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你来广霞宫所为何事?”
“臣受长公主之托,为贵妃送来山参一支。”
“哦,母妃此时应该在禅堂参佛,不妨先去前堂喝杯茶。”肖衍礼言罢,竟亲自为蔺出尘引路。
蔺出尘不敢推脱,立刻跟了上去。
前堂正对着院子,阳光洒在阶前,明亮而温暖。
肖衍礼呷了一口茶,忽然问道:“蔺侍卫以为本宫的剑法如何?”
蔺出尘一怔,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支支吾吾:“臣,臣不敢妄断。”
“本宫向来敬佩蔺老将军,能得你评价也是有幸,但说无妨。”
“殿下的剑法好得很,只是……”蔺出尘这人,好像永远不知道说谎二字是怎么写的。
“只是什么?”
“殿下太拘泥于剑法套路,无招胜有招,圆转如意才是上佳。”
肖衍礼眼睛亮了亮,蔺出尘这番话令他耳目一新,急忙道:“受教受教,却不知究竟何为圆转如意?”
蔺出尘是将门之后,而蔺家个个都是用剑的好手。他提起剑法就好像提起他的老友,滔滔不绝。最后,索性道:“臣愿借殿下佩剑一用。”
肖衍礼自然大方。
蔺出尘接过那削铁如泥的宝剑,走到院中,递出一式白虹贯日。这本是最寻常的招式,可在他手上却锐不可当。朱红的花瓣被风卷起,在天地间来去随心。
肖衍礼忍不住叹道:“蔺家果然名不虚传。”
“衍礼,你又胡闹……”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她虽然说着责备的话,语气里却带着笑意。
蔺出尘连忙收了招,“冉贵妃千岁。”
面前的女人带着温婉的气质,虽然青春不再,但那段风韵是丢不掉的。她开口,语气淡然:“衍礼他年纪尚小,礼数多有不周,还望蔺侍卫见谅。”
“哪里哪里,太子殿下文武双全,贵妃这样说……实在是,实在是太折杀小人了。”蔺出尘又磕巴起来,慌得他满脸通红。
冉玉真听完掩嘴一笑,“怪不得陛下喜欢你,你这张嘴是骗不了人的。”
猛听见说“喜欢”,蔺出尘心中一跳,他在那个雨夜也曾经误认为肖承祚是那个意思——可是肖承祚什么也没做。
这反而令他心慌意乱,肖承祚越是谨慎他就越是害怕,猜不透帝王心思可是不得不去猜。就好像赌博,只不过:
赌注是性命二字。
他慌忙岔开了话题,“长公主托小人给贵妃带了一支山参,还请贵妃笑纳。”
“难得她有心。”冉玉真看出了蔺出尘的心绪不宁,却并不点破,顺水推舟地圆了过去。她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这蔺出尘当真可爱得紧,旁人换做他早拿这礼物借花献佛做文章,可他倒好,大剌剌把实话说出来。可他这实话非但不会让人不舒服,还使人浑身上下觉得坦荡。
这个人,就当真好像这冬天的太阳,那样干净而耀眼。
蔺出尘没看出这一层来,只是笑着把东西递给了叫朱云的侍女。
冉玉真也不是小气的人,赐了许多绫罗布匹。太子更是羡慕蔺出尘的剑法,将那把佩剑赏给了他,还约定来日要与他切磋。
于是蔺出尘一个人来的广霞宫,却带了两个人都搬不动的东西回去。
但那时,他还不知道的,自己和广霞宫的交情在将来还远不仅于此。
他走在丹朱道上,脑海中浮现出冉玉真那意味深长的笑容:
“无论何时,广霞宫都是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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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雪画良人
“啪”冯云珠那只好看的,白皙的手拍在了木桌上,发出一声钝响。惊得她那叫巧碧的大侍女连声呼道:“娘娘息怒!”
冯云珠穿着华服,浓妆艳抹,正听那在宫里无孔不入的眼线们汇报。当听到蔺出尘受昭灵之托去给冉玉真送补品的时候,她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一双杏眼里透出狠辣的神色。
“呵,本宫早该想到的。”她怒极反笑,“蔺出尘算个什么东西,也敢不买本宫的账!都是那昭灵和冉玉真在背后撑腰……”
“娘娘以为如今……”
“蔺出尘不是在玄明宫呼风唤雨么?本宫就要杀杀他的锐气!”冯云珠一瞪眼,“蔺家就算走这些旁门左道,也休想死灰复燃!”
