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门前的宫女自然是认得他的,心里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暗道冯云珠平日里与这东掌事最不对付,偏生显达的还是人家。这蔺出尘似笑非笑一双凤眼,叫人捉摸不透,也不知是福是祸。
“东掌事万福金安!”那管事的见状连忙跪下了,将那话说得大声,要给宫里人传个信。
蔺出尘没让她们站起来,朗声道:“冯云珠听宣!”
话音刚落就看见冯云珠小跑着出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宫门前。她脸色煞白,喘着气,额角全是冷汗,头却死命地低着。
蔺出尘抖开那卷轴,将肖承祚写的东西念了一遍,等念完:“罚俸一年,闭门思过。”那女人抬起眼来,一脸不可置信,怔怔然道:“没了?”
“没了。”蔺出尘神色淡淡的,仿佛昨天是另一个人替她求的情。
冯云珠瞪着蔺出尘,半晌忽然大笑起来,“蔺出尘,谁要你说好话,谁要你施舍!你,你送给冯家那些钱,不就是为了作践冯家?你为什么要救我……”她说不下去,眼泪流了满面,嗓子也哽咽了。
蔺出尘看着她,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节,轻声道:“不是我想救你,你死不死和我没有一点关系,可我见不得有人喜欢借刀杀人……冉玉真是,你也是。”
那女人愣住了,她发觉最可悲的不是蔺出尘恨她,而是蔺出尘从不将她放在心上。冯云珠方才觉得曾经所做的一切是多么荒唐可笑,她自己,在蔺出尘眼里不过就是一个跳梁小丑。
蔺出尘将那圣旨放在呆若木鸡的她的手上,又忽然说:“贤妃,一报还一报,天道好轮回。你也知道你如今不比从前,能有一个莺儿,就能有燕儿、蝶儿。你曾经造的孽,终要你自己来还,还望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拂袖而去,只剩下一个孤绝的背影。
冯云珠闻言却如坠三九天里,浑身颤抖,她脑子里不停闪现人惨叫着死去的模样——有时候是那些女人,有时候是她自己。眼前一片血红,天旋地转,像有无数细小的手在拉扯。冯云珠突然惨叫一声,扔下那一卷圣旨,头也不回地冲进凌波宫里。身旁的宫女惊恐万分,慌忙去拽她,她左闪右窜,搬起一个花瓶就喊,声嘶力竭:
“你们别过来,不是我做的,你们别过来!”
那些宫女面面相觑,偏生没一个人敢靠近,只好劝她:“娘娘小心!”
那些声音和脑中的惨叫混在一起,令她头痛欲裂,冯云珠挥舞着那花瓶,头上珠花掉了满地也毫不自知。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说陛下万岁,一会儿说蔺出尘可恨,疯疯癫癫,别人问话也不答。
凌波宫的大宫女见她收不住,只好让人将她绑了起来,火急火燎地叫太医来治。太医见了那样子也是吓了一跳,心说这冯贤妃几时这样落魄过,连忙把前因后果问了清楚。一把脉,却是直摇头。那老头摸着胡子,说:“贤妃自小产后缺乏条理,气血不畅,今日大惊大怒以致心神错乱……”
“那到底有没有治啊!”
那太医摇摇头,道:“心病还需心药医,我也只能开些安神的方子克制,想要痊愈,恐怕要看造化了。”
那大宫女闻言哭哭啼啼没了主意,揪着衣袖说:“要不,要不告诉陛下……”
“那怎么成?!”
“可你难道敢瞒下去,你就瞒得住?”
“我……咳,怎么办!”
“陛下这会儿该在早朝,能拿决定的只有东掌事。”
“你忘了娘娘的病是谁害得了!”
“东掌事想必也不是有心的,他手眼通天,若是真要让凌波宫遭罪都不用亲自来这一趟。”
那宫女闻言急得跳脚,“你怎么帮起东掌事说话来了?!”
