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恶行累累,死后是要下地狱的。但那时候,我也许也只会剩下一个不是出于生存目的的愿望。那就是拥抱你了,约书亚。”
“噼啪”一声,像一粒火种在冰封三尺的层层冻土下爆开的声响。
担心自己又变得不太正常,洛伦佐很快把他放开来。
他走到门口,将门打开一条缝,朝外观望。
一道光线切进来,剖出他的侧影,约书亚碧绿的眼眸眨了眨,目光凝滞了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交界线间。帽檐阴影下,露出男人的耳后那道伤疤,它像一把利刃狠狠剖开了他优雅的表相,将他畸形而锋利的血肉与骨骼赤裸裸的暴露在外,真实得可以触摸到每寸轮廓。
但即使不想承认,洛伦佐对他的吸引力比以往更强烈了。
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强烈。
他们都是怪物,所以才会这样嵌合彼此异于常人的形状。
他可能……可能又爱上他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一刻,约书亚从指尖一直麻到了脚趾。
真不妙。
这恰恰是他最不愿意接受的事。纵然他动了心——但聪明人的生存法则是绝不会容许自己跳进跳过一次的泥潭里,重蹈覆辙的深陷其中。哪怕是做父子,床伴,情人,生意伙伴,怎样都比恋人要好。
至于共度余生,他更不敢做这样的设想,除非洛伦佐不得不靠他养。
约书亚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刚踏出一步,洛伦佐又突然折回来,把他的嘴一把捂住了,与此同时,一串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
“他和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家伙关在四号,你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在典狱长上班前,你就得离开,我警告你,别连累我们。”
“啊,我真是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德雷克那个小贱种了。”
一声冷笑拖长了,带出一句阴阳怪气的西班牙语。
约书亚的神经一下被这耳熟的声音勾紧了。
施劳德,这所监狱实际上的掌权者,他在这里曾经的死对头。这一次,他一定不会放过整死他的机会,他们得赶快离开。
察觉到怀里人的身体明显紧绷起来,洛伦佐安抚意味地捏了捏他的耳垂,约书亚顺从地依偎在他怀里,一声不吭,似乎很紧张,像只嗅到敌人气味的小兽,耳尖都红透了。这让他保护欲爆棚,甚至有种不该有的愉悦,刚刚安分一点的里人格也满足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他低下头,趁人之危地把约书亚紧抿的唇吻住了。
约书亚被这发神经的举动激得汗毛耸立,一口咬住了他的下唇,但男人却这种要命的状况下固执地加深着这个吻,似乎要求得一个答案。
几个人的脚步声慢慢逼近,停在了他们的门口。
“奇怪了,这间怎么没锁?”
洛伦佐拉低帽檐,约书亚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两个人都握紧了电棍,在门被打开时,洛伦佐挡在了他的前方,将他的面孔遮住了。
“嘎吱”一声,门被拉开来,令门口站着的几个人都吃了一惊。
“你们在里面干什么?”一个狱警问。
显然由于都戴着帽子,他们没有马上被认出来。约书亚低下头,洛伦佐的一只胳膊把他揽住了,身体摇晃着,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喂,你们!”
“妈的,这里边两个家伙真不经揍,打了两下就成了一对死猪!”
约书亚惊愕地听见洛伦佐用一种陌生的腔调嚷嚷着。他用着一口标准的西班牙语,就好像来这里前提前练习过似的,简直跟那些狱警的腔调一模一样,语气也具有那种富有辨识度的粗鲁与跋扈。他配合地架住洛伦佐的身体,也假装醉醺醺地骂了几句西班牙语脏话,与施劳德近乎擦肩而过。几个狱警一时被他们唬住了,都跟着施劳德走进牢房。
这瞬,他们对视了一眼。
下一刻,约书亚闪电般扭过身将禁闭室门闩迅速锁上,洛伦佐抓住迎面走来的两个狱警的头,咔嚓一声,利落的拧断了他们的脖子。
禁闭室内,立即传来了震天的砸门声。
“去垃圾场,记得路线吗?”
