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书亚只知道,这是个整垮路易斯,并从中大捞一笔的好机会。
一根烟的功夫过后,一个计划便自他心中悄然酝酿成形。在挂掉吩咐他的副手们筹集资金的电话之后,约书亚这才注意到电话旁边放着的那封信。
暗红色的香草纸信封上是一串优雅而流畅的古典花体字,缝口被印有他们家徽的火漆严私密合的封住了,精致得如同出自贵族的手笔。
他的继父寄来的那一封。
约书亚把它拿起来,嗅了一下上面沁人心脾的香味,从抽屉里取出一把裁信刀,小心翼翼地沿着缝隙边缘将火漆割开了。
信封里面空无一物。
约书亚诧异地仔细看了看那火漆背面,发现那里有一层透明的液体,分明是被人打开过,又重新用胶水粘上了的痕迹。谁敢这么大胆?他怒不可遏地将手伸向了电话,铃声却在这时响了起来。
“您好?”他将听筒拿到耳畔。
“你好像将一个重要的东西落在了我车上,约书亚。”
“……爸爸?”
在想起那重要的东西是什么的瞬间,他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他的手提包里装着的,关于洛伦佐的病历档案。
“我期望在芝加哥见面的时候,你能向爸爸解释一下。”
电话那头的声音被电流过滤得有些失真,夹着杂音的呼吸像一条在冰层下汹涌的暗河,约书亚浑身的血液开始逆流,心也跳到了嗓子眼。
“我只是……只是想了解你的过去。”男孩轻声回应着,抓着话筒的手却迅速蓄满了汗,仿佛在尝试着走一根钢索,而底下是万丈深渊。
洛伦佐在那头沉默了一瞬:“你?1 梢宰约豪次省!?br /> 约书亚的眼前不禁浮现出他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嗯”了一声。
“晚安,我的男孩。”
“晚安。”
约书亚挂断了电话,深吸了一口气,跌坐回椅子里——一丝与他的继父犹如真正的恋人一样在夜间互道晚安的甜蜜感与侥幸感混杂在一起。他不禁庆幸着,手提包里没有约翰替他制定的治疗计划。
……
“你尝过被活埋的滋味么?”
录音带在黑暗的房间中缓缓播放着,伴随着哗哗的噪音。
洛伦佐·兰·美第奇坐在皮沙发上,双手搭在腿上,凝视着自己手中已经泛黄褪色了的档案纸,漠然聆听着他自己的声音。
“我尝过。棺材里那么安静,充斥着死亡的气息,我听见自己的皮肉跟随父母的尸体,一点一点的腐烂的声响……”
洛伦佐在一片漆黑之中摸索着,可触手可及的只有冰冷而牢不可摧的木板。没有任何人能听见六岁孩子的微弱呼救,也没人会理会。
在一片令人绝望的死寂之中,一丝细微而可怖的响动在耳畔响了起来。那是一种爬行生物在觅食的动静。
越来越近,愈发清晰。细小的虫肢爬过脸颊,翘起的尾部拂过发丝,他挣扎着侧过脸,但毒刺悄无声息地扎了下来。
左眼角忽然尖锐地刺痛起来。
“在我濒死的时刻,激起我的求生意志的是肉体的痛苦与极度强烈的恐惧。有趣的是,这只蝎子虽然使我几乎失去了我的左眼,却让我从绝望中清醒过来。我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恐惧与毫无意义的悲伤了。”
“所以你干了什么?”另一个声音问道。
“我活了下来——依靠食用我父母的尸体。”
“你从那一刻失去了人性,你失去了共情能力。”那声音回应道,“你感受不到任何形式的情感维系,也无法对别人产生感情。”
“某种程度上,是的。”
“咔”,第一卷录音带在这时放到了尽头,化为了一片下雪般的白噪音。
洛伦佐将档案纸重新放回了牛皮纸袋里,与两卷录音带一并塞进了抽屉里,另一只手落在桌上电话的转盘上,拨出了一个号码。
“替我调查一个人。”他吐出了一个并不陌生的名字。
“找到他后,就把他带到我这里来,记住,别让我儿子发现。”
第37章
清晨。
纽约港口的海面上灰濛濛的夜雾还未散去,一辆轿车悄然抵达了码头。
年少的割喉党头目打开车门,将装着厚厚一沓美金的皮包从西装内侧取了出来,交给身边的男人手上,搂住他的肩,叼着烟微笑了一下。
“这些钱足够你在布鲁克林生活,我会派人在那里保护你,我的朋友。但,别忘了我们的保密协定,否则我可不能保证你妻女的安全。”
老实的中年男人点了点头,缄默地接过了那包钱,在几个年轻魁梧的剃刀党的护送下上了船,而这一幕全落在了躲在暗处的跟踪者眼里。
“需要我也一起送他过去再回来么?”驾驶座上的阿尔瑟抬起头,通过后视镜望向后边的约书亚,约书亚摇了摇头,随手扔掉了烟蒂。
“有安德尔就够了。我继父的动作应该还没这么快。而且比起这个,现在我更需要你去替我办另一件事。”约书亚前倾身体,一只手从椅背后绕过来,纤细的手指猝不及防地扼住了阿尔瑟的脖子,戒指锐利的棱角对准了男人的咽喉,“阿尔瑟,你是不是动了我继父那封信?”
