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承祚教她哭得心里堵得很,连忙把人扶起来,让她带路去看看蔺出尘。
“不成不成,主子近来都懒得很,陛下不妨先在楼下小坐,待梳洗完了再来见您!”秀心一听连忙摆手。
肖承祚心想蔺出尘那人好面子,脸皮薄,要是直奔过去确实唐突,也就点了点头。
秀心看见了,露出一个笑来,连忙叫来霞歌、霜笛几个,一群侍女打热水,拎箱子倒也脚下生风。
“主子,主子!”秀心藏不住事,尽管蔺出尘闹了两天两夜才刚睡下,还是把人叫了起来。
蔺出尘生了病,又成天喝得烂醉,神志不大清醒,一双眼愣了一盏茶的工夫才找到焦距。他甩了甩脑袋,哑着嗓子:“什么事,天塌了,地陷了?”
“主子,陛下来啦!”秀心眨了眨眼睛,料定蔺出尘闻言必定高兴。
可眼前的人只是一惊,而后冷笑,“他现在知道来了?”
秀心不知道自家主子是生的什么气,又仔仔细细说:“陛下来了,带了好些东西,说凌波宫的事错怪了主子,要来赔罪。”
“蔺出尘什么人,怎么受的起他来赔罪?”
“主子……”秀心皱起眉,她方才被喜悦冲昏了头,这时才想起来,蔺出尘发过毒誓的——今生今世永不见肖承祚一面。
☆、一语葬今生
蔺出尘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从屏风上取了件厚缎袍子披着,轻声道:“秀心,你出去,待会儿我锁了房门,你在里面可是要掉脑袋的。”
“主子!”
“你不用担心我。”蔺出尘一顿,叹了口气,“他既然来请罪,便不能把我怎么样。”
秀心却听似未听,一双眼里满是泪水,拼命摇着头。她好不容易以为这两人能重归旧好,却不料竟是这样的结果。又或许,她早该料到的——蔺出尘天天买醉,往死里折腾自己,本就没打算活着出摘星阁!
蔺出尘看她哭红了眼睛,苦笑,低垂了眉目,“你给楼下那位主带个话,说有些人的心是水做的,刀砍斧削都不留痕迹;可有些人的心是玉做的,碎了就再也补不起来了。”
秀心怔怔然看着他,她忽然觉得眼前的蔺出尘是那样陌生。这个人平日里温温柔柔的,连说话都如春风拂面,可如今却一股子冷冽肃杀。她颤抖着开口:“那主子的心……”
蔺出尘沉默不语,把她推出了门外。
“咔嗒”,闩木落下发出一声轻响。
秀心绝望地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就好像蔺出尘那拒绝通融的心门,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她从未经历过爱恨挣扎,自然不懂这是怎样一种酷刑。明明日思夜想,摧心折骨,却要硬生生亲手将其一一葬送。蔺出尘心里很清楚,只要他看一眼肖承祚,只一眼,他就会如那个除夕夜一样,理智崩塌得一干二净,匍匐着委曲求全。
他不要委曲求全!
凌波宫的事情已经很明白的告诉他,自己的爱和肖承祚的爱永远无法等价。他给出的是生命,堵上了一切尊严,而对方只是交付了绫罗绸缎、珠宝玉石。肖承祚是他的天地、日月、君王;可他只是肖承祚锦上添花的宠儿。
蔺出尘瞧不起这样的自己,可他却做不到不爱那个人——
唯有死,唯有一死才能解脱!
肖承祚在楼下听见了哭声,心忽然就悬了起来。他也顾不得帝王身份,一撂茶杯,三步并两步地跑上楼来,就看见秀心跪在门前哭成个泪人儿。
“怎……怎么了?”肖承祚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颤得厉害。
秀心抬起头来看着那皇帝,猛地一磕头,“奴婢该死!蔺主子反锁了房门,说什么都不出来,只让奴婢给陛下带一句话!”
“什么话!”肖承祚蹲下来,一双大手抓着秀心的肩膀,眼中要迸出火星来。
“蔺主子说:‘有些人的心是水做的,刀砍斧削都不留痕迹;可有些人的心是玉做的,碎了,碎了就再也补不起来了!’”
