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念头一直徘徊在约书亚的大脑里,但现在却犹豫了。
他想起洛伦佐不久前才说过的那句话。
“考虑一下”——那不是一种让步的姿态吗?
也许他也该放松一点戒备,以退为进呢?
约书亚想了又想,最终回到了卧室里,关上门,将钥匙放回了原地,才回到卧室里。他烧得厉害,但怎么睡不着,也许是因为习惯了与洛伦佐共枕而眠,在床上辗转反复了很久,他也没能合眼,于是一直望着那扇对着大门的窗子,希冀黑沉沉的夜色里出现车灯的光芒。
才离开洛伦佐不过几个小时,他就像只缺水的鱼那样难受。
这心情让约书亚回忆起洛伦佐还没有成为他的继父时的某一晚。那天夜里,母亲又犯了病,厌烦看见他那双跟他的生父一样的绿眼睛,便将他关在衣柜里。那让他想起幼年时和母亲一道被生父囚禁的日子,害怕得在柜子里小声啜泣,胡乱抓挠着柜门,将指甲抠得鲜血淋漓。
那时候,是洛伦佐打开了那扇门。
他至今清楚的记得他站在衣柜前的模样。
那双深蓝色的眼眸那么温柔,像低垂的夜幕,一直降落到心底。
是从那个时候,他就恋上了他吧。
不是源于被侵犯后对情欲病态的需索,不是源于步步为营的引诱。
而是因为他在那个对的时间,出现在了他的生命里。
想明白这点这让他有点心慌。
原来他已经这样依赖他,这样深爱他。
这是不是一件坏事?
还有机会,还有余地,全身而退吗?
车子驶入大门的声响终于姗姗来迟。
片刻后,传来大门被打开的动静。约书亚从床上立刻坐了起来,接踵而至的,是一串凌乱的脚步声,骤然打碎了屋子里的静谧。
“大人……小心点,你喝多了。”是弗兰的声音。
回应他的是男人含混的笑声:“一点白兰地而已。”
暧昧的喘息声,衣料细微的摩擦声,混合在一起。
约书亚有点恍惚,他扶着墙站起来,东倒西歪地走到门口。
“爸爸?”他咽了口唾沫,嗓子像被一团棉花塞住了,又干又哑。
“少爷在喊呢,大人!”
“不用管他。”男人冷漠地回答。
约书亚头晕目眩,站都站不稳了,觉得自己好像还在做梦。
一个噩梦。
他抓住门把手,拧了几下没拧开,才意识到门被自己顺手锁上了。
他跌跌撞撞的跑到浴室里,在光滑的瓷砖上滑了一跤,头撞到洗手池上,一下子失去了意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地面上积了一小摊血,从他额上淌下来。
约书亚撑起来,摸了摸额头,那里一片滚烫。
他抓过浴巾,草草地擦了几下,从镜柜里拿出了钥匙,回到了门前,眯着视线有些模糊的眼睛,对了好几次才将钥匙插进了锁孔。
门打开后,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酒味。
昏暗迷离的烛光中,是一副靡丽的景象。
衣衫不整的黑发青年正坐在男人的大腿上,正在解他的衣扣。男人显然已经半醉了,搂着身上人的细腰,任由他放肆地挑逗着自己。
两个人都对他视若无睹。
约书亚眼前发黑,血液不住上涌,令整颗脑袋爆炸般嗡嗡作响。
他信手取下墙上挂着的那把与洛伦佐一起狩猎时用的猎枪,踉跄着走过去,却一眼看见桌上那沓散得乱七八糟的纸。
——他的病历,以及一卷足以令他百口莫辩的录音带。
约书亚脸色变得惨白,整个人僵住了。
他怔在那里,一种即将失去世上最珍贵之物的巨大仓惶感令他想要放声大哭。他哭不出来,木然地盯着那堆“罪证”发呆。
这一刻,他终于知道洛伦佐的爱对他有多么重要,他不想留有余地了,他想把他紧紧地抓住,但可笑的是他犯了个无可挽回的大错。
“你想干什么,少爷?冷静点。”弗兰扭过身,用枪瞄准了他,“我要是你,就不会干什么自讨没趣的蠢事,大人想宠爱谁是他的权力。”
约书亚嘴唇发抖,抓着枪的手指也在发抖。他的姿态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绝望的亡命之徒,要在被推上刑场的前一刻干出些什么来。
“少爷,你再这样我只好冒犯您了。”
弗兰从洛伦佐怀里站起来,双手持枪地逼近他。
“滚开!”约书亚扛起猎枪,拉开枪栓,视线越过他,望向了洛伦佐。
男人满脸讥诮地盯着他,犹如在欣赏小丑跳梁。那双狭长眼眸暗沉得仿佛两道深不见底的地渊,一直通往世上最寒冷的冰冷海域。
“怎么,你想杀了我吗?小匹诺曹?”