“娘娘圣明。”叫巧碧的侍女虽然这样恭维着,却知道:这冯云珠一动怒,恐怕宫里又要多一条枉死的冤魂了。
放下这些不提,那一日天冷的出奇,不到正午天上竟飘下了雪花。蔺出尘穿上肖承祚两个月前就给他做好的白狐裘,拢了拢领口,到玄明宫去。照例这侍卫值班是要穿官服的,更没有披个狐裘过来的道理,可是肖承祚金口玉言说了,蔺出尘也没个办法。
他到玄明宫门口,将罩着的狐裘放在暖阁里,才按刀在正门。
玄明宫的正门上早已挂起了厚厚的毛毡帘子,里面一个炭盆烧得正旺。
蔺出尘没在正门站着超过一刻钟,就听见里面肖承祚的声音响了起来:
“蔺出尘?”
他连忙回答:“臣在。”
“你进来……”
蔺出尘不敢怠慢,整了整衣襟就打起帘子迈过门槛。
殿内比想象的还要温暖,蔺出尘此时觉得自己那冻僵的手好像融化一样慢慢恢复了知觉,他弯下膝盖,“臣蔺出尘参见陛下。”
“你快起来。”肖承祚扔下手里的笔,对身边一个宫女说道:“去,拿些姜汤来。”
蔺出尘看着他,只觉得哭笑不得,心说自己看起来有那么弱不禁风么?
明堂上的人似乎看穿他心思一样似的,冷笑,“你别仗着年轻硬抗那风,将来有你受的。”
蔺出尘不说话了,他怎么都觉得这话像自己的老妈子说的。但他转念想到将来,心里又打起了鼓:肖承祚说将来,是多久?
肖承祚终究没看到这一点,他吩咐那宫女把姜汤搁在了书案上,就屏退了众人。
大冷天的,大家都乐得安闲。
只有蔺出尘笑不出来,他看见肖承祚等众人走后,盯着自己良久良久。
那帝王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蔺出尘的脸颊被寒风冻红了,睫毛上也沾满了雪絮。他看着那个人头发上的冰花一点点融化,忽然心里一跳。他觉得自己的心就好像那冰花,在蔺出尘眼底的那片温柔里,融化得连一丝踪影也无。
他哑了嗓子,“你来看看这幅画,画的可好?”
蔺出尘不懂什么书画,只是皇上开口了他不能拒绝,硬着头皮往肖承祚那里走去。
肖承祚看他站在明堂中央高起的台子前死活不肯挪动一步,轻笑道:“你离这么远怎么看得清?”
“臣,臣不敢僭越。”蔺出尘又不负众望地话都说不利索了。
“你如果不过来看这幅画,可就是违反圣旨,要杀头的。”肖承祚有心要逗他。
果然如他所料,蔺出尘闻言眼色比那窗外的落雪还要白上三分。他猜不透今日这不着调的皇帝是什么想法——这违反圣旨是死,步上那高台也是死。
难不成是自己有何疏忽,招致了杀身之祸?
蔺出尘心念电转,可就是寻不出一个头绪。
肖承祚看他一个人在阶下发愣,又催道:“你要是不过来,这姜汤可要凉了。”
眼前的人一咬牙,低声道:“臣失仪。”便走上那高台。
他只觉得这两三步有千百里长,又如登高山,等站在书案边,已出了一身冷汗。
书案上,金狮镇纸压着一幅画。画上是一个人,侧边题着天赐十五年二月。这幅画异常传神,作画之人显然是技艺极佳,这点纵是蔺出尘这个外行人都看得出来。
“这是……”他迟疑。
“画的是你,朕天天从这明堂上看到的你。”肖承祚这样说着,转身一笑,“但如今看见真人在眼前,才知道比不上万分之一的神韵。”
这一笑好像一阵风,让蔺出尘心旌一荡。他未开口就先红了脸,心里涌上一种奇异的感觉。那种感觉比悲伤还要沉重,比恐惧还要摄人,纠缠在心底里好像缺氧,却又在缺氧窒息里泛起一阵甘甜的香气。
他看着肖承祚半晌说不出话,竟忘了这一瞬不瞬看着天子也是一种罪过。
可肖承祚怎么会罚他?