肖承祚只觉得眼前黑了黑,他早料到蔺出尘不会那么轻易原谅他,却没想到对方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不知如何是好,松开一双手,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你先退下,让朕和你家主子说说话。”
蔺出尘在门内自然也听见了声音,他料想肖承祚此时定然是一副无奈而焦急的模样,心里想着:“哼,平日里尽是我患得患失,也让他尝尝苦头才好。”可他却笑不出来,心像在刀尖上滚了两滚,痛得满面泪痕。
肖承祚靠着门,席地而坐,他看不见门内的情形,也不管蔺出尘听不听得见,开口仍是那把低沉的嗓音:“出尘,凌波宫的事,是朕的错。朕气昏了头,对不起你……”
蔺出尘看着门上映出的身影,也在那门前坐下来,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好像能看穿这层薄薄的纸。
“出尘,你以为朕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中秋宴吗?”肖承祚自顾自继续说,“其实有天晚上你值夜巡的时候迷了路不是?朕在玄明宫后面瞧见了……当时还想,这个新丁真有意思,巡个宫门还能迷路的。”
蔺出尘听见他低低地笑起来,那声音里满是苦涩。他抿紧了嘴唇,生怕自己会受不了劝慰,忍不住说上一两句。
“下雷雨那天,吓到你了吧?朕被梦魇住了,醒来时看见玄明宫里一片漆黑,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你……”
“……”
“过完年你回来着急要见朕,朕高兴极了,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
“还有,那拜月亭的事情,摘星阁的事情……你都忘了,你忍心忘了?”
“……”
“你说,玉碎了就补不起来了。”肖承祚抬起他的右手,大拇指上一个羊脂玉扳指,哽咽了嗓子说:“你看,这不是修好了吗?还和原来一模一样……”
“够了!”蔺出尘听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在自虐,想站起来却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咳咳咳……”
“出尘,你病了?”肖承祚听见那咳嗽声,竟然都忘了自己刚刚被人吼了一嗓子。
蔺出尘看着手里殷红的血,哑声道:“没病。”
肖承祚哪里肯信,用手拍着门,掌心通红也毫不自知,“朕这就去叫太医,你快把门开了!”
“不用了。”蔺出尘眼中的泪水滑落,他却仿若无知无觉,喃喃说:“这病,看不见陛下,就自己好了。”
“你……”肖承祚垂着手,感觉一瞬间身上所有力气都被抽空,“你就这样不想见到朕?”
“一面都不。”
“好,朕走,太医会来看你的病,你多保重。”肖承祚哪里舍得,可他知道今天是必定没有转机了。比起原不原谅自己,他到底还是担心蔺出尘的身体,一步三回头地往楼下走,整个人都没了气势。
楼下的众人早已从秀心口中知道了大概,也不敢吭声,看着那帝王失魂落魄地回了玄明宫。
蔺出尘听见那声“恭送陛下”,心中大石落了地,伸手想去拨那门闩,却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太医是在一炷香工夫以后来的,众人慌忙砸开了门。一看见蔺出尘他就直呼“作孽”,再一诊脉,脸色数变。六十岁的老头吹胡子瞪眼,大嚷道:“这分明就是不想活的人,纵有华佗再世、扁鹊复生,也没得救啊!”
☆、回鸾台落成
蔺出尘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太医叫到跟前,他气若游丝,嗓子跟灌了铜汁似的喑哑不堪。这么个憔悴病弱的人,说出来的话却铮铮如铁:“我的病,不准向任何人说起。若是漏了风声,让玄明宫里那位知道了,等不到他来见我,一刀抹了脖子倒也利索得很。”
那太医闻言吓得双腿颤颤,心说这是命犯太岁,怎么就得罪了这么个活祖宗?此时是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瞒着肖承祚那必然是欺君之罪,可蔺出尘的话他也不得不听。老头急得满脸通红,一叠声说:“您这不是为难老臣吗?”
“你放心……”蔺出尘闭上眼,“陛下的心思我清楚不过,大小是一句话的事。还是说,你不信我能说黑是黑,说白是白?”
“老臣,老臣不敢啊……”
“呵……那也行。”蔺出尘撩起眼皮看了一眼秀心,“拿一钱□□来,我这就死在这里!”
“使不得,使不得呀!”那老太医直跺脚,咬了咬牙:“成,不说就不说!不过东掌事,万一这纸包不住火,您千万得搭救老臣啊!”