男人顷刻间变了脸色,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攥紧了方向盘:“当然没有,少爷,到现在你还不信任我?”
“我昨晚审问过跑腿的老乔治,他说他亲手将信交给了你。如果真的不是你,你就得负责调查出这个大胆的家伙是谁,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说完,约书亚松开他的咽喉,挠了挠他线条硬朗的下巴,放柔了语气。
“我当然不希望是你,我的骑士。”
墨镜挡住了男孩的眼睛,阿尔瑟只能看见他嘴角妖娆地弯起,凑近了自己的耳畔,“可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我这样的身份。还有我提醒过你,别再叫我少爷。”
阿尔瑟咽了口唾沫,眉头拧紧,点了点头,启动引擎调头离开码头:“我希望到时候能和安德尔一起护送你去芝加哥。我早年去那里打过两年工,那个鬼地方比纽约还混乱,特别是那些爱尔兰佬极其不好惹。”
“我自然不会让你缺席。”约书亚笑了一笑,一口洁白的贝齿微微闪烁,“你们可是我的左膀右臂,不过这次得劳烦你们陪我演一场好戏了。”
……
三天后。芝加哥市中心,皇家赌场。
当深冬的夜幕刚刚降临至这座混乱之都的巨肩上,灯火辉煌的赌场的镀金拱形大门前就已停满了数十量高档的轿车;衣着不同的帮派人士成堆出现在密歇根大道上,像一群一群觅食的野狼,附近的街区仿佛是旱季到来的荒原,见不到任何一个行色匆匆的普通市民,哪怕连乞丐也消失了踪影。
比起赌场周围的热闹景象,居民区全都门窗紧闭,没人敢在这众所周知的黑手党节日跑到外面来寻欢作乐,哪怕警车们也要忌惮三分,绕道而行;而坐在市政府大楼里早被喂饱油水的官员们对此视而不见,甚至一部分公然参与了黑手党们一年一度最盛大的洗钱交易活动,企图从中捞点油水。
约书亚把玩着手里的骰子,目光穿过周围的赌客,聚焦在卡博拉的身上。
“你想玩什么?21点还是大轮盘?”安德尔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一只手搭在约书亚的肩膀上,顺手撩了一下他暗金色的齐肩假发。
“别乱动。”
约书亚扶了扶脸上的面具,拍开了他的手。配上假发,戴上面具,伪装齐全的男孩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成熟了太多,像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但一开口就破了功。
这不是取笑自己老大的时候,但安德尔仍然想笑。
他无声地咧了咧嘴,替约书亚扯正稍微他有点歪了的领结: “你猜卡博拉今晚会不会对路易斯撕破脸?”
