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几个你们的招牌菜跟点心送过来,还有……」苏唯看看小松鼠,问孩子,「你的小宠物喜欢吃什麽?」
小宠物?
沈玉书突然间没听懂,倒是小孩反应快,说:「花生瓜子它都吃的。」
「那就花生瓜子板栗核桃什麽的都各上一份。」
苏唯交代完,摆手让侍应生下去了,沈玉书回到原来的座位上,他先前画的人物图像还摆在那里,没有人动过。
他先带小孩去洗了手,回来後发现苏唯坐在座位上,手里拿着那几张画稿翻看,嘴里还赞叹连声。
「啧啧,画得挺不错的,这要是放在现代,虽称不上价值连城,但也算有些收藏价值了。」
「你说什麽?」
「喔,我是说这麽好的东西,可惜拿不回去。」
应该说偷不回去吧?
沈玉书坐下来,故意说:「这是我为了寻找小偷画的,信手涂鸦,不值钱。」
「这张有点像我喔。」
苏唯拿起其中一幅画。
纸上的人物戴着黑框眼镜,留着胡须,跟他刚才的变装几乎相同,这让他对沈玉书的想像力多了几分佩服,笑嘻嘻地问:「可以把它送给我吗?」
「可以,反正我已经找到贼了。」
「先生,你说话可以不要总带刺吗?」
「会这样感觉,大概是因为你心虚吧。」
两人都面带笑容,言语中却明枪暗箭。
小孩听不懂,乖乖坐在一边不说话,还好侍应生及时将茶点送来,苏唯暂时停止跟沈玉书较量,主动为大家斟上茶,做了请用的手势。
沈玉书冷眼旁观,见他举手投足有礼而自然,愈发怀疑他是那种更高等级的拆白党。
他道了谢,端起茶杯慢慢品茶,孩子那边早就饿了,在得到许可後,抓起饼乾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小松鼠也跳到了桌子上,两只爪子抓着一颗瓜子快速地啃,一边啃一边左看右看,生怕食物被抢走。
主菜很快就端上了桌,沈玉书也投桃报李,率先夹了一筷子竹笋肉放到苏唯碗里。
「兄台贵姓?」
「苏唯,」苏唯堂堂正正地回了他的真名,「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苏,唯我独尊的唯。」
唯我独尊?还真敢夸口。
看着苏唯用右手灵活地夹菜,沈玉书揣测他究竟是不是左撇子,颌首敷衍道:「好名字。」
「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沈玉书。沈园的沈,玉版灵书的玉书。」
苏唯不知道沈园坐落在绍兴,是宋代着名的园林,他只好不懂装懂地点头,呵呵笑道:「好名字,好名字。」
「不知兄台从哪里来。」
「从来的地方来。」
「到哪里去。」
「到去的地方去。」
沈玉书问得快捷,苏唯回得随意,看到沈玉书眼眸微眯,他想这家伙现在心里一定有无数只草泥马在狂奔——靠,耍老子啊,用这种烂台词来混。
好吧,这些台词的确是他从电视剧里借来的,看来还挺好用的,至少轻易应付了沈玉书的问话。
苏唯忍住笑,也夹了一块东坡肉递过去,说:「先生请用。」
沈玉书用筷子挡开了,「太腻,不喜欢。」
「你可以吃瘦的那边。」
「瘦的那边被你的筷子碰过了。」
被筷子夹到就这麽多话,这人是有洁癖吧?
