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正在低头织毛衣。瓷白的钩针在橙色织物中梭子们飞快摆动,她忙中不乱地说道:“崐儿的念做唱打可是经过梅大家肯定的,特别是青衣跟刀马旦,还拿过国家戏剧小梅花奖呢。我早就给他打算好了,以后就送他上京,拜许老为师,继续深造,将来为国家艺术发展添砖加瓦。”
慈如玉正在泡功夫茶,她最近正在学习潮汕手艺。细腻的紫砂壶沿着茶杯点过,正是“韩信点兵”。
她给两老端了杯热茶,和和气气地说道:“爸,妈,崐儿他老师说他物电方面很有天赋,填报志愿应该多往这方面考虑。崐儿先前发明的起重动力装置,还有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机械模型,省里还专门派人来了解他的这些专利发明呢。这都是他应该选读物电化工专业的证明啊。”
陆宗耀妇唱夫随,点头赞同道:“对,我也觉得读物电的好。学书法性子太沉,唱戏容易女性化,都不是很合适。现在国家正在建设现代化,正需要物电方面的人才。以后公务员还有固定假期,正可以放松参加个赛车比赛什么的,劳逸结合……”
“闭嘴!”老爷子“啪”的合起骨扇,在手心重重一打,“物电化工有辐射,赛车更危险,你是想祸害我的宝贝孙子!老子告诉你,想都别想!我看钻研书法最安全!”
“唱戏更好。”
“还是物电吧。”
“就是书法!”
……
陆亦崐一进门,就见四位长辈正围坐在沙发上,对着他的志愿表指手画脚,说得面红耳赤,就差捋袖子打群架了。
陆亦崐叫了几人一声,但大家讨论正趋于白热化,没人搭理他。
陆亦崐哭笑不得地耸耸肩,回房间去了。
如果他说其实他比较想入伍当兵,会不会被乱拳打死?
曹家。
房间里窗帘门户全部关闭拉严了,一片漆黑中,红发青年仰面躺在床上。
他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上蹭刮多处泥巴,显得狼狈落拓,就这样摊手摊脚地陷在雪白床褥中。
他在黑暗中朝自己竖起一根中指,嗤嗤笑骂道:王八蛋,别让老子找到你。
阔别多年,再回吴阳市,没想到还能遇上个这么有意思的家伙啊。
房门被从外边拉开,一个高大的人影走了进来。
曹远侧身背对了来人,同时拉起被子蒙住头。
来人拉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
“小远,回来了,怎么都不跟爸爸说一声?”
曹远挺尸似的一动不动。
“爸爸知道,你还在生爸爸的气。”曹安邦伸手想去抚摸儿子的头,但曹远一下缩进了被子里。曹安邦的手僵在半空,良久才失落地收了回去。
“我跟你妈妈是大学同学,她是我的初恋。”
曹远一听“初恋”这词,身体就僵住。
童年阴影太重,他如今对这两个字依然避之唯恐不及。
“你妈妈出生贫寒,当初我为了能够跟她在一起,几乎闹得众叛亲离。年轻的时候贪图新鲜,爱她天真无邪,与众不同。可是热情劲头过了之后,人生重心就会转移,需要事业和自己的交际圈。可当他发现自己在生活中只能孤军奋战时,是多么痛苦啊!”
“出席重要宴会,妻子不会应酬;回老家拜年祭祖,她不懂讨长辈欢心。不知道丈夫多辛苦才换来一个出席资格,还总是指责这些宴会虚伪低俗,甚至看不起丈夫!她只会抱怨他回家太晚,担心他在外边养人,一点小问题就疑神疑鬼,闹得家宅不宁。小远,爸爸是个普通男人,只希望辛苦一天下班回家来,妻儿可以环绕左右!”
“可是你的妈妈,在我最需要她站在我身边,与我并肩作战时,她却在摄像头跟话筒前,在全世界人民的面前,和我的敌人一起指责我!我只要想到这一幕,就觉得心寒。唯有你的亲人,才知道如何最深地伤害你!”
“可是妈妈说的是实话!”曹远一下子坐起身,红着眼眶咬牙反驳,“分明就是你自己先做错了事,她是为了你好!”
“可我需要的是她的支持!一个人如果连家人都不能指望,还能指望谁?”