那太医看一众女人吵吵嚷嚷没个结果,只好说:“诸位,你们可想清楚了,这陛下最后不还是由着东掌事?那位在圣上心里分量重着呢……”
“那,那就只能……”
“依我看,你们不妨去找东掌事。这敬天门里哪个不知道摘星阁那位出了名的心慈手软,况且这事情和他有关,他总能替你们主子说几句话。”
那大宫女闻言慌忙擦了眼泪,提起裙子就往玄明宫赶。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开始收尾了,陆陆续续会给出一些人的结局。至于肖承祚和蔺出尘么……
提示:我这人写东西有个毛病,总要绕到开头去,闲得慌的可以猜上一猜。
☆、打雁林之谜
那凌波宫大宫女跪在蔺出尘面前,哭哭啼啼,将冯云珠犯疯病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蔺出尘闻言也着实吃了一惊,手上茶杯没拿稳,泼了半截袖子。一干宫女太监慌忙去给他擦,他不管不顾,只道:“有这样的事?”
“自巧碧死后,主子脾气就变了,也不爱说笑,整天郁郁的。”那宫女絮絮说道。
“那……你们倒也没让太医来看看?”
“当初只道是主子心情不好,却没想到好端端的……”她说不下去,眼泪流了满脸。
蔺出尘虽和冯云珠新仇旧怨不少,不过他本就不爱与她一般见识,如今听说那位因着自己三言两语发了疯,心底里也是五味杂陈。也不知该说这是可怜,还是该说善恶有报。蔺出尘皱着眉,说:“但你们找我又有什么用,我所能做的不过是给凌波宫多拨些用度罢了。”
“东掌事……”那宫女抬起头来,目光恳切,“主子犯病的事陛下迟早会知道,只求您说上几句,别让主子,别让主子被赶到幽宫里!”
蔺出尘闻言了然,只因这宫里向来是见风使舵,趋炎附势,冯云珠倒了,连带着凌波宫都要遭殃,往后恐怕是再也抬不起头来了。他见她可怜,忙点头应下了,又说:“若是有什么缺短的,尽管向我说。那些乱嚼舌根欺负人的,也来找我,我给你们做主。但是,你也须记得:你家主子病了,好好治病就是,切莫怨天尤人。”
这一番话不偏不倚,这东掌事从前也落魄过,自然知道其中痛苦。蔺出尘心地善良,终究还是设身处地,为凌波宫着想了一番。那婢女忽然思及凌波宫往日还曾百般刁难此人,她鼻子一酸,当即给蔺出尘叩了三个响头,抽抽噎噎:“凌波宫对不起东掌事!”
“你道什么歉?”蔺出尘一笑,使了个眼色让人把她扶起来,幽幽道:“我所望不过敬天门里平平安安,和和乐乐,好让陛下省些心思。与你们是不是对我好,看不看得起我,都没有关系。”
“奴婢记下了!”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蔺出尘一扬手,吩咐身边人,“传话下去,凌波宫那位的事情不准打听,不准乱传,谁要说些风言风语的,打他板子。”
“是。”身边诸人应下了,暗道旁人说这些话恐怕没什么用处,东掌事却是要说到做到的。
放下这些不提,那宫女刚出玄明宫,肖承祚就下了早朝。
蔺出尘迎上去,亲自给他解了大氅,垂下一双眼,轻轻说了声“陛下。”
“正好,我有事要和你说!”肖承祚不等他下文,接过话茬来。
蔺出尘愣了愣,心说还能有什么事,将那大氅一叠递给了喜贵,却看肖承祚屏退了众人。
那皇帝见他怔怔的,拉过他的手来,“怎么了,你也有话要说?”
蔺出尘见宫里太监宫女走得一干二净,暗忖肖承祚要说的事情应该小不了,一笑,“我那是小事……”
“凌波宫出事了?”
东掌事一惊,诧异这肖承祚成仙了不成,“你怎么知道的?”
“方才进宫的时候看见一个宫女哭哭啼啼,看模样大约是凌波宫的。”
“陛下,”蔺出尘一顿。
肖承祚听他的称呼,皱眉,知道这件事有些棘手。
“冯云珠疯了。”
那皇帝闻言也吓了一跳,顾不得形象,失声道:“疯了,怎么疯了?”
蔺出尘急忙去掩他的嘴,“知道就行了,咋咋呼呼做什么?”
肖承祚却盯着他,紧锁了眉头,眼神惊疑万分。
“看什么?”蔺出尘知道那皇帝在想什么,反手一推他,“我今早去宣的旨,与她说一报还一报,前脚刚走后脚就犯了病。我若是要和她算账,用等到今日,用之前救她一命这么啰嗦麻烦?”