苏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沈玉书不想吃,他就偏希望他吃,换了个方向,硬要将肉放去他碗里,沈玉书继续阻挡,两人的筷子在饭桌上你来我往地撞了半天,肉滑了出去,落到了孩子的碗里。
小孩正在低头吃饭,没注意到两人的争执,还以为是特意夹给他的,道了声谢,拿起另一个盘子里的蒸馍,将肉夹进去吃了起来。
两个大人对望一眼,同时停下了手,相同的判断浮上脑海——这孩子绝对不是流浪儿。
孩子洗过脸後,露出了原来的模样。
他五官精致,皮肤白嫩,如果再换套像样的衣服,说他是富家小公子,也不会有人怀疑,而且孩子虽然吃得又急又快,但吃相很斯文,可见他有接受过良好的家教,不是出身底层社会的人。
苏唯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重新倒了茶给他,问:「你叫什麽名字?」
「长生。」听了他们刚才的对答,孩子也学着说:「长生不老的长生。」
「姓什麽?」
「嗯……不知道,就记得爷爷这样叫我。」
「爷爷在哪里?」
「他不见了。」
「不见了?」
「是的,爷爷很凶,不过他会带我去吃好吃的,还给我穿漂亮衣服,後来他带我去一个很大的宅院里,说我以後都会住在那里,等我睡觉醒来,爷爷就不见了,我跑出来找爷爷,谁知被宅院的人发现了,他们很凶地说抓到我就打断我的腿,我躲在一个大柜子里不敢出声,等我再醒来,就发现自己在船上了。」
「那你除了爷爷之外,还有别的亲人吗?」
「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就记得一醒来,就看到爷爷,他还给我喝一种很难喝很难喝的药,我不想喝,可是不喝就要饿肚子。」
长生的话说得还算有条理,苏唯跟沈玉书大致都听懂了。
这孩子应该是被人贩子拐卖出来的,还怕他记得以前的事,不断给他灌药。
孩子口中的大户人家多半是风月场所,还好他逃了出来,又刚好藏在货柜里,才会被装上船,奇怪的是小孩说话字正腔圆,不像是广州那边的口音,无法猜测他的家乡是哪里。
「那你的小宠物又是怎麽回事啊?」
「你说花生?它是我在船上认识的,我们住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食物也一起吃,它很聪明的,非常非常聪明。」
长生很自豪地说着,又伸手摸摸小松鼠的头。
苏唯突然发现小松鼠盘子里的食物都消失了,再看到长生的口袋鼓鼓的,原来不知什麽时候它把零食都转移掉了。
小松鼠的个头才十几公分,从颜色跟身上的花纹来看,应该是花栗鼠。
小家伙看起来挺机灵的,? 瘴奈舶停蟾乓仓婪故撬氲模圆幌褚肿邮蹦趋嵝祝钩逅瘴ㄒ∫∥舶停龀隹砂难印?br /> 职业关系,苏唯没有养宠物的经验,他对这种小东西很感兴趣,说:「原来是花生酱啊。」
「不是花生酱,是花生。」
「『酱』是我们现代……我的家乡对可爱生物的叫法,不是吃的那个。」
「所以苏哥哥,有人叫你『苏酱』吗?」
「你太聪明了,一点就通,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人这样叫过我。」
他被叫得最多的是混蛋骗子,跟可爱一点都不沾边。
沈玉书听着他们的对话,又观察苏唯,思索这个小偷的家乡是哪里,有哪个种族的头发是又有绿又有蓝的。
他想了很久都没找到答案,他留洋两年,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却没见过这种发色的人,更别说他那些奇怪的举止还有小饰物。
所以此刻沈玉书心里除了对苏唯的偷窃行为感到厌恶外,还多了几分好奇。
苏唯问完了,靠在椅背上看沈玉书,意思是问这孩子怎麽办?