跟梦魇如出一辙。
“爸爸……不是这样的。我只是……”约书亚张了张嘴。
他听见自己的解释,那么苍白无力,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
“你听我解释…我只是想治病……”
“治病?怎么,我的存在不就是你的顽疾么?”洛伦佐冷笑。
弗兰已经逼到跟前了,他本能地往后退,洛伦佐依然坐在沙发上没动,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酒杯,没有一点挽回局面的意思。
“爸爸…求你相信我…好不好?”约书亚摇了摇头,无力的嗫嚅着。
“让他滚。”带着醉意的声音,懒洋洋的,口吻却冷到了极点。
约书亚脸色惨白,身体摇晃了一下。
“还站在那干什么,还不把他赶出去?”
万箭穿心。
约书亚抓着那把猎枪,一步一步退到门口,腾出一只手去开门,另一只手颤抖着,在扳机处滑了一下。枪突然走了火,“砰”,一簇火光霎时间擦过弗兰的身侧,将沙发后的墙面打出了一个骇人的窟窿!
洛伦佐这才站了起来,并且从墙上摘下了另一把猎枪。
约书亚回过神,弗兰一个箭步朝他扑来,他本能地抡起枪狠狠照着他的面门来了一下,然后闪避到了门外,连滚带爬地往主宅后面跑。
“大人!”
“不用追,让他自生自灭吧。”
洛伦佐走到窗边,将百叶窗唰地拉开,枪身伸出窗外,伏下了身。
手扣在扳机上,他眯起眼,瞄准了那个在黑暗中疾奔的身影。
弗兰悄悄地打开了门,提着枪追了出去。
第53章
约书亚冲进了森林里,扎进浓稠的黑暗里,他什么也看不清,像只受惊的野兽般没头没脑的往前跑,看见前方的亮光时,就一脚趟进了水里。芝加哥河倒映着对岸的城景,美得像海市蜃楼一般虚幻。
两个人沿着河岸骑马漫步,夜里在这里宿营,一起躺在河滩上看日升月落,在篝火边聊天,接吻或者做爱,这些情景都还历历在目。
他的大脑一片混乱,失魂落魄,踉踉跄跄地走进在冰凉的河水里,听见背后的森林里传来了鞋子踩碎树枝的声响。
"爸爸?"约书亚的心里升起了一线希望。
他还是追来了,他还是舍不得他的。
这么想着,他回过身去,看见一个人影半隐在树影里,朝他招了招手,那是左手,是洛伦佐惯用的那只。
克制着那种戒备的本能,约书亚没有举起手里的猎枪,而是毫不设防地站在原地,急迫地解释着:"刚才枪走火了,我没想……"
话没说完,他便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往前一栽。
就在这时,一道呼啸的劲风擦过他的耳朵,在水面上激起一蓬水花。
约书亚栽进水里,刹那间如梦初醒。他本能地转过身,朝深处拼命游去,但紧逼而来的窒息感迫使他不得不探出水面换气。一颗子弹在他呼吸到新鲜空气的瞬间击中了他的右肩,剧痛闪电般的扩散开来。
霎时,他失去了平衡,手里的猎枪变成了雪上加霜的负担。
但他仍然不想放开它。——那是洛伦佐送给他的。
身体不断地往下沉,他还死死地攥着它,像抓着他们最后一丝羁绊。
他真的想要杀了他吗?可他还没来得及解释。
失去意识前,他执拗地抓着这个念头。
初春湍急的河流转瞬就吞没了男孩的身影,弗兰放下枪,终于确定自己是真的打中了目标,漆黑的眸子里绽出一丝愉悦的光彩。
从今以后,他就是博纳罗蒂家的少爷了。
还有什么比鸠占鹊巢更有成就感呢?