洛伦佐活动了一下手腕,约书亚抽出电棍,眯起眼点了点头。
这刹那间,洛伦佐忽然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这个被他养大的男孩,跟他越来越默契了。
一路上并非畅通无阻,也算有惊无险,溜到垃圾场时,天已经快亮了。里面垃圾成山,臭气熏天,几个清洁工正把垃圾装箱运上车。
刚打算开口,洛伦佐就看见约书亚迅速学以致用,拎着电棍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去,棍尖都快戳到了其中一个清洁工脸上。
“嘿,客气点,你想要干什么?”
“别紧张,老伙计。我只是想检查一下垃圾,确保你们没有帮某些不老实的囚犯运‘货’出去,最近上头查得比较严。”
两个清洁工面面相觑,被他的装腔作势给吓住了。
洛伦佐有点忍俊不禁,他怎么觉得,小狐狸不但与他越来越默契,还越来越像了?他暗笑着,面无表情靠过去,帮他把垃圾箱掀开了。
“噢,瞧瞧,这是什么?”约书亚挑起一团不明物体,夸张地惊呼。
洛伦佐摸了摸下巴,煞有介事地观察起来:“嗯,好像是……”
两个清洁工莫名其妙地把脑袋凑过去,被按住后脑勺,猛地磕在车盖上,闷声不响地栽进了垃圾堆里。如法炮制打扮成了清洁工的模样,两人迅速钻进车里,载着一箱垃圾与一对昏迷的倒霉蛋朝大门开去。
“你车技怎么样?”被抢了驾驶座位置的洛伦佐不禁有点担忧。
“总不会比你一个病人差。”约书亚缓缓接近前方高高耸立的大铁门。从门房走过来的守卫全副武装,都扛着狙击步枪,比监狱里的那些纸老虎要难对付得多了,他的手掌沁出了汗液,脚轻轻压住了油门。
“别紧张。”洛伦佐盯着后视镜,“你看上去就像一只砧板上的兔子。”
“少废话,这又不是我第一次越狱。”约书亚握紧方向盘,洛伦佐从清洁工上衣口袋里摸出通行证,递到车窗的缝隙外面,一同递出去的,还有一支同样从口袋里搜出来的烟。守卫把它们都接了过去。
约书亚不安地盯着洛伦佐那边的后视镜,看见那个守卫正透过玻璃,一边仰视着他们,一边点烟。他也许不是值夜班的那一拨,但不会不认得清洁工的脸。他心想着,做好了随时冲出去的准备,却意外地发现那个家伙只是站在那里,吞云吐雾,脸上是一种迷惑不解的表情。
“我的老朋友,你该不会不记得我了吧?”洛伦佐屈起指骨敲敲车窗。
守卫犹豫地努努嘴皮:“呃……当然,当然不会。”
听见对方的回应,约书亚反应过来。
怎么能忘了这个家伙最擅长做的事呢?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向好好他讨教两招这在关键时刻能够保命的绝招,比暴力来得管用多了。
在大门缓缓打开时,约书亚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下来。
却在这时,一阵喧哗声突然自他们的后方传了过来,紧接着,“砰”地一声,他们的后视镜被打得粉碎,碎片四溅,约书亚的耳朵嗡嗡作响,猛踩一脚油门,刹那间,车身像一只咆哮的巨兽般撞开了铁门。
“快阻止他们!这两个家伙是重犯,别让他们跑了!开枪!”
——这注定是一场毕生难忘的逃亡。
第84章
他们的监狱位于墨西哥蒙特雷市东面的马鞍山上,离美国边境很近,下山后有一条公路可以穿过去,不过几英里的路程。
这里的越狱条件得天独厚,上一次约书亚就是从这里逃出去,所以把路线都记得很清楚。他把油门踩到最底,垃圾车像飓风一样在盘山公路上狂飙,警车也在后面一路呼啸,穷追不舍。
洛伦佐勉强撑住身体,扫了一眼破碎的后视镜残片里自己惨白的脸,不禁有些自嘲。他一个对死亡毫无忌惮的人,跟这个玩命比自己还狠的小子在一起,竟然变得提心掉胆起来。
他怕他丧命,也怕自己活不了,没法继续看着他,保护他。
然而他不是什么仁慈伟大的圣徒,假如他会死,他一定要——
拉着这小子跟他永远在一起,葬在一起。
这个念头如淬毒的利刀般划过脑际,又被他强压下来。
当然,还没到最后一刻就这么想,未免太悲观了点。
“我们去结婚怎么样?约书亚?”他下意识地咬着牙问。
“你在这时候说什么废话!”约书亚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我们去佛罗伦萨,去美第奇家族历代的礼拜堂,圣洛伦佐教堂里,在我们的祖辈面前结婚。一对继父子,史无前例的壮举!”