肖承祚知道是自己多虑了,连忙握了他的手,堆笑:“我的错,我小心眼了。”
“这件事说到底还是你惹出来的,人家从前那大宫女跟她都快十年了,你说杀就杀,都不知会一声,不落下心病才怪。”
“哎哎哎,都怪我,都怪我。”肖承祚将那手移到唇边,轻轻碰了碰,涎着脸,“东掌事消消气。”
蔺出尘哪里舍得真心责难他,不过说几句图个口快,“但是,你可千万别因为冯云珠疯了就把她押到幽宫去,那地方不是人待的。没病都要整出病来,更何况一个本就疯疯癫癫的?留神旁人背后说你翻脸无情。”
那皇帝闻言点点头,又忽然想起蔺出尘被拖出敬天门的事情来,想再给他道个歉,却又怕说多了那人腻烦。他只好岔开话题,“打雁林的事情查出来了。”
“哦?”蔺出尘一挑眉,“刺驾可是诛九族的重罪,什么人这样胆大包天?”
“陈伯裕的旧部,都抓起来了。”
蔺出尘松一口气,只道这事情也终于有了个头,却看那皇帝闷闷不乐的,“怎么了,人都抓了,你觉得不够?”
“不是……”肖承祚摆摆手,“我觉得其中有蹊跷。”
“怎么说?”蔺出尘一愣。
“当日打雁林,可是只有那三人?”
“我只见着那三个,兴许有别的。”
“不,衍礼也说只见有那三人。”肖承祚摇摇头。
“这……这怎么了?”蔺出尘叫他说得摸不着头脑。
“当日你为衍礼断后,为何那三人要围攻你一人?”肖承祚皱着眉,“我一直想不通,若是要拖住你,只需一个人就好,最多不过两个人,那般岂不是舍本逐末?”
“又或许——”蔺出尘忽然自心底里泛起一股寒意。
“当日他们要杀的本就是你……”
蔺出尘听闻此言,反驳道:“可这样说不通,陈伯裕的旧部为何要杀我?”
“蔺家平叛有功,为了报仇?”
“那也该是寻着我爹去……要知道围场戒备森严,比蔺府不知强过多少。”
“只可惜那批人咬紧了牙关不开口,这事情也就成了谜。”肖承祚摇摇头,只手遮天如他,竟也毫无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要开启填坑模式了……
☆、裴府传请帖
打雁林的事情拖拖拉拉查了小半个月,揪出陈伯裕余党无数。而那一日的疑问好像一块大石硌在肖承祚心上,他甚至不惜亲自往天牢走了一趟,却还是一无所获。刑部那里催他下决断,这皇帝没办法,只好杀的杀,埋的埋。
有天蔺出尘坐在玄明宫里无所事事,却看见喜公公小跑进来,递上一封大红色洒金请帖。他一愣,心说这又是什么好事,翻开来却不禁喜上眉梢——裴府传来消息,说十日后要将蔺梓存扶正,请他去喝一杯喜酒。东掌事一整衣襟就去找肖承祚商量礼单,那皇帝听了也高兴,缠着他要出宫去凑热闹,被蔺出尘瞪了一眼,不敢再多嘴。
十日后裴府张灯结彩,一派升平。
由于是填房,倒也没多铺张,排场不大但精致得很。府门前人不多,大抵是至亲好友,一个个都非富即贵。
蔺出尘临走前被肖承祚拽着叮嘱了好些有的没的,稍晚了一步,却看见裴老爷穿着一身暗红团花的长袍候在门外。
那老头算来今年也七十开外,依然精神矍铄,他看见那辆四匹马拉着的黑绸车就高声呼道:“恭迎蔺大人!”身后一干奴仆家眷都对着那车深深行了一礼。
裴老爷官至礼部尚书,比蔺出尘差出好几截,蔺出尘不敢受他的礼。那东掌事听动静就下了车,他一身桃红绣金线锦袍,头发拿赤金簪子绾住,一双凤眼顾盼风流。
他一拱手,笑道:“何须多礼,裴大人请……”
裴老爷从善如流,恭恭敬敬地将他往里迎。
大厅里设了好几桌筵席,中正花团锦簇的一桌边上坐着蔺家老小。蔺出尘走过去,挑了个不上不下的位置,坐下了。他一抬头看见蔺如轩沉着张脸,料想是责怪自己没大没小,心说这是肖承祚天威浩荡,只得苦笑。
蔺梓存平日里最宠他,见着他就红了眼眶,哽咽道:“你在宫里万事都好么?”
