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却还有一丝的疑虑,希望这活祖宗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不然对于这后宫和蔺家都是一场劫难。
放下这些不提,冯策在顺天门前被冯云珠的大侍女巧碧拦了去路。巧碧递上帖子,冯策心里就明白了十有八九,他立即撇下轿夫,只身从西福门进了后宫。
冯云珠一见面就哭的梨花带雨,冯策虽说了铁面一样的人但到底还是心疼女儿的,柔声问道:“珠儿,怎么了,谁欺负你爹给你出气?”
“陛下他,陛下他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来这凌波宫了,更别说翻女儿的牌子。女儿是日也盼,夜也盼,却总是没个头。”她靠在一张贵妃榻上,不住地揩眼泪。她本就是娇生惯养,众星捧月般的主,几时受过这样的气?
“圣上这一个月都在冉玉真那儿?”冯策皱了皱眉,女儿失宠也就罢了,若是那冉家过于得势就不是什么好兆头。
“陛下他也没去广霞宫……”冯云珠摇摇头,她哭红了眼,心里却盘算着要给蔺出尘苦头吃。
“这……圣上这是……没点凌波宫也没点广霞宫,这事情可就奇怪了。”
“陛下他整天在那玄明宫里,也不知道是为的什么事。”冯云珠叹道。
冯策这一来可就慌了神,肖承祚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那么个爱闹腾的人是断然不会一个月来都坐在玄明宫里处理政事的。他依稀记得,之前那京城里的头牌被带进宫来之时,也是这样的情形。他抽一口冷气,“爹一定会去问个明白!”
“还有,玄明宫里的蔺出尘仗着讨陛下喜欢,欺负女儿。”
“蔺出尘……城北那个蔺家?”
“是,昭灵长公主送进宫来当禁军的。”
“一个禁军也敢欺负你?”冯策笑道,他只觉得自己这女儿是又犯了疑神疑鬼的毛病。
“爹你不知道,那蔺出尘入宫半年陛下就赐了他明珠牙牌,旁人哪有这福分……”
“即便这样,他也是禁军,和你井水不犯河水的,怎么要欺负你?”
“女儿看他和陛下好得很,玄明宫里值宿卫的也都是他,说不定陛下不翻牌子……”
“住口!”冯策猛然站起来,他吓得手颤颤,低声道:“你不要命了,圣上的舌根你也敢嚼?!这件事情不许再提。”
“可是女儿……”冯云珠见冯策如此恐惧,心就凉了一半,“罢了,爹你就看着女儿老死宫中吧!”
“你……”冯策想自己精明算计了一世,生了个女儿爱惹是生非。他如今五十多了,再混个十年功成身退,可不想栽在这里落得晚节不保。
他知道,这事情在还未明了之前,他一句话都说不得。
那玄明宫里为了风言风语死的人还少吗?
☆、钟秀宫丑案
这宫里得势的,却也并非只有凌波宫与广霞宫。西边钟秀宫里先前住着的宁贵人也曾经是风光无两。只是她在敬天门大骂冯策,被拖出门外,打入了冷宫。那钟秀宫主掌王媛嫔也因此受牵连,情形大不如以前。
漆家与王家曾经是一墙之隔,漆夜与王柔也是青梅竹马的交情。
漆夜当年不入玄明宫,偏要去钟秀宫,一是看透了这荣华富贵是杀人不见血的刀,二也是念及旧情为了护王柔一世周全。
可这事情,就偏偏出在旧情上。
钟秀宫里栽满了梨花,虽然未到花开的日子,却光凭那茂盛油绿的叶子,就能使人想到那漫天遍野的雪白的花朵。钟秀宫里装点得也很是素雅,窗上是水色流云的帘子,窗里是紫檀台子。
王柔坐在台子前,手里一支新制的狼毫湖笔,提笔写道: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主子,漆统领要下午才能回来呢!”她身边的侍女小声说道,却是一脸调笑。
“你个小蹄子,成天不说点好的!”王柔闻言搁下笔,一双杏眼瞪着她,却先是自己绷不住脸,害羞得笑了出来。
她望着窗外的梨树,想到那一天自己的香囊掉在了树下,左右寻不见,却在漆夜的手里。隔着花叶,看见那个人有温暖的笑,温暖得让她泪流满面。她原本一入这深宫里,都已经放弃了再见到漆夜。她早以为自己斩断了三千情丝,一心一意只为帝王家。却没想到,原来仅仅是因为不见!那一眼,那一面,让她想起年幼时漆夜瞒着大人偷偷去花园里那棵老槐树给她折花;让她想起自己中选入宫时漆夜一字一句对她说会来找她。
回忆好像旧匣子,抹尽了尘埃,一开盒盖,熠熠生辉。
漆夜那一日呆愣了半晌才说道:“钟秀宫统领漆夜参见王媛嫔。”
“你参见我做什么?”王柔掩嘴一笑,“你是还要像小时候扮家家酒,把我当作那天上的仙女吗?”