男人笑起来,声音充斥着一股疯子的癫狂。
“你疯了吗!盯着后面的车!”约书亚大吼起来。
洛伦佐盯着逼近的警车,突然侧过身,把手里的警棍电量调到最大,朝快要咬到他们车尾的警车挡风玻璃掷去。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警车翻下大海,约书亚松了口气,加足了马力。
又转过几道圈后,蒙特雷市的全貌渐渐呈现在他们眼前。
约书亚却骤然瞪大了眼。
在盘山公路尽头的山脚下,一道修缮公路的巨大路障横亘在那里,犹如一道宣告死亡的墓碑,用那灰垩色的脸对他们冷酷的嘲笑。
左边是茫茫大海,右边则是悬崖峭壁,前有拦堵,后有追兵。
唯独没有退路。
只有一条生路似乎可走。
约书亚的手微微发抖。
他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恐惧了,除了从幼时一直扎根在心底的。
他恐高。洛伦佐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并曾教他克服过。
“别害怕。”
他忽然听见身旁的男人低声说。那么熟悉的语调,就像记忆里无数次他教他开枪,教他击剑,教他一切他该学会地生存技能时。
“我们搞定另外一辆车,然后一起跳下去。”
约书亚咬着牙点了点头,眼看前方拐弯已近在咫尺,猛踩了一脚刹车,将方向盘狠狠往右打到死,车尾以雷霆万钧之势旋转着扫向后方,将猝不及防从后面撞过来的警车掀得飞了出去。
车身倾斜着擦过陡坡,发出刺耳的尖啸,仿佛洪水中崩塌的山体般滑向边缘,天旋地转中,整个世界颠倒过来,大海悬在头顶,变成滚滚冥河的末端地狱开启的那扇大门,向他们徐徐打开。
约书亚扭过神,朝旁边扑去,而洛伦佐已抢先一步把他拥住了。
他结实的胸膛将他紧压在座椅上,仿佛变成了坚固的蚌壳,把他牢牢的裹在怀抱里,严丝密合,手指与他根根相嵌。
“抓紧缰绳,别怕,如果逃避不了危险,就学会享受它。”
“我在你身边。”
语气温柔而蛊惑,跟记忆里一模一样。
当剧烈的失重感到来时,约书亚的手臂紧紧缠住了男人的脖子。
恍惚之间,周遭的一切灰飞烟灭,时光回溯到某个夏日的午后。
空气里弥漫着不知名的植物与泥土的芬芳,鸟叫与虫鸣交织纷杂,混合着猎猎风声灌入耳膜,汇合成一曲浪漫而危险的奏鸣曲。
修长的手包裹着他的手,牢牢握着缰绳,从陡峭的草坡上跃下。
这是哪一天呢?
他多大的时候?
过去多少年了?