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动静,他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肩膀,咬了咬牙,扣动了扳机,然后一瘸一拐地跑到了河岸边,气喘吁吁地跪到地上。
伴随着斑斑驳驳的火光,哒哒的马蹄声接近了他的身后。
洛伦佐勒住几乎冲进河里的马的缰绳:"怎么回事?我听到枪声。"
"少爷跳进河里了!"弗兰仰起头,捂着渗血的肩膀,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来。洛伦佐扫了一眼他的伤势,挥挥手下令几个人将他搀扶住。担心自己的枪伤会露馅,弗兰抓住其中一个人的胳膊,向洛伦佐请求:"大人,我的血型很特殊,不能找私人医生,请送我去医院。"
只要给他一点时间,将手枪造成的伤势伪造成猎枪造成的伤势,对弗兰而言,一点都不难。
洛伦佐点了点头算是默许,沿着河岸往下游行去。
一向温顺的东普鲁士马焦躁不已,朝着河水深处哀鸣,仿佛感知到自己的小主人已经遭遇了什么不测。他抓着缰绳的手紧了紧,脉搏犹如一条陷入冬眠的蟒蛇从冰雪下苏醒,一下比一下剧烈的扭曲起来。
***
"约书亚!约书亚!"
浑浑噩噩之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呼喊着他的名字。
约书亚感到胸口被用力按压着,呕出来几大口水。他像一条搁浅的鱼类般翕张嘴唇,断断续续的喘息着,但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阿尔瑟把濒死的男孩扶起来,试图掰开他紧抓着猎枪的那只手,但他的手指就像尸体一样僵硬无比,无论如何也掰不动。他只好将约书亚的胳膊连着那杆沉重的猎枪一并搭到了肩上,抱着他朝河岸上狂奔。
他冲进附近的一处镇子里,挨家挨户的求助,最终镇上的教堂为他敞开了大门,一位好心的老牧师充当了临时的医生。
"他的情况怎么样?"
阿尔瑟看着牧师将一块纱布覆上男孩肩胛骨处的枪伤,紧张地询问。
年迈的牧师擦了擦脸上的汗,摇摇头:"愿上帝保佑。这孩子流了很多血,又溺了水,现在还发着高烧,很难说能不能挺过今晚的危险期,我现在去城里找个医生来。真可怕,他怎么会遭到枪击的?"
阿尔瑟摇了摇头没回答,十分痛心地握住了约书亚的手。
注射了麻醉剂后,他才松开了猎枪,但手指仍然保持着抓握的姿势。
不明其中因由的阿尔瑟以为这是自卫本能,便安抚性地摸了摸约书亚的头。立刻,他的手腕被抓住了,男孩掌心的温度烫得恐怖,像烙铁一般烙在皮肤上,阿尔瑟用蘸了冷水的毛巾给他擦了擦后颈,听见一丝细若蚊鸣的呻吟。他弯下腰,凑近了约书亚的脸颊,试图听清。
"爸爸…我没有…我没有…没有骗你……"
阿尔瑟攥起拳头,手指骨节暴凸起来,发出咯咯的爆裂声。
*戴黄手套的人:特指黑手党对其幕后支持者,尤其是那些支持他们的政府和司法要员的称呼。
第54章
* * *
"这马真俊俏,谢谢你,爸爸。我很喜欢。"
温暖的晨曦里,马背上的男孩扭过头,后颈弯曲出一道美好的曲线。
洛伦佐牵紧了缰绳,亦步亦趋地跟着:"你喜欢就好。不过得小心点,这马看上去温顺,但以前是赛马,全速跑起来比轿车还要快。"
"是吗?我倒很想看看,我是不是驾驭得了它。"
没来得及喝止,男孩一夹马腹,整个人如电似风地冲出去,缰绳从洛伦佐的手心里抽离的一瞬间,划出刀割一样火辣辣的痛感。
他抬眼望去,纵马疾驰的身影英姿飒爽,那头栗色卷发在风中凌乱的飞舞,像某种桀骜不驯的植物绽放开来。等他骑着一匹马追上去,小家伙就在前面挑衅的回过头,朝他大笑,笑容灿烂得惊心动魄。
洛伦佐一扬鞭子,加快速度将他追上了,伸手将他一把拽进了怀里。
他抱着他从马背上跳下来,两个人滚到开满郁金香与玫瑰的草地里。
约书亚轻笑着用手蒙住里他的眼睛,而他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吻他。
嘴唇碰到的是一片冰冷的软物。
洛伦佐扯开他的双手,身下男孩的皮肤透着阴冷的死人色泽,碧绿的眼睛犹如一片沉寂无波的死海,分明死去多时了。
他的心脏挛缩般颤抖了一下,骤然睁开了双眼。
……
“这孩子很幸运,但没有完全渡过危险期,最好送到附近的医院去。”忙活了半个晚上的医生用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背上医疗箱,却被一直沉默的年轻男人用枪顶住了后背,不由变了脸色。
“老天,阁下这是要干什么!”