“这……”漆夜没料到她会说起过去,一时哑了声,“这自然是不会的。毕竟你已长得比画上的仙女还好看了。”
“这倒还像句人话……”王柔笑着,一双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盯着漆夜。她进宫是六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还是个黄毛丫头,根本不懂什么美与丑。今日再见这漆夜一面,只觉得当初是瞎了眼,放着这么俊的人不要,偏要来宫里守活寡。
漆夜知道那王柔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看,想起来这人小时候也是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跟自己求这求那。
“王媛嫔如果没别的事,臣便先行告退了。”
他转身想走,却被王柔拉住了衣袖,“怎么,六年没见了,这就要走?”
“是啊,六年没见了,早已物是人非……臣……”漆夜这样说着,却觉得如鲠在喉。他打小就喜欢王柔,之后王柔进宫他苦等六年终于忍不住还是找了进来。如今一见面,看王柔身份贵重,珠钗翠环,衣锦服罗,忽然意识到:这已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了。
这样想着,莫名一阵感慨唏嘘。
却不知王柔眼里瞧着他,也是无尽的怀念遗憾。
“——主子,主子!”身旁宫女将她硬生生从回忆里拖出来。
“瞎叫喊什么?”
“漆统领来了!”
王柔闻言一惊,这还未到正午漆夜就到了。她连忙站起来理了理衣襟,整了整宫花,红着脸问道:“你看看,有哪里不妥当的么?”
“妥得很!”宫女一笑,给她披了件镶素缎的斗篷,打起帘子。
漆夜站在那一片梨树里,温柔一笑,行了个不大不小的礼。
“你怎么倒提前来了?”
“家父嘱托,宫里的差事不能怠慢,于是提早来了。”
“没别的?”
“别的……”漆夜一笑,“漆夜想念王媛嫔,故而提早来了。”
“你这个人,这样一笑,直叫人分不出说得是真话是还是假话。”王柔说着,走到漆夜身旁,看着他,“你不如陪我在院子里走走。”
漆夜点头,王柔的贴身侍女想跟上来,却被拦住了。
春风和暖,吹动着王柔鬓角的发丝,漆夜侧头看着,却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
“这梨花过不了多久就要开了吧?”漆夜干咳一声,移开了视线。
“是要开了,”王柔轻声道,“可开了又有什么用呢?深宫寂寞,多少红颜零落成泥。”
“但只要能在那春风里,便也说不上是不幸。”漆夜听出她话中有话,于是也轻声说道。
“你不知道,这春风最有情也最无情!”王柔言罢,竟落下泪来,“只晓得催花发,不知道送花去。”
漆夜眼见她哭了,也慌了神,“柔儿,你莫要哭,什么事我替你解决。我在禁军苑的朋友是玄明宫里最当红的人,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你不懂……”王柔止了眼泪,叹一口气,“我不要什么圣上恩宠,我只要你带我出宫!我们去没有人的地方,不在乎贫穷富贵,终此一生!”
漆夜愣住了,他知道王柔在这宫里不快活。漆夜忽然觉得王柔受的那些苦,十倍百倍的加在了自己身上,心如刀绞。他怨恨那九五之尊的人是何等薄情,也怨恨自己当初无权无势,不能救她于水火。
“快别说这样的话,被人听见了,是要掉脑袋的。”
“你就忍心看我在这深宫里老死么?”王柔抓住漆夜的衣袖,一字一顿,“我自从进了敬天门,每日过得如履薄冰。宫中人心叵测,尔虞我诈,没有一天安宁。你若不带我走,我便只好自投于那口枯井,了断残生。”
“你是皇上的人,也是王家的女儿,你难道不管王家全家老小性命了吗?”