好像他还很小。
离他们最初走进彼此的生命里,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车门被猛地撞开,身体轻盈如飞鸟,扎进海水里。
车身几乎贴着他们坠入水里,激起惊涛骇浪,约书亚如梦初醒,屏住口鼻,与身边的男人一同张开双臂向上游去,奋力地扑向海滩边。
双手触到了柔软的沙粒,身体顷刻变得沉重而迟缓,呼吸到新鲜的空气的一瞬间,浑身的力气似乎被抽得干干净净,又像脱胎换骨。
约书亚撑起身体,像条搁浅的鱼类一样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恢复了意识,才发觉身边没了另一个人的动静。他扭头,四下张望。
————一个身影漂在水面上,被海浪推过来。
他急忙一纵身游了过去。
捞起不省人事的男人,架到背上,近乎是一点一点爬回岸上。把人小心翼翼的放平,约书亚一眼就看见了从男人头顶淌下来的鲜血,积在颈窝里,顺着看下去,就发现了胸口处凸出来的尖锐物体。
饶是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他解开衣服后,手还是不住地哆嗦起来。
一块形状尖利的镜子碎片犹如一柄利刃,深深地嵌入了男人的胸膛。
鲜血渗透两层衣物,残余的已被海水洗去,暴露出骇人的伤口。
他忽然意识到,为什么洛伦佐刚才会说出来那发疯般的话来。
眼泪前仆后继的汹涌滚落下来,一如他还是三年前的那个孩子,初次离开这个男人身边之时,转瞬,又被他用手背狠狠抹去了。
“家产还没还给我,才不会允许你就这么死掉。”
他恶声恶气地骂了一声,红着眼睛俯下身,覆住了男人的嘴唇。
……
美国,芝加哥医院。
阿尔瑟灭了最后一根烟,担忧地看向昏迷了整整三天,一醒来就急着要下床的青年,走过去将他扶了起来。比起之前,他瘦了一大圈,隔着衣服都能触碰到嶙峋的脊骨,那张精致的脸看上去无比憔悴。
“感觉好些了吗?”他心疼地盯着他,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痕。
眼前的约书亚就像一只失魂落魄的迷途小兽,根本没有了幽灵党老大的模样。他被洛伦佐流放到非洲沙漠里,千里迢迢的回来,没想到见到的却是这样的约书亚,还有生命垂危令他无法下狠手的洛伦佐。
听见他的声音,约书亚呆滞的神情才有了一丝波动,碧绿的眼睛转动起来,阿尔瑟旋即感到手腕被十根冰冷的手指死死攥住了。
“原来我刚才是在做梦,他没有死……”
“你在说什么?”阿尔瑟拧干毛巾,擦了擦他额头上滴下来的汗。27
“我刚才做了个噩梦。洛伦佐呢……他在哪里?”约书亚回想起梦里那副冷冰冰的棺椁,还心有余悸,他咳嗽了几下,掀开了被子。
“就在隔壁病房,还没醒,你休息,我替你去照看他。”阿尔瑟看着他强撑着站起来的模样,感到一阵胸闷,“你的肺病越来越严重了,你知道吗?这段时间你们去了什么地方,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阿尔瑟,帮帮我,我要去看他。”
“你休想,给我躺着!”阿尔瑟攥紧拳头,凝立在原地不动,可在约书亚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时,他皱了皱眉,还是将他一把架住了。
约书亚一推开门,就看见走廊里站着一个人影,似乎已经等在那里很久了。望着那张眼熟的面孔,约书亚的心里生出一丝不详。男人像一个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走到他面前来,一身纯黑的西装,脸上架着一幅银边眼镜,整个人显得严谨而庄重……庄重得像在参加葬礼。
阿尔瑟的眼皮微微一跳。
他也记得这个存在感不强的男人是谁。
尽管接触不多,但这人却是洛伦佐身边一位不可或缺的助手,由洛伦佐亲自挑选并委任的法律顾问与私人律师,伊恩。
“约书亚少爷,我一直在等您醒来。接到通知,我就赶过来了,听说美第奇先生还处于危险期,我必须提前告知您一些事,以防万一。”
“你在胡说什么,什么万一?”约书亚盯着他,眼神犹如一只陷入绝境的困兽,“你是什么人?来这儿干什么?”
“你应该见过我的,约书亚少爷,最早是在你母亲的葬礼上见过一次。只是,我只会在特殊情况下出现。也许你印象不深刻……”
“滚,滚开!!”约书亚反应过来,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感促使他爆发出力气,他扼住男人的脖子,“你给我……滚!这里不需要你!”
阿尔瑟从后面抱住他,将他从伊恩身上拖开:“冷静点,约书亚!”
年轻的私人律师理了理被扯乱的衣领,朝情绪激动的青年鞠了一躬:“为了以防万一,我必须守在这里,我的职责就是负责将博纳罗蒂家掌权人的位置递交给下一位继承者,以及遗嘱的合法执行。”
“遗嘱?”约书亚怔住了。
“嗯,你的母亲曾经留给过你一份资产继承委托书,被你的继父一直存放了起来,他做过了一些修改,注明你将继承的不止博纳罗蒂原本的资产,是整个家族目前的所有资产。他曾经把这个寄给过你。如果他在临终前没有来得及立下其他明确的遗嘱,这份文件就可以当作遗嘱使用。”伊恩打开公文包,将一张封了火漆的信封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