“那是自然。”蔺出尘摆了摆手,似是不愿再多说什么。
秀心看着那老太医出了门,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她跪在蔺出尘床边,通红了一双眼,“主子这又是何必?!”
“秀心,我是活腻味了。”蔺出尘低头看着她,忽然也红了眼睛,“可我又舍不得……”
“主子!主子你别说了!”秀心本能觉得接下来的话听不得,可她又没法掩住自己的耳朵,心疼的像刀剐。
“陛下他不是喜新厌旧吗?好得很,我就是要让他后悔,让他记一辈子,让他……咳咳咳。”蔺出尘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染上不自然的红,“让他永远都忘不了我!”
他声嘶力竭,最后几个字像含着血泪,咬牙切齿。
秀心呆住了,她张了张嘴究竟还是没说出一句话。她觉得蔺出尘一定是疯了,连命都不要只为换肖承祚一个念想。可她又隐隐约约觉得一切那么顺理成章,记得来摘星阁之前,喜公公私底下总和她说:“那位爷是个认死理的,痴得很。他一旦认一个人,就是认一辈子,从此生死都不相干了。”
“秀心,我蔺出尘信你。这件事求你也不要说出去,万一哪天我真的……你也不必去和玄明宫里的人说,自有人会去报个信的。”
“主子!”
“陛下赏的东西,你们都分了,我留着也没用。”
她泣不成声,觉得自家主子那些病痛悉数安在了自己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
自那天以后,肖承祚每天往摘星阁送东西,恨不得把整个内务府库搬到那里。虽然蔺出尘开了口,秀心他们几个却不敢真把东西分了,这事情不吉利,想都不愿意想。肖承祚还惦记着蔺出尘的那句话,隔三岔五派喜公公来打听,都被秀心推了。最后那皇帝终于是坐不住了,偷偷摸摸溜到摘星阁外,还没来得及瞧一眼呢,又害怕被蔺出尘看见,心虚地走了。这一来二去,旁人都难免要说些闲言碎语,肖承祚听似未听,也不觉得跌份儿,就是想着蔺出尘放心不下。玄明宫的人看在眼里,这主子茶饭不思,坐立难安,踱来踱去也没想出个法子,都暗自皱眉。心说这东掌事可真是好手段,明明前阵子都觉得他可有可无了,忽然就连肖承祚的面子都能不给了。冉玉真多少也听说了些,只当蔺出尘是堵着气,也没往他生病上想。肖衍礼却是知道的,可惜被关了禁闭,摘星阁的事没入他耳。
不过这宫里真没哪样东西是长久的,摘星阁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不多时便也就被遮掩过去了:
不为别的,回鸾台修好了。
回鸾台的事得说回到今年春天,冉顺卿那会子刚封相,想在肖承祚面前邀功,就怂恿他修个高台,上面放满各样的鸾鸟铜灯,取“鸾翔凤集,羽仪上亲”之意,名回鸾台。此时国运如日中天,肖承祚发下话去一年,就在储云湖以北拔地而起一座高台,俯瞰皇城,飘飘入云。
宫里人也知道肖承祚这阵子心?2 椴缓茫氐亟乔熳5难缦诘眉≈兀莼こ徐衩荒切那椋灿傻盟侨ァH接裾婊诵┬乃迹崖蘖顺汕贤虻钠婊ㄒ觳荩谠谀歉咛ㄉ希缁崛∶蚧纭?br /> 如此忙忙碌碌,不觉也到了冬天。
蔺出尘的病,自那日之后再不见一丝好,人昏昏沉沉地,没些醒的时候。摘星阁里几个侍女心里都不好过,却又不敢露出太多悲伤,教他瞧着难受。有天下了雪,蔺出尘看着窗外,忽然要了纸笔,洋洋洒洒写了万把字,将自入宫以来的各种事情巨细无遗地记了下来,封好了放在枕头底下。他说若哪天撒手人寰,还需给蔺家一个交代。
一转眼又是腊月将至,又是冬雪红梅、歌舞升平。
回鸾台上的那些铜灯都点了起来,熠熠烁烁,如星如昼。寒冬腊月里,那高台上却百花齐放,明艳如春。无数纱帐、流苏、裙裾纷飞不止,四周浮着一团薄雾,像天上云。宫里的大小姬妾,均穿着华服,上面是珍珠玛瑙、翡翠玉石,映着灯火,令人目不暇接。
肖承祚坐在龙椅上,恹恹的,提不起劲。
喜公公叫了他三次,他才茫茫然抬起眼睛,问道:“怎么了?”