“我……”王柔哑了声,她失声痛哭起来,“那你要我怎么办?!”
“你,你容我再想想。”漆夜皱起眉头,觉得进退两难,“容我再想想……”
☆、连环计中计
转眼入了夏,宫里摆上了冰块,也挂起了遮阳的竹帘。
凌波宫里却有一样更特别的。
凌波宫并没有像寻常宫殿依着一正两偏的布局建造,宫里只有一座正殿,回字形的,中间是一方荷花池,终年碧波清浪,故名凌波宫。
那一日冯云珠前呼后拥地打那荷花池边过,她摇着扇子,拨弄了一下步摇上的翡翠珠子,忽然问,“巧碧,马上就要七夕节了,不知乞巧夜宴是哪家主办?”
“回娘娘的话,今年轮到广霞宫了。”
“哼,交与她办也好,若出了什么岔子……”冯云珠冷笑,“也得拿她是问!”
“娘娘的意思是……”
“没有事,也能给她找点事。”她拿扇子一掩嘴,轻声道,“还有,不要忘记玄明宫里那个蔺出尘。依本宫之见,他和那冉玉真脱不了干系。不过这样也好,省得还得费心劳神地折腾他。”
“娘娘,还有一件事。”
冯云珠皱眉,脸色难看起来,“快说,你这小蹄子最近是越发不长进了,说话都得掰三块儿。”
“娘娘,奴婢听说钟秀宫里的漆夜是蔺出尘的好朋友,要不要……”
“漆夜,那个兵部尚书的儿子?”冯云珠自言自语,“那不是爹的亲信么……哼,可见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娘娘,奴婢听钟秀宫的人说,王柔和漆夜是发小,关系好得很。”
“你什么意思?”冯云珠眯起眼,嘴角勾起一抹刻薄的笑。
“这宫里有几样使人倾心于己的巫术,奴婢不妨,旁敲侧击一番。”
“王柔早就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她死不死都没什么两样。”
“可若是,那巫术是对漆夜下的呢?到时? 蚰锬镏恍枰腥嗽谥有愎锼焉弦环跞岵豢丛谧约盒悦驳每丛谙嗪玫男悦希阅锬镅蕴拼影 !?br /> “你这小蹄子什么时候鬼点子这么多了?”冯云珠虽然这样说着,眼里却露出了笑意,“王家这几年摇摆不定,也是时候给他紧紧弦了。”
“就算是王柔要拼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蔺出尘在这宫里也会少一条人脉。”
“一箭双雕,你就着手去办吧。”
巧碧应了声就去给钟秀宫的眼线传话去了。
放下这些不提,玄明宫里蔺出尘穿一件豆绿绣文竹袍子,正卷起袖口磨着一方雪金松烟墨。他手腕葱白,骨节玲珑,映着那玄黑的墨汁,说不出来的好看。
肖承祚提笔,侧头看着他,眼睛好像被定住一样移不开半分。
半晌,蔺出尘觉得有异,愕然回头,正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他支支吾吾终究还是未说完话就红了脸。
肖承祚一笑,径自揽过他的肩来,问道:“写得怎样?”
书案上是“大巧天成”四个字,写得遒劲有力,很有些帝王气势。
蔺出尘却不懂这些,赧然道:“陛下若是要论武,卑职兴许还能说上几句;可至于字,那是比不上那些学士们的。”
肖承祚的目光流连于那双凤眼,忽然暧昧一笑,“你不懂又有什么关系,朕教你便是了。”
言罢他将人圈到自己怀里,左手扣着劲瘦的腰,右手执起那只惯常舞刀弄剑的手,一笔一划写得行云流水。
“陛下,还有人……”蔺出尘一惊,连忙道。
肖承祚却只是勾起嘴角,“哪里有什么人,朕怎么只看见你一个?”
“这……”蔺出尘抬头,果然如他所言,宫人们都识相地退得一干二净。
肖承祚往他耳朵里吹气,“蔺大人是有什么事要没人才能做吗?”