长生也吃完饭了,打了个饱嗝,小心翼翼地注视他们。
流浪生活让孩子懂得察言观色,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吃了上顿没下顿还好说,等船到了港口,他连船票都没有,那只能听天由命了。
沈玉书没说话,迎着苏唯的目光看过去,苏唯两手一摊。
「这种事你别问我,我不做慈善事业的。」
「他还是个孩子,既然遇上了,总要想办法送他回家。」
「你有时间你送啊,我负责他的船票,已经做大善事了。」
沈玉书又没听懂他在说什麽,但有一句他懂了,苏唯不会帮忙。
他原本就不该寄希望在一个小偷身上,这种人该送去牢房,而不是任由他无法无天。
沈玉书对长生一语双关地说:「不管怎样,你都不该偷东西,这世上大家都在自食其力地生活,偷盗者就算一时得逞,最终也会被世人鄙视。」
对面传来咳嗽声,苏唯正在喝茶,被他的话呛到了,捂着嘴巴咳嗽起来。
长生看看他,又看看沈玉书,可怜巴巴地说:「对不起,我知道偷东西是不对的,我以後再也不会这样了,哥哥,你救救我吧。」
苏唯止住咳嗽,正色说:「不,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世上每个人都在偷东西,有人偷名有人偷利,所以一件事一体两面,没有绝对的是非对错,端看你偷的是什麽。」
孩子听不懂,脸上写满了迷惑的表情,沈玉书没好气地说:「你这是谬论。」
「通常被倡导的都是我这样的言论,尤其是在这个时代里。」
沈玉书没有再反驳,因为他知道苏唯说的都是实话。
在这个动荡的年代里,强敌四起,战乱不断,有手段的人飞黄腾达,而正直的人却被打击镇压,这些道理沈玉书都懂,但懂得跟接受是两回事。
晚饭吃完了,苏唯拿着他中意的自画像起身告辞,沈玉书没挽留他,而是说:「请付钱。」
「付什麽钱?」
「饭钱。」
「欸?我记得刚才好像某人说他做东的。」
「不错,我做东,你掏钱。」对视苏唯的目光,沈玉书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的钱包在你那里。」
「你有证据吗?」
「没有,要说有,大概证据也在海底,但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你是贼,这毫无疑问。」
「说话也是要讲证据的。」
「我心里清楚就行了,」沈玉书再次说:「所以你掏钱。」
苏唯耸耸肩,真是个不好说话的男人,而且他不好说话的程度比沈傲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吧,看在你长得帅的份上,这次我请,下次记得回请喔。」
他叫来侍应生付了钱,看长生的目光一直盯着剩下的甜饼,他又让侍应生打了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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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出了餐厅,苏唯将点心给了长生,问沈玉书,「你真要收留他?」
「我是照顾他,到找到他家人为止。」
「天下这麽大,要找他的家人,可不是件简单的事。」
其实苏唯更想说,乱世之中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你都管得过来吗?
不过想想,沈玉书要做什麽跟他没关系,要是沈玉书跟沈傲真有什麽渊源的话,他对这种事置之不理,反而奇怪。
沈家的人大概都是这样的个性吧。
他转身要走,被沈玉书叫住,问道:「兄台的客房是几号?」
苏唯回头笑道:「你要半夜找我幽会吗?」
「我只是想了解是不是狡兔都有三窟。」
「没,我就一间房,不过我的房间不喜欢不熟悉的人光顾。」
苏唯走回来,因为喝了酒,他的脚步有些踉跄,上前亲热地搭住沈玉书的肩膀,道:「下次如果你能再顺利抓到我的话,我就答应告诉你我的房号……啊对了,福尔摩斯大人,你又推理错了一件事。」
他靠得很近,嘴唇几乎贴到了沈玉书的脸颊上,除了吞吐的酒气外,还带着某种香气。
这举动既暧昧又无礼,充满了调情的味道。
沈玉书从来没遇到过这麽不检点的人,他的脸红了,厌恶地将苏唯推开,推动时却发现他的身体很软,完全没有成年男子的韧度,那香气也很奇怪,类似古龙水的味道,却又更清新,不由得一愣,就见苏唯随着他的推搡向前栽去,差点跌到甲板上。