“难道你做错事,还不让人说了吗?妈妈跟你好好说话的时候,你有哪次听了?你从来就只关心你的事业,什么时候关心过她的心情!”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母亲再不好,那也是母亲!
曹安邦沉默了一阵,才苦笑着揉了把脸:“你说的对。她不理解我,我又何尝理解她呢。所以,分开才是最好的结局。婚姻,不能只靠多巴胺。男人,应该以事业为主。”
说到这里,曹安邦话题一转,落到儿子身上。
“你妹妹跟你妈妈去了国外,以后爸爸就只有你一个孩子了。你继母,我也跟她签了合约,不许她怀孕生孩子。”
“哦,管你呢。”曹远心不在焉地应道。
曹安邦:“……”
像所有溺爱小儿子的家庭一样,曹安邦对曹远很是束手无策。
“这次回吴阳,得找个时间去拜访老师,你跟爸爸一块去吧。”
“你别总不拿自己当陆家的外人!”
曹安邦难得的发了脾气:“小孩子懂什么!别总拿坏心揣测你亲爹!”
他对陆家两老的敬爱之情,一直被周围亲戚指点诟病。所有人都认为他居心叵测。幸好他现在出人头地,身家也比较可观,否则外边的人肯定要说他是为图谋陆家财产了。
曹远翻开被子慢慢坐起来,看不出高兴不高兴,只问道:“什么时候?”
“就下星期一吧。”
曹安邦出去后,曹远一个人怔怔地坐在阳台上,望着远处阑珊的灯火发呆。
他父亲之所以会选择在这时候回吴阳,是因为前段时间遭受政敌攻讦,又惨遭他那做事不靠谱的母亲的“大义灭亲”后,整个政治生涯差点暗淡收场。为避风头才不得已而为之。
当年走得仓促,如今回来同样狼狈。
要是荣归故里,衣锦还乡多好啊,至少再遇见那个小恶魔,他也有点底气。
有时候,他会突然想起陆亦崐。
一直想。
常常是猛地回神,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深。
陆亦崐这野小子老是欺负人,真是很讨人厌,然而又让人不由自主地很留恋。
他这几年没有父母管束,玩得很疯,早已想不起来陆亦崐的相貌了。只记得是个长得比女孩子还精致漂亮的小子,很瘦弱白皙,他一拳能打倒两个。
少年陆亦崐在他心底,已经朦朦胧胧的,成了一处永远不能回眸的风景。
曹远其实暗暗的很期待这次重逢,可惜天不从人愿。
曹安邦带着他一道登门拜访的那天,陆亦崐刚好不在家。
陆亦崐高中毕业,去参加学校举办的毕业晚会。他一晚上疲于应付如狼似虎的同学们,直到很晚才回家。基本已经不记得曹远何人了。
毕业典礼后,便迎来了轻松自在的暑假。
往年,陆亦崐的暑假总不得清闲。他靠卖专利迅速积蓄了极为可观的身家,已然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小富豪。现在又把陆老爷子的人脉陆续发展为自己的力量,对新公司的筹建也正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他决定给自己放个假,无拘无束地玩上两个月。
烈日当空。
商业街上缤纷热闹,人潮熙熙攘攘。
拐角的禁烟室里,一个红发青年正靠在盥洗台上抽烟。
“你看仔细了,是上次那混蛋?”
“曹哥,我绝不会看错,就是上次在红枫山道上挑衅咱们的小子!”穿花皮衣露脐装的小个子义愤填膺道:“我亲眼所见,那小子把嫂子魂都勾走了!”
所谓嫂子,乃是曹远回到吴阳后,刚追到手的一个妙龄少女。这女孩有着林黛玉式的弱柳扶风之美,身材却很平,性格更是个小辣椒似的火爆。曹远对这类型的女孩很是情有独钟,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倒不见得有多喜欢现任女友,无非就是玩个新鲜罢了。只是咽不下这口恶气。他这人很不讲理,只有他不要的,不能人不要他。更何况泡他妞的还是之前摆过他一道的小白脸。
他目光暗沉沉地望着天际,就看到天空妖云滚滚,远远地飘来一朵硕大的绿色云彩,正缓缓落在他的头上。
他这人直来直往,快意恩仇,有仇就要当场报了才痛快!
曹远把烟一下掷到潮湿的地上,用脚尖狠狠碾熄。
“小花,带路!”