蔺出尘只觉得耳边隆隆地的,三魂六魄都要游荡出去。肖承祚的手很大,骨节分明,那是主宰天下的手,现在却握着自己。他的背贴着那宽大的胸膛,那个人的一呼一吸都透过薄薄的罗衫拓印在皮肤上。天不热,玄明宫里放着好些冰块,可即便是这样,他都觉得中暑般头晕目眩。肖承祚的手,的话,好像迸着火星的熔炉,要把他的血液都熬干煮沸。
“手不要抖,抖了就写不好了。”
肖承祚在他耳边呢喃着,却总觉得带着点捉弄的意思。这皇帝自己都不清楚的,为什么在蔺出尘面前会这样端不住架子。他虽然不着调惯了,但好歹学了多少年的礼乐诗书,此时此刻却差点要把自己的身份都给忘了。
蔺出尘不敢回头,他的耳际触到了肖承祚的鬓发,他的脖颈上满是肖承祚呼出的热气。他只好盯着那张洒金宣纸,像是要从上面瞧出一朵花来。没想到他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却又险些红了脸——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陛下有话好好说,莫要写这些文绉绉的,让人看不懂。”
“你既然看不懂,朕写了又有什么关系?”肖承祚停笔,知他是看懂了却故意要说不懂,“你不想让朕写文绉绉的,是想让朕直白……”
他话只说了一半就住了口,蔺出尘半晌等不到下文,扭头道:“直白什么?”
肖承祚趁机捉住了那片唇,紧紧搂着他,亲了个够本。
“直白得如此这般。”他一笑,眼睛里闪着某种灼热的光。
“整天亲来亲去的,你也不嫌累。”蔺出尘不敢和他对视,虽然这样说着,头却已经靠在了肖承祚的肩窝上。
“出尘,你要不要住到储云湖东面的摘星阁里去?”
“呃……”蔺出尘哑了声,他虽然和肖承祚有着说不清道不明还见不得光的关系,但毕竟明面儿上还是禁军苑的人。若是住到了摘星阁,岂不是和那些后宫嫔妃一样了?不知怎么,想到自己和那些女人一样时,他心里有说不出不是滋味儿。
知他不会轻易答应,肖承祚又解释道:“朕封你做玄明宫副统领,横竖是个闲职。以后你也不用来值这劳什子的班,风里来雨里去,朕看着也心疼。”
蔺出尘知道他是为自己好,可又担心人多口杂,树大招风。“陛下若是想念卑职,卑职住在玄明宫的暖阁里便是了……”
“暖阁哪是久住的地方,朕以后要让珍珠辇来抬你才好。”
说到珍珠辇,他脸上一红,知道是拗不过这皇帝了,只好谢恩领情。
肖承祚传令下去,摘星阁整理一新,那个叫秀心的宫女被调来主管,蔺出尘从此被人称作东掌事儿……这些都是后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每逢周一就要跳票……
☆、摘星阁之主
这摘星阁在储云湖以东的一块僻静角落上,算是御花园里极东之地了。楼外是一片玉树林子,开花的时候好像瑞雪重重。摘星阁极高,当年建造之时为不僭越了玄明宫才削去一层,否则今日登上楼顶,恐怕就能将整个皇城尽收眼底。这阁子最初是建来做什么用的谁也说不出来,只知道起了个叫摘星阁的名。可是这皇城里明争暗斗、人人自危,又有谁能静下心来看一看满天星斗呢?话是这样说,可摘星阁建得又不是一般的豪气,并不像是随手挥就。皇宫里向来不缺金碧辉煌之物,可是那摘星阁却算得上数一数二。阁楼里的柱子无一不是几百年的上好楠木,贴金雕龙。窗上挂着的是锦绣珠帘,檐上挑着金铃玉环,风吹过“叮铃铃”的响。这楼在前朝被改叫堕钗楼,说是宠姬李红绮当年在楼上眺望,头上的珠钗掉在了先帝的头上,先帝因此结识了她。可好景不长,李红绮言行无状被打入冷宫,先帝厌烦,便将这楼名又改回了摘星阁。
这些陈年往事不提也罢,蔺出尘收拾了东西就在摘星阁门前站定。他的行李多放在玄明宫的暖阁里,禁军苑倒是没有许多,于是不敢劳烦太监们,自己手提着拿去了。漆夜对他搬到摘星阁里的事没多说什么,似乎也不惊异,让蔺出尘一阵心虚他是否已经察觉了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