还好苏唯及时扶住了墙,面对沈玉书的粗暴行为,他没在意,哈哈一笑,一摇三晃地离开了。
沈玉书还在为他的放肆耿耿於怀,掏手帕要擦脸,却摸到了一个硬东西,拿出来一看,那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他被偷的钱包,再打开检查里面,钱币跟船票也都完好无损。
难怪刚才苏唯说他又推理错了,原来是指这件事,小偷没有把他的钱包丢海里,反而原物奉还了。
可是,他为什麽要这麽做?要知道偷东西後最先要做的就是销毁赃物,随身携带只会增加危险,假如自己刚才叫来巡捕的话,他就麻烦了。
钱包原璧归赵了,沈玉书却没有开心,相反的,是浓浓的懊恼。
因为苏唯算到了他不会报警,可他却没有算到对方的想法。
所以这一仗他又输了。
「哇……」
长生突然叫起来,打断了沈玉书的沉思。
他低头一看,孩子低头翻动着他的小包包,小手里还抓了一大把钞票,小松鼠被叫声吓到了,两只爪子扬起,蹲在他肩上一动不动。
「这是怎麽回事啊?多了好多钱哪!」
沈玉书急忙捂住长生的嘴巴,把他带去一边,检查他的包包,就见里面除了纸钞外,还有好几块大洋。
看着这些钱,苏唯出现後的一幕幕在沈玉书的脑海中闪过——苏唯偷胖子的钱、扔钱包、跟他们吃饭、帮长生打包、最後还特意凑近了调戏他……
於是,苏唯的种种行为都得到了解释,长生的钱是胖子的,这大概就是苏唯说的帮他买船票的意思。
长生还在仰头看他。
这钱虽然来得不地道,但也无法再还回去,沈玉书便对他说:「这是苏唯给你的,你就好好收着吧。」
「他为什麽要给我钱啊?」
他如果知道,就不会被那小偷耍了。
沈玉书心里恨恨地想,说:「下次遇到了,你自己来问他。」
「喔。」
长生应下,还保持着看他的姿势,犹犹豫豫着像是想问什麽,却不敢问出口。
沈玉书暗自叹了口气。
他知道孩子是担心被丢下。
他现在居无定所,回去後还要借住姨丈家里,实在不适合带一个陌生的孩子去叨扰,但要让他置之不理,他也做不到,如果只是管一顿饭的话,那跟苏唯塞钱过去又有什麽不同呢?
「你就先跟着我吧,」沈玉书说:「之後的事还不知道,但任何事,总有办法解决的。」
孩子听懂了, 开心地大声叫道:「谢谢沈酱!」
「叫哥哥,你跟着我,就不要学那家伙说话。」
「是,谢谢沈哥哥。」
注1 拆白党:20-40年代的上海俚语,指靠色相行骗的男人。
第三章 圆月观音的诅咒
「好了,女人和小孩离开,现在只剩下男人了,说话也放得开。」
洛逍遥给父亲洛正和表哥沈玉书斟上酒,说:「哥你跟陈家小姐有过婚约,我也就不瞒你了,不过我要说的可都是内部机密,你们知道就行了,不要乱传哦。」
「你哥的为人你还信不过吗?」
「我哥没问题,我是信不过爹你,反正这里就我们三个人,要是传出去。就是爹你的问题,记住了?」
————
——这是个非常狡猾的家伙,所以切记不要轻举妄动,要找准时机才能揪出他的狐狸尾巴。
第一个回合过後,两人在心中对对方做出了相同的评价,他们也是这样执行的,比如暗中调查对方的身分等等,但一切并不顺利。
了解了苏唯的基本打扮後,沈玉书又画了几张他的画像,向服务生打听他的客房,没想到苏唯狡兔三窟,等沈玉书照着房号找过去时,里面已经人去楼空。
至於苏唯,他原本以为沈玉书出身世家,会住高级客房,要找他很简单,谁知他也计算错误,沈玉书因为身边多了个小孩跟小动物,临时跟别人换了房间,再加上客轮在第二天午後就靠港了,没时间让苏唯多加寻找。
所以双方在没有照计划找到目标後,再次认为这个对手城府很深,谁也没往阴差阳错的方面去想。
直到客轮入港,乘客陆续下船,苏唯才找到了沈玉书,确切地说,是看到了他的背影。
沈玉书正随着人流下船,而当时苏唯还在客轮的第三层上,虽然一眼就能看到,但要拨开人群追过去,显然是件不可能的事,除非他攀着缆绳滑下去,不过那样做的话,只怕还没跟踪成功,就先被巡捕房的人抓走了。
——这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九十年,而是同样一条船,我在船上,而你在船下。
苏唯在心里暗自感叹着,眼睁睁地看着目标消失在人群中,等他好不容易也下了船,冲进码头寻找沈玉书时,早就不见了他的踪影。
不过,目标走失的沮丧感只在苏唯心里停留了三秒钟,在确信自己踏在了一九二七大上海的土地上後,他很快就被眼前这座城市吸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