“我看不会,卡博拉不会轻易放弃路易斯这样一个得力下手。”阿尔瑟插了一句嘴,“路易斯认识纽约的许多政客,他需要那些人脉。”
“我拭目以待。”约书亚碰了碰他的杯子,盯着那个从门外走向卡博拉的红发男人的身影,冷笑起来,“定时炸弹会在合适的时机爆炸。”
满意地注意到卡博拉面露霜色,没有搭理路易斯殷勤的问好,约书亚从休闲区的沙发上站起来,慢条斯理地走向了那张最大的21点赌桌,与此同时,他看见了等待已久的另一个对手也如期而至。
洛伦佐从赌场的另一个门走了进来,几乎与他同时来到桌子前。约书亚看着自己的继父,他恰好坐在了他对角的位置,是这张桌子上最远的距离。
那不是一张桌子的距离,而是一整片沙场的距离。
约书亚知道这个曾经跟他朝夕相处的男人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抿着唇,朝洛伦佐暧昧地一莞尔,然后顺手解开了过紧的领口,“不经意”地露出了颈子一个显眼的吻痕。
洛伦佐的目光在那里定格了几秒,又落到了他背后,眯起了眼。
像个真正的骑士一样,阿尔瑟迎着他的目光挑衅式的上前了一步,利索地将一摞筹码摆上了桌子,弯下腰,凑近了约书亚的耳畔,对方顺势伸手绕过他的脖子,亲密地耳语着什么。
当然,约书亚什么也没说。
阿尔瑟配合地点了点头,低下头,虔诚地吻了一下约书亚手上的戒指,而安德尔悄然来到了洛伦佐背后不远的角落里,将望远镜对准了他的手。
“嘿,我似乎没有见过你,小朋友。为什么戴着面具,难道你是某位神秘的侠客?”注意到了赌桌上的生面孔,卡博拉一点也不客气的审视着他,脸上挂着一抹阴阳怪气的笑意。芝加哥意大利区当仁不让的教父老大已经年过花甲,他的颧骨高凸,那对鹰隼般犀利的铅灰色眼眸却使他丝毫不露老态,当盯着某一个人时便会让他产生一种置身荒原无处藏身的孤立感。
桌上几乎所有人将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约书亚,一瞬间空气中的温度似乎降了下来,声音都消失了,周围犹如死亡一般的万籁俱寂。
洛伦佐用一只手撑着下巴,没有一点替自己继子解围的意思,而是兴味盎然地袖手旁观着,一副看好戏的神态。
约书亚斜睨了他一眼,谦逊地取下面具,露出早已化妆好的面孔,刻意压低了声音:“我无意冒犯您,只是我遭遇过可怕的事故,面目狰狞,不便展露人前,更不希望您感到不愉快,尊敬的卡博拉先生。”
卡博拉看见一张布满了被火灼伤的痕迹的脸在面具后一闪,那伤如此严重,以至于全然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但并不影响年轻人气度不凡的谈吐。
“我从您的故乡西西里追随您而来,希望能有资格成为您忠诚的朋友。”
说着,约书亚将一张黑色的名片递给阿尔瑟,命他将它传递到卡博拉的手上。卡博拉扫视过名片上那串名称“埃里尼斯集团公司”,眉头猛地一跳——一天前,那个寄到他手里的关于路易斯的包裹上便标着这个名字。
显然,眼前的年轻人正以手里掌握的路易斯背叛他的证据作为贡品,向他暗示自己的诚意,而能调查到这些秘密,也正说明了他并非凡人。
芝加哥教父不动声色的一颌首,算是默许了他坐在这里,用大拇指上狮子型的权戒敲了敲桌子,宛如一位中世纪国王下令召开摄政的会议。
早已侯在一旁的侍者闻声而动,将扑克放到最先做庄家的卡博拉面前,由他摇响了提示押注的铜铃。
约书亚忽然明白了什么。尽管坐在按21点格局打造的赌桌上,眼下的玩法并不是他更为擅长的21点,而是一种更类似德州扑克的玩法。他竟没有料到这群黑手党头目喜爱玩的是另一种他玩得更熟练的牌局。
押完盲注后,两张底牌,五张公共牌被逐一分发到每个人面前。
约书亚抬起眼皮,窥视到他的继父翻起自己那张牌的牌角,嘴角有一闪而逝的弧度,他猜测,那是一张极好的牌。他飞快地瞟过他身后安德尔所在的位置,乔装打扮成守卫的男人的手指稍微动了一下。
动作太快了,没有机会。
约书亚心领神会地垂下眼眸,将自己牌面小心翼翼地掀起了一个角。
还好,不算赖,希望比他继父的牌要好。
他采用了保守攻势,洛伦佐亦然。第一轮结束后,卡博拉毫无悬念的成了赢家,心满意足的前往了另一张赌桌,路易斯也跟着离开来。
当第二轮钟声刚刚响起,洛伦佐便在庄家的位置落了座。他们离得更近了,约书亚更清楚的看到对方的表情。他意识到,第一轮是一场例行的进贡,而第二轮,轮到他的继父做庄时,这游戏才正式开始。
约书亚的运气一向不坏。
他拿到了一副好牌,在开局时就现出了优势,他没敢大意,谨慎下注,洛伦佐却紧迫逼近,仿佛胜券在握,令他不由有些紧张起来。
“剩四家,跟还是不跟?”