他自己都觉得这个玩笑开得太过分,太没有原则了。他原本还在悬崖边苦苦挣扎,希冀自己能够逃脱这离经叛道的感情。而现在,他玩火自焚,推了自己最后一把。看着那双纯净的,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他肖承祚,至此,彻底沉溺于而无法自拔。
肖承祚把手炉塞给蔺出尘,趁着他愣神的当口,把手覆了上去,然后把人紧紧圈在了怀里。
蔺出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手足无措,他不敢挣扎又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是好。一颗心像是要从腔子里跳出来,隆隆地鼓动,他半晌才慌忙道:“陛下,陛下自重……”
肖承祚不管那个人把头埋得好像要压断脖子,在他耳边吹着热气,一连低声道:“朕喜欢你,朕喜欢你,朕喜欢你……”
那声音低沉而沙哑,好像一段魔咒,让蔺出尘差点忘了自己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我竟然忘记更新了……(这锅我背
☆、重修将军府
这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八。
蔺出尘坐在去将军府的轿子上,忽然回想起来,他这次是逃也似地告假离开了玄明宫。可奇怪的是,肖承祚没有拦他,反而大大方方地放他回了家。要是在平时,那个人连让他回禁军苑都不允许,突然准假,让他既受宠若惊又疑惑不解。对他而言,最好不过的就是肖承祚与自己开了个玩笑,玩笑开够了,自然要回到当初。可连他自己都瞒不住的,他竟然在心底里暗自为如今的局面感到高兴。他蔺出尘舍不得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尽管知道有悖常理,却还是隐隐希望着。肖承祚那低沉蛊惑的嗓音在他心里扎了根,占据所有的思考和理智,他一闭上眼,那句“朕喜欢你”就回荡在耳畔,喋喋不休。
肖承祚却没想那么多,从来都独断专行的人突然觉得应该考虑一下对方的感受。听他号令,屈从他指使的人已经够多了,他不想再看见任何为他命令而产生的苟且,他只是从心底里一种单纯的爱——单纯得像蔺出尘那个人。想到这里他不禁感慨,自己似乎真的是老了,变得犹豫不决,也变得害怕孤独了。
放下这些不提,轿子晃晃悠悠穿过了闹市,来到故地。
为首的小太监转过身来,打起了帘子,恭敬道:“蔺主子,将军府到了。”
蔺出尘一身海蓝色绣飞鹤夹棉袍,披着紫貂裘,系一条银掐丝玉带。他抬起一双凤眼看了看那小太监,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天寒去买些酒喝吧。”
小太监接过了,不住地点头称谢,殷勤地扶蔺出尘下轿。
“蔺主子安心休假,小的正月初五再来接主子回宫。”那小太监说完,便那些轿夫一道回去了。
蔺出尘打门前一站,却愣了愣。
这将军府的大门可是重新漆过了?
门上那剥落多年的描金花又重新攀上了门楣,映着鲜艳的朱红底色,说不出的好看。蔺出尘看着那扇大门,只觉得又回到了少年时——蔺贤名扬四海,蔺家举世无双。
“这位公子是来找……”门打开一条缝,一个下人模样的人看蔺出尘穿着不凡,怯怯问道。
蔺出尘只觉得好奇,这蔺家什么时候都雇的起下人了,于是不动声色,“我找蔺如轩。”
“小人这就去禀报。”那个人闻言三步并两步地往回走。
蔺如轩正在前堂喝茶,冷不丁听下人来报说有个衣着华丽的人在门前等他,心里也是一跳。他连忙赶到门前,一开门,却是又惊又喜。
“出尘?”
“爹!”蔺出尘一见蔺如轩就红了眼眶,小半年不见,说不想念是假的。
蔺如轩将自己这大儿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开口道:“都说你在皇宫里飞黄腾达了,我还不信,只道是别人取笑我。今天一看,确实是不同以往了。”
“孩儿不孝……”
“说什么不孝,今天是高兴的日子。”蔺如轩虽然嘴上这样说着,却也湿了眼角,“你二姐成天念叨着要给你寄冬衣,没想到,连貂裘都穿上了。”
“爹你放心,蔺出尘不是忘本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他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进来喝杯茶,我这就叫下人去收拾房间。”
蔺出尘答应一声,随着他进了门。他只见这将军府还是以往的构造,却里里外外粉刷一新。花园里长青的松柏替代了荒芜的衰草,那几扇老合不拢的破窗也换成了新的。他自忖每月寄给家里的钱虽多,却断然不够做这等事。
“爹,这屋子可是重新粉刷过了?”