蔺出尘握着她的手,点点头:“万事都好。”
“姐姐,大喜的日子哭什么?”蔺檀生见她眼里噙着泪,赶紧去哄她开心,“前几天我听说了,三弟在宫里风光着呢!”
蔺出尘闻言愣了愣神,猜不透那“风光”里到底有几重意思。他莫名有些心虚,“哪里的话,我一个小小太子丞罢了……”
“你在宫里不比外面,莫要太招摇,须记得自己身份。”蔺如轩对前年除夕宴他退席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今日又见蔺出尘锦衣玉带,不禁要敲打他几句。
“爹说的是。”蔺出尘垂下眼,这其中关节他没法明说,再大的委屈也得往肚子里咽。
忽然走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凑过去在裴老爷耳畔说了几句。裴老爷睁大了眼,连忙起身向蔺出尘行了一礼,“蔺大人好大手笔,实在客气!”
蔺出尘被他爹瞪了一眼,立马把人扶起来,说:“我也是代玄明宫里那位送的贺礼,陛下青眼裴尚书,蔺某人借花献佛。”
裴老爷闻言又向着皇宫方向叩首,呼道:“臣谢主隆恩!”
“爹!”
话音刚落从前门进来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穿一件月白团花袍,簪着白玉簪,俊眉修目。
“犬子裴钟。”裴老爷介绍道,又招了招手,“钟儿来见过蔺将军,蔺大人。”
叫裴钟的青年人走过来给蔺如轩行了一礼,又转身对着蔺出尘,却愣住了。敬天门里都知道蔺出尘不穿艳色,却不知道那是因为这东掌事穿艳色太妖太媚。蔺出尘本想如平日里一样穿一身黑衣,却碍于这是喜宴,只得从箱子里翻出件桃红的来。他喝了两三杯酒,眼角一圈淡淡的红,眼里盛满了灯光如琉璃闪烁。蔺出尘看裴钟发愣的样子,挑眉一笑,这一笑落在那青年眼里似一团火,将他的脸“腾”地烧红了。
裴老爷看儿子跟木头似的杵着,连忙用手肘捅了捅他。裴钟这才缓过神来,慌忙一拜,眼睛死死盯着鞋尖不敢抬头。他结结巴巴:
“参,参见蔺大人。”
蔺出尘用手扶他,声音轻轻柔柔:“无须多礼。”
那裴钟却不敢碰他,慌忙直起身,三步两步捡个位子坐下了。
蔺出尘讪讪地收回了手,却听见裴老爷解释说:“犬子怕生,蔺大人莫怪罪。”
东掌事闻言就不禁多看了这裴家少爷一眼,心说名门望族之后怎么跟个兔崽子似的,却不料那少爷也怔怔然看着他。他抿嘴一笑,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裴家少爷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忽然就声若蚊蚋:“我就是觉得……蔺大人好看。”
这句话就把蔺出尘逗乐了,他从袖子里摸出个翡翠平安扣来塞给他,调笑道:“连恭维话都不会说,你爹要知道了一定生你的气!”
裴钟攥着那平安扣,低下头,“我这不是恭维……”
他这句话未说完就听见厅里一片喧闹,裴老爷几个旧友起哄着喝酒。裴钟方才醒悟自己太过唐突,悄悄看蔺出尘脸色,却见那人一副云淡风轻,心中稍定又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蔺出尘倒没注意这些,摘星阁是极僻静的地方,他已是许久没见过这样热闹的场景了。
满座宾客人如玉,一堂春风花似锦。
这东掌事打心底里为大姐高兴,自斟自饮喝了整整一壶。但他毕竟生了一场大病,身体大不如从前,喝得猛了就觉得头晕目眩。于是只好用手撑着头,微微闭着眼,也不管堂上众人如何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裴老爷眼睛一瞥,看见了,连忙差人去问。
“有些醉了。”蔺出尘淡淡答道。
裴老爷倒也不恼他怠慢,他虽不知道蔺出尘和肖承祚的关系,但之前蔺出尘说“玄明宫里那位”之时他就多了个心眼,料想此人与皇帝关系匪浅。这与皇帝亲近的人,借他一百个胆也不敢有什么闲话的。
“钟儿,蔺大人喝醉了,你带他去厢房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