第32章 再世为人9
亚麻苫布围出来的路边摊上,陆亦崐屈身坐在小板凳上吃麻辣烫。顶着一张漂亮得晃眼的俊脸,他吃得热火朝天,嘴唇鼻尖都烫红了,完全没有偶像包袱。还边吃边笑,边笑边吃。摊主见他笑得猫腻,就询问缘故。陆亦崐便把他如何成功甩开跟踪者的案例拿出来当笑话讲了,吃瓜领桌听了也是哈哈笑。
原来方才他在半路被个莫名其妙的姑娘堵住,这小辣椒还痴缠得很,摆冷脸撂狠话都没用。毕竟萍水相逢,他也不想让一个女孩子当街难堪。于是便信口胡诌他有个心上人,正在对面街道逛街,跟他穿情侣装。小辣椒言辞灼灼要去看看是不是真的,如果那心上人没她好看,她就要横刀夺爱了。
另一条街道上,一个卷发吊带裙女孩正抱着手提包左顾右盼。然后,她猛地僵住了。
街道尽头,红发青年正朝她徐徐走来。
女孩死死地盯住红发青年的T恤。
“不可能吧……”她听见自己崩溃的声音。
“不可能!”
猛地大喊一声,她捂脸泪奔了。
曹远看了眼自己的衣服,一只黄色卡通猫,有什么问题吗?
“大哥,嫂子怎么跟见鬼似的?”花皮衣问道。
曹远看了他一眼。
“开个玩笑嘛……我去追嫂子哦!”
花皮衣赶紧转身遁走。
陆亦崐神清气爽地吃了顿饱,沿着小巷举步往外边街道走去。
忽然,几个黑西装大汉从巷子口走出,堵在他前方,巷子尾同时响起脚步声。
膀大腰圆的保镖把他团团围堵在巷子中间。
“小子,咱们妞姐在对面摆酒,请你过去吃饭,赏个脸呗!”
陆亦崐单手插在裤兜里,吊儿郎当地笑道:“你们家妞姐听我的劝,去减肥了吗?”
“王八蛋!”
曹远到处找不到人。行至天桥中段,忽然听见下方小巷传来打架声。探身一瞧,居然是之前在红枫山山道耍了他一顿的小白脸。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这小白脸好像得罪人了。正被十几个保镖围攻。保镖身手训练有素。他是官家子弟,一看就知道这些人是退伍军人,打架拳拳到肉。小白脸看着有两下子,不过照此下去,恐怕也是猛虎架不住群狼。
手肘撑在护栏上瞧了一下,曹远心里很犹豫。
真他妈的,翻老子车,抢老子妞,看他挨揍,老子居然有点于心不忍?!
不想陆亦崐突然抬头朝他喊道:“红毛,妞姐在对面摆酒,赶紧去!”
曹远错愕,随即暴跳:“谁是红毛啊混蛋!”
所有保镖无声看他:这里就你一头红发,不是你还有谁?
曹远:“……”
“马丹我跟他不是一伙的好吧!挑拨一句就信你们的智商呢!”
“衣服都一个系列了还说不是一伙的!骗谁啊!”保镖小哥们一副哥早就看穿你小子“诡计”的表情。
曹远一看,陆亦崐的衣服上果然也印着只卡通猫。
百口莫辩的倒霉曹远:“……”
他忽然想起前女友那崩溃的表情。这小白脸究竟对他妞说了什么啊!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保护妞姐,抓住他!”保镖大喊。
曹远卧槽一声。
这小白脸恁的阴险啊!
牙一咬,知道自己这时候跑了只会被默认是去“抓妞姐”,不死也死。他干脆踩着栏杆腾空一跃,落到陆亦崐身边。
陆亦崐很感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
曹远咽下一口气血,恶狠狠地笑道:“应该的!”
两人是个旗鼓相当的大身量。随着凶神恶煞的保镖围上来,两人缓缓背靠背站到一处。陆亦崐头不回地递给曹远一根棍子。
“红毛,你的拳头比你的车技如何?”
曹远哂笑:“普普通通,就比你厉害一丢丢!”