“怎么,你不知道?”蔺如轩回头,诧异道:“腊月初六那天忽然来了一队人,传当今圣上口谕,翻新将军府。”
“这……”蔺出尘哑了声,他没料到肖承祚竟如此有心。只是树大招风,木秀必摧,蔺家显达如平步青云,也不知是福是祸。
蔺如轩看儿子愁眉紧锁,显然也料到了这一点,宽慰道:“你爹虽不是权臣贵胄,道理总是懂的,此事圣上与我都没有声张,想来知道的人也不多。”
蔺出尘点头,却突然从背后被人抱住。他慌忙转头望去,就看见一双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
“三弟你回来也不和我说一声!”说话的是蔺出尘的二姐,她的嗓音又细又甜,“你等着,我晚上亲自给你做鲤鱼汤。”
没等蔺出尘回话,又一溜烟地走了。
蔺出尘摇头苦笑,“二姐她这风风火火的性子怕是改不了了。”
“姑娘家家的,非要学拳脚,人都粗了。”蔺如轩提起这二女儿也是一副哭笑不得。
蔺出尘在前堂喝了会儿茶,询问了家里情况,听说一切都好才放下了心。
等到傍晚,小儿子蔺非池下了午课。这孩子毕竟年纪还小,嚷着要看肖衍礼赐给蔺出尘的那把宝剑。
一家人有说有笑,月至中天都毫无知觉。
蔺出尘喝醉了酒,在院子里仰头看那弯淡淡的月亮。他忽然想到,自己和肖承祚之间的关系是何等危险。要是一朝事发,受千刀万剐的定然不会是肖承祚……
可他就是心甘情愿。
蔺出尘自嘲地笑了笑,他突然想通了肖承祚的意思。那个人是给了他选择:要么接受,担着死的风险;要么拒绝,平淡地苟活一生。
他蔺出尘,是个直率的人,不喜欢拐弯抹角,更不喜欢按捺真心。
七天的休假很快过去,等到正月初五那天,又是那个小太监带着一顶青纱小轿在将军府门前。
蔺出尘辞别家人,临出门,蔺如轩给了儿子一块玉雕的无事牌。
“平平安安,无事无患。”蔺如轩说着,再一次老泪纵横。
蔺出尘将玉牌揣进怀里,又回头望了一眼修葺一新的将军府门。肖承祚把这将军府翻修一新,或许就为了让他看这一眼。
因为:
这一去,就不知还有没有来日。
☆、踏月桥结怨
蔺出尘正午时回到了宫里,去禁军苑销假点腰牌。当接过腰牌时他却愣了愣,“这……这莫不是给错了,我拿的是玄明宫錾金牌才对。”
“没有错,早上玄明宫的喜公公过来传旨,说给您这明珠牙牌。”
持明珠牙牌者,出入无禁。
蔺出尘想不通肖承祚这又是哪一出,只好点头。
值班的人却向他贺喜,“您节节高升,可不要忘记禁军苑里的弟兄才好。”
“那是自然。”他囫囵应下,心却已经飘到了别处。
他几乎是小跑着去了玄明宫,迫不及待要告诉那个人,他喜欢他,他不怕千刀万剐。
“哟,蔺主子来得不巧,陛下正在睡午觉。”喜公公拿着一柄拂尘站在宫门前,一见着蔺出尘就如此说道。
蔺出尘奇怪他怎么好像是等着自己一样,却又自心底里泛起一阵失落。他以2 为肖承祚会等着他回来的,即便不等着,也不该就这样睡过去。
可现实就是这般,他只好苦笑着往回走,垂头丧气得连外人都看得出来。
“但陛下留了口信,说让您酉正去御花园踏月桥上等着。”
此话一出,蔺出尘脸上的神情就好像梅雨天乍晴一般灿烂起来。他勾起嘴角一笑,飞快地答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