“弃牌。”
“弃牌。”
听见周围响起的回应,约书亚抬起眼皮,看见洛伦佐颀长骨感的手指按在那张公共牌上,挑逗性地点了一点。他的眼神犹如一位算命的巫师,他的手中握的不是扑克而是塔罗,一翻面就能决定他毕生的正逆位。
约书亚咬牙一笑,心一横,抓起两个筹码扔进了奖池。
“跟。”
“弃牌。”
“跟。”
——还剩一个,只剩他们俩单打独斗了。
这个念头涌现出来,约书亚反而冷静下来。
皮鞋的尖头在桌子下缓慢地擦过洛伦佐的小腿,是情色的撩拨,又像小型猛兽的利爪挠过皮肤,激起一丝丝刺激的痛感。洛伦佐逼视着对面的小恋人,眉毛挑了起来。约书亚得寸进尺地抬起脚,朝他的腿间用力抻去,洛伦佐往后避开来,手伸到桌子下,一把擒住了他的足尖。
“怎么了,美第奇先生?”
庄家的小动作吸引了另一位玩家的警觉。约书亚趁机搞了点小动作,便将手心里的一张牌与袖口里多出来的那一张悄悄调了个包。
“没什么,别紧张。”洛伦佐微笑着抬起手,展开空无一物的五指,将另一只手的牌翻面摊在了桌子上。
“啊哈!您的运气可真好!”男人爽快地将弃牌扔在了桌上,退出了牌局。
约书亚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自己的牌翻过来,按在自己继父的眼皮下。
A—K—Q—J—10。皇家同花顺。
他自下而上的盯着对方的眼睛,碧眸闪烁着一种属于胜利者的得意:“你输了,爸爸。不要忘记履行你的承诺。”
在约书亚将他面前的筹码拨向了自己之前,洛伦佐突然扣住了他的手腕,单片镜下的银链危险地颤动着,犹如一根摇曳的鱼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小把戏……”
“我可什么也没干,”约书亚低下头,凑近他的嘴唇,一字一句,“检查一下自己身上,爸爸,你就会发现耍老千的是你不是我。”
说着,他伸手拍了一下对方的西装口袋,那里硬硬的,有一张牌。
“是你教过我,不管用什么法子,只要能赢就够了。”
洛伦佐无声地笑起来,白牙森森:“我还没发现你有当魔术师的天赋。”
第38章
约书亚耸耸肩,从容地将一摞筹码都拨到抽屉里,召来侍者将它们兑现。
那侍者诧异地看了他门一眼,立刻取来了一个箱子。约书亚当着洛伦佐的面将它打开了一条缝,里面是满满一箱的美金,看不清有多少钱,但粗略估计绝不是一笔小数目。洛伦佐盯着男孩炯炯发亮的双眼,手将箱盖压合了,食指叠着中指弹了一下:“这里面是一百万,不过只是我今天带来的赌金的一半,怎么样……有兴趣再来一局么?”
“没兴趣。”
约书亚见好就收,绝不上钩,扣上箱盖,提上箱子就打算去另一桌。
洛伦佐一伸腿绊住了他的脚,慢悠悠地抬起眼皮:“我得提醒你……这是卡博拉的地盘,不是你可以随便玩耍的游乐场。”
“我知道分寸,不用你管。”
约书亚长腿一迈,跨了过去,大步流星地走向卡博拉所在的赌桌。
此时卡博拉正赌到兴头上,路易斯也站在那里,但他明显被卡博拉的人挟制住了,站在几个枪手模样的人之间,面色晦暗不明。
约书亚幸灾乐祸地瞥了他一眼,将箱子放在筹码兑换台上,取出厚厚一沓美金交给柜台后的侍者,兑成了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