“果然还是? 幽暗的天桥下,璀璨的霞光把巷子里的两道人影拉得老长。
曹远两条长腿拖在地上,破洞牛仔裤沾满灰尘。揉了揉嘴角的淤青,他疼得嘶嘶吸气。陆亦崐站在对面整理衣服。他衣裳整洁,一张俊脸毫发无损。曹远看着他这样闲适自得,对比自己的腰酸腿疼,心里就非常的不平衡了。
这王八蛋,打架分明游刃有余,根本是故意陷害他的!
“看你开车挺跩的,打架很普通嘛!”他阴阳怪气地讽刺陆亦崐。
陆亦崐沧桑一叹:“你别看我现在这样,我年轻时也是很厉害的。”
曹远看了他年轻俊秀的脸:“哦,还娘胎里练功啊?”
陆亦崐摇头笑了笑。曹远又怎么会知道他之前的经历。之前,这么区区十几个人,他一把激光剑就能搞定。如今缺乏锻炼,倒有点往手无缚鸡之力发展了。
“总而言之,谢谢你啰,红毛。”
“喂,够了啊!叫谁红毛呢!”曹远冷哼,“别红毛红毛地叫!我叫曹远,你叫什么?”
曹远这名字陆亦崐只觉得有点耳熟,他摇头拒绝道:“萍水相逢,不必……”
曹远跳起来,面目狰狞地走近前,逼视陆亦崐:“怎么,现在知道得罪人了,不敢留下名字了?”
陆亦崐危险地眯起眼睛。
“有什么不敢的?你听好了,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杨英杰!”
曹远颔首:“好,杨英杰,我记住你了!明晚老地方赛车,敢不敢来?”
“好。”
男人的友谊很奇怪。一场酣畅淋漓的架打下来,曹远就发自内心地服气了陆亦崐。
而陆亦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跟曹远一帮人混到一块去了。
曹远这帮人全是官二代富二代,六个人凑一块,整天就赛车赌博泡酒吧,玩得日夜颠倒。
陆亦崐这边,陆家四位家长为了他的志愿填报还在闹腾,他支持谁也不对,只能逃之夭夭。家长们有意让他“慎重考虑”,也都不约束他。他们相信陆亦崐能把握好分寸。
陆亦崐也乐意在正式经营自己的人生前,好好放纵一把。
曹远是个时尚英俊的青年,但叛逆刺头得很。他言行放诞不羁,染发吸烟玩票骂脏话,什么都懂。每天就戴个大钻石耳钉,穿条破洞牛仔招摇过市,一言不合就打架,白白辜负了一副好皮囊。
曹远嚣张跋扈像个社会青年,但一个月相处下来,陆亦崐却发现他这人还挺靠谱的,对自己也很仗义,处处维护,交流也广,对他大有裨益,算是个不错的朋友。
有一次在酒吧,一帮人喝得醉醺醺的。下半夜,包厢里依旧鼓点劲爆。陆亦崐闭眼坐在角落沙发小憩。
一群人里,有个青年磕药磕得昏头胀脑,男女不分了。一眼逮住了相貌堂堂的陆亦崐。青年一路跌撞着拉下裤子拉链,朝陆亦崐走去。
曹远刚上完厕所,揉着惺忪睡眼走进来,推开门就看到青年跪在陆亦崐身上,正手忙脚乱地掏出作案工具。陆亦崐睫毛眨动,正要转醒。
曹远登时睡意全消,醉意也当场蒸发了个一干二净。
他大吼一声,急赤白脸地冲上去,缛住青年的头砸向旁边的酒柜。
“砰!”
酒柜玻璃门应声破裂,裂出一片巨大的蜘蛛网。青年当场满脸是血,大声惨叫。
包厢里的其他人全被这声悲惨的嚎叫吓醒了。
陆亦崐睁开眼睛,就看到曹远正对着个青年猛踹。
曹远攻击的角度相当的刁钻恶毒,专挑柔软的肚子踢。看那狠劲,能把对方肚子里边的脾脏踢破。
青年抱着肚子横躺在地上,在曹远脚下像只熟虾子一样蜷缩成一团。从开始的长声哭嚎求饶,到后来渐渐只是抽搐,嘴里除了一口一口地呕血,就剩下虚弱的出气声了。
陆亦崐蹙眉看着,知道曹远是在给自己出头。这段时间,曹远已经不止一次用这种暴力手段维护他了。只要不闹出人命,曹远那不知哪路神仙的爹都能给他擦屁股。
陆亦崐本人也是个三观不正的。对此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