“很抱歉,您现在还不能走。”阿尔瑟关上了门,低声威胁着。他的声音极其沙哑,像某种陷入困境的大型犬类在发狂前的嘶鸣,“直到他醒来前,您都不许离开这所教堂,我会付你双倍的报酬。”
说完,他将一卷湿透了的美钞塞进他的白色大衣口袋里。
阿尔瑟清楚,黑手党不能去普通平民去的医院,何况以约书亚这样的身份更会惹来不小的麻烦,一旦节外生枝,就等于把他扔在了没有遮蔽的大草原上,只会迅速招来洛伦佐与路易斯这样的猎食者的注意。
上了年纪的老医生吓得战战兢兢,不敢造次。
在见到男孩身上的枪伤与那个奇特的飞蛾刺青时,他便已隐约猜到了男孩与这个男人是什么样的一类人,眼下更确信了这个猜想。
天色已经亮了,窗外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大雾,无法看见对岸的景象,连附近的河岸也只剩下断断续续的一线轮廓,像墨水用尽的钢笔洇出来的一道痕迹,越远越淡,最后消失。一个未了的劫数。
阿尔瑟收回视线,盯着约书亚毫无血色的脸,不禁庆幸这天气如此糟糕。至少这意味着,短时间内洛伦佐的人无法顺利搜索河流沿岸了。
他当年没能保护维特,但还有机会成为约书亚的骑士,不是吗?
这样想着,他发现男孩的睫毛抖动了几下,似乎有醒过来的征兆。他急忙用毛巾擦了擦他仍然红得不正常的脸,轻唤了他几声。
凉水渗到皮肤上,使约书亚终于苏醒了过来。
阿尔瑟看见他睁开眼睛,眼神晦暗,似乎意识还深陷在混沌里。
他拿过那盏油灯,提到约书亚面前来,那对没有神采的眼眸的瞳孔这才微微收缩了几下,有了一点儿活人的反应。男孩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好像才察觉到自己并非身处梦魇。他虚弱地抖动着乌紫的嘴唇,手伸出去想抓住什么,像一根细弱的蔓藤。阿尔瑟握住了他的手。
“阿尔瑟……这是哪儿?你怎么会在这里?……是你救了我?”
“好好休息,别问那么多。来,把这个喝了。”
像以前伺候这个小少爷一样,阿尔瑟把温热的水以及两片阿司匹林递到约书亚唇边,扶着他坐起身子,喂他服下。但男孩太虚弱了,连吞咽也十分困难,才喝了一口水就剧烈的咳嗽起来,他弓着脊背,一下子牵动了背后的枪伤,使那里覆盖着的纱布上又洇出血来。
背部袭来的剧痛使昨夜的回忆一瞬间涌进约书亚的神经深处。
他的手颤抖了一下,扶着墙下了床,猝不及防地摔在地上,阿尔瑟吓了一大跳,急忙将他抱了起来,但约书亚挣扎着将他推开了,从床边的柜子上抢过了那把猎枪,东倒西歪地往门口冲。阿尔瑟一个箭步追上去,从后面将他紧紧挟制住了,大吼了一声:“你要去干什么!”
约书亚浑身无力地陷在他的臂膀中。他红着眼睛,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着,恍恍惚惚的胡言乱语:“我要回去……我要跟他解释清楚……”
“你疯了吗?”阿尔瑟把他的身体扳过来,牙关咯咯作响,“他想杀了你!他对你开枪了,约书亚!那个魔鬼不会放过欺骗他的人!”
“也许…也许不是他。”约书亚执拗地抗拒着他的力气,扭动手腕。
“我看见了……约书亚,亲眼看见了!那个时候我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