“陛下,大家等着您赐酒呢!”
“哦……”他举起酒杯,心不在焉。
“鸾鸟徘徊,盛世不衰。今日赐宫里上下一杯长乐酒,普天同庆,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
他肖承祚管谁皆大欢喜!蔺出尘一天不原谅他,他就行尸走肉一天!
这皇帝是真动了心,入了魔,发了疯。
☆、长乐酒一杯
回鸾台热闹归热闹,摘星阁里没有半分喜气。
秀心拿着支笔,和霞歌几个在楼下点花帖——肖承祚送来的东西太多,稍怠慢几天,一楼就没处落脚了。
“银红缎子三匹,东珠一斛……”霞歌叹了口气,摇摇头,“你说陛下赏这些又有什么用?”
秀心闻言也放下了笔,房间里寂静得很,就连平日里总端着那把银铃似的嗓子说笑的雪琴都没了声。蔺出尘的温柔、宽仁平日她们看在眼里,如今遭了病痛折磨,心里都不好受。霜笛那姑娘年纪小,前阵子听见那老太医说的话,才知道蔺出尘病得那样严重。霞歌一句话让她不禁又想起往日种种,红了眼眶。
“你说,主子会不会……”霜笛抽抽搭搭,眼泪一大滴一大滴地落下来。
“怎么会……”霞歌慌忙抽了手绢给她揩,柔声道:“蔺主子吉人自有天相,这些小病小灾的,怎么难得倒他?”
“可是……”
“哭什么?”秀心板起脸来,“回头让主子听见了又该难过的了。”
霜笛闻言立马就咬紧了牙,竟再也不露一点哭声。
可这嘴上说的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又是另一回事。霜笛十五岁的姑娘,自然是好哄的。可秀心几个看遍了风霜,心里都清楚的很,蔺出尘如今是活一天算一天,也不知挂念着什么迟迟不肯放下。
想到玄明宫里那位竟然束手无策,又是一阵唏嘘。
原来这天底下竟有帝王也办不到的事!
“夜深了,都散了吧。这些东西又没长腿,怕它跑了不成?”秀心开了口,这气氛实在是悲凉过了头,让她都待不下去。
“我去看看蔺主子,若是醒了问问有没有想吃的……”雪琴站起来,整了整裙子,“今晚我来看着,霜笛你守明天。”
“笃笃笃!”
霜笛刚想答话,就听见一阵敲门声。
秀心心说这么晚了竟然还有人来摘星阁里,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前一前一后站着两个太监,为首那个穿着枣红绣海水棉袍,不咸不淡地说:“秀心姑娘,陛下在回鸾台设下万华宴,赏了宫中上下一杯长乐酒。”他一扬手,跟在后面的就端出一个朱漆盘子,上面不多不少五个白瓷高脚杯。
秀心道了声:“谢陛下隆恩。”便让霞歌几个都过来领酒。
分了一圈,漆盘上孤零零剩了一杯。
“我家主子抱病不能饮酒,这杯就让秀心代劳吧!”秀心言罢就要去取。
那太监却挡下她的手,“陛下说了宫里上下,秀心姑娘莫要为难奴才才好。”
“这夜深了,如何都看不见的。”
“奴才只是奉命行事,做不了主的。”
“你……”秀心气急,心说这些个奴才见风使舵都欺负到头上来了。她冷笑这宫里当真薄情的很,一个个在蔺出尘风光时都将他捧得高高的,现在那位生了重病,却忙不迭落井下石。
“这杯酒我会转交给主子的。”
“这不看着蔺主子喝下去,奴才于心不安啊。”那太监似笑非笑,一张刻薄嘴脸。
秀心气得牙痒,瞪了一双杏眼,“你不要得寸进尺!”
那太监刚想还嘴,却听见房里幽幽一声叹:“秀心,何必为了这点小事跟人置气?”
“主子!”那四个姑娘齐齐喊出了声,连忙去扶他。
蔺出尘披着件黑绸棉袍,领口露出一段绯红里衣,他从袖口里伸出的手腕又细又白,仿佛一捏就断。他冷眼看了看那太监,神色睥睨,一如玄明宫里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