岂不是毁了弘农杨氏的名声?!”
闻言,杨八娘的哭声渐渐小了,韦夫人的神情亦略微缓和了些:“阿郎说得是,我会好生给她们立一立规矩,绝不会让家中再出这样的事。”
自以为一切已然尽在掌握的杨尚书抚了抚长须,便又道:“这两天便立刻将十娘送出去,仔细约束家中的仆婢,不许他们胡乱传甚么流言蜚语。至于王子献,由我亲自去说——或者明笃更合适些——明笃呢?”
就在这时候,杨谦沉着脸走了进来,拱手行礼道:“阿爷,母亲,方才的事,儿子已经处置妥当。十娘已经送回了院子,正饮着药,卧床休养;王二郎也送到了客院当中,亦有医者给他诊断。”
“王二郎?!”转瞬间,杨士敬的脸色已是一片铁青,“怎会是王二郎?!”
杨谦怔了怔:“王大郎与王三郎一直在我书房中,唯独王二郎去更衣……返回来路过湖边的时候,便遇见了十娘……”说罢,他拧紧眉头,低声道:“是儿子行事不慎,没有事先多安排几个人跟着他。”
“王二郎?”杨八娘抬起泪眼,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当时好几个姊妹都说想远远看一眼新科甲第状头,我们也只是立在望山亭里看了看,并未细瞧。难不成,是那王二郎与王大郎年纪相近,十娘许是……许是认错了人?”
她语中带着些微惊喜之意,杨士敬与杨谦自然听得出来,只是都不想与她计较罢了。韦夫人则轻轻地拍了拍她,微微摇首。杨八娘这才回过神来,低声道:“那,这桩婚事……十娘与王二郎,还作不作数?”
闻言,杨士敬再也绷不住心中的怒意,猛地踹翻了旁边的书案,冷着脸转身出去了。他并不是可惜这桩姻亲,如王子献这样的少年英才也并非只有一种手段能拉拢——他仅仅只是怒于家中一切居然不能尽在他的掌握,自己的谋划竟然会出这样的差错而已!!
杨谦朝着杨八娘摇了摇首,又向着韦夫人行了一礼,这才急匆匆地跟了出去。
半个时辰之后,杨谦来到了客院之中,对王子献与王子睦道:“此事是十娘的过错,一时不慎,竟连累子凌也一起落了水。不过,他们既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落水,又一同被救上来,家父与家母都以为,或许也是他们的缘分。”
依旧带着几分担忧之态的王子献拧紧眉,正色道:“虽是意外,但男女原本授受不亲,他们二人自是该定下这桩婚事。”听起来,他对这桩婚事仿佛很是赞同,但神色之中却没有任何欢喜之意:“表兄放心,我们会立即回商州禀明父母,请他们开始筹办婚事。”
杨谦微微一笑,见他依旧不喜不怒,禁不住又低声道:“你也该知道,家父原本看中的是你这个新科甲第状头,有意将八娘许配与你。如今,十娘与子凌结为婚姻……你这个新婿,或许是与我们杨家无缘罢。”世家之中,也断没有两兄弟与两姊妹结亲的道理。虽然同样是姻亲,杨家新婿与新婿之兄却是两回事了。
“表兄说得是。”王子献亦是温雅地笑了笑,“姻缘天定,自有其道理。”
☆、152.第一百五十二章 心动神摇
因着内外种种不入流的小手段合力,杨士敬杨尚书的盘算终究成空,独自在书房生了许久的闷气。出了这样一桩事,遮遮掩掩尚且来不及,杨家哪还有甚么心思继续举办夜宴?于是,原定的夜宴便借故取消。好不容易恢复平静的杨尚书特地又差遣了杨谦,相邀王子献与王子睦前去外院书房陪他小酌。
期间的劝酒试探自不必多提,王子献亦很是真情实意地唤了几声舅父,总算是令杨尚书神色微霁。酒至微酣的时候,他禁不住端详着眼前这个反应淡定的少年状头,感叹道:“子献,如你这样的新婿,也不知有多少人正在暗中虎视眈眈。唉,也是老夫与你无缘,没有机会听你唤一声岳父。不过,一声实打实的‘舅父’应当不会错过。”
“舅父何曾有虚实之分?”王子献举杯微笑。他犹记得,杨尚书应有一姊一妹:妹妹便是先帝杨妃,淮王李华与安兴长公主之母;姊姊嫁入河东裴氏,若论子女年纪,至少应当与安兴长公主相近。不过,既然他是真心做媒,又自称是“舅父”,那便只会是与杨八娘一样的裴氏老来女了。就算自家盘算落空,转眼间便又想出了新的联姻人选——果然,杨家拉拢他、控制他的心思从未改变过。
“你说得是,倒是老夫着相了。”杨尚书笑呵呵地道,“不过,如今长安城内外意图榜下捉婿者如过江之鲫,老夫自然也有自己的小心思。横竖都是自家人,那便亲上加亲又何妨?琅琊王氏与河东裴氏,说来也是极为般配的。”
“……若是桩好姻缘,孩儿心中自当感激舅父……”王子献垂下眼,“不过,无论如何,还是应该先紧着子凌的婚事。至于孩儿,顺其自然即可。”看来,他确实应该好生琢磨琢磨,该如何给杨家寻些麻烦了。许是他们这些年过/得/太/安/稳了,只顾着经营名声、拉拢人脉,从未遇见过甚么难事,才有余裕一直算计着如何控制别人。待到连自家都顾不全的时候,杨尚书又如何还能想得到他?
至于他的婚姻,当然只能由他自己来决定。
因饮酒微醺,当夜,王子献与王子睦便在弘农郡公府住下了。由于兄弟二人颇为担忧王子凌之故,并未回到杨家安排好的另一间客院歇息,而是在王子凌床边的榻上将就了一夜——端的是兄弟情深,令杨家仆婢们暗自感慨不已。杨谦听闻之后,自是冷冷一笑。他自王子凌处听了不少故事,当然不会相信王家兄弟之间的情谊。
不过,他是否相信并不重要,杨士敬与韦夫人是否相信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杨家仆婢们苦于不能传杨十娘与王二郎的闲话,便说起了品学兼优的王大郎与王三郎。一时间,杨家每一个偏僻角落中的人都听闻了新科甲第状头的孝悌名声。
且不提杨家私下里传得有多热闹,王子睦却真情实感地觉得,与自家长兄抵足而眠绝不是甚么好差事。
这一夜,他几乎一直是迷迷糊糊地,睡得一点也不安稳,噩梦纷至沓来。梦中,各种怪异景象张牙舞爪扑面而来——时而是冷着脸上前将他揪起来的新安郡王,时而是满面嫌弃状的长宁公主,时而是拔剑而出笑得格外渗人的长兄,时而是阴测测不怀好意的二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