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贬斥他为“守成之主”,更可以赞他为“雄略之主”。
这一辈子,恐怕不可能再这般辉煌了。
刘协对孙权抱有的愧疚感,由此而来。
“陆逊说了吧……周瑜回去了。”
孙权执子点头:“取之无道,失之天意。”
轻轻一下,放下黑子。
刘协默然,看了孙权半晌:“仲谋,果非常人。”
没有不甘、气愤、怨怼,甚至于叹息,都没有漏出一丝来,一句“取之无道,失之天意”便把所有沉淀过去。
刘协不知道孙权为了掌权做过多少努力,毕竟孙策未死,“小霸王”肯退让,必然不简单,息兵养民,发展船运、水利、商贸,不是孙策和周瑜做得出,一定是孙权把江东变成了一方安乐沃土,所有功业骤然失去,竟只有一句话。
要不是坐在面前的人还有一张分外年轻的面孔,刘协几乎以为只有一个垂暮的人才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倒也正因为孙权还在风华正茂的年纪,所以才能如此洒脱地说放下便放下吧!
陆逊劝刘协见一见孙权时,说过:“孙权可以为皇上做任何事……”
郭嘉听后道:“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以孙权对付孙策和周瑜——
刘协考虑了可能性,觉得可行,这才点头让孙权进来。
不料孙权只说了八个字,刘协一切的盘算都说不出口了,怎么好叫一个已经彻底放下了的人再搅合进争权夺利的漩涡里去?
这一局棋,刘协攻势严密,孙权步步为营,最后,居然和局。
刘协拿定了主意,文臣武将兵马粮草土地城池,他现在一样不缺,江东,暂且让孙策和周瑜据有吧!大可以围而不打,慢慢侵蚀。
反正已经下过诏,迁都江陵,短时再迁,劳民伤财。
江陵挟长江上游地利,又是都城、朝廷所在,正可以俯视江东,这便是孙策和周瑜最大的压力。
东都洛阳和西都长安都要重建,耗时费日,等到可以北还故都的时候,再离开荆州,如此长的时间,江东应该已经平定了。
孙权已经丧失了称帝的机会,至少,让他可以安然自得地过完这一辈子。
刘协笑道:“你那习惯,改了么?”
孙权一愣,才无奈道:“皇上要我下棋,莫非不是为了切磋棋艺,而是想看我啃指甲?”
刘协点头:“哎!”一脸红果果的失望。
孙权勾起唇角,笑道:“其实,皇上是受不了居然被曾经的手下败将逼和吧?”
“是又怎的?”刘协扬眉,指着棋盘上一粒黑子道:“朕命你捡了它!”
孙权错愕:“啊!”
刘协戳那粒黑子:“捡了!皇命!你敢不从!”
孙权黑线——被说破了心思,就这般耍赖,还做皇帝……
刘协喝道:“听不见?”
孙权伸出两根指头,把那粒黑子夹起来,刘协指头按着那,道:“许你补一子,朕不欺负你。”
“……”
好刁的猪……
没那个位置,孙权满盘皆输,就是把空都填满,有什么用?
刘协还一脸朕好大度,朕自己都受不了怎么会如此大度的样子。
得意洋洋,毫不掩饰地耍赖。
孙权捏着那粒黑子,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刘协指尖的温度,本来平息下去的,又一点点翻涌起来。
“猪儿,我……”
门外忽然跑进来一人,高喊:“皇上,看!”
孙权只得咽下后话。
刘协看过去,甘宁提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足有五、六尺长!被他提着还不停地摇头摆尾挣个不停。
刘协大喜:“哪里来的?”
好大的家伙,太够吃了!
甘宁笑道:“有百姓踩碎了冰层落下江里去,臣叫黄头郎把人救了起来,不意发现这个家伙,撒了十几网才抓住!!皇上想怎么食?臣叫厨下收拾去!”
吕布在门外,不像这几个侍中在刘协面前随便惯了,每天跑进跳出不需通报,温侯好生站门口道:“皇上若想,臣去收拾,果真好大!没点力气还弄不下来!”
刘协笑起来:“在白帝城还没杀够鱼?还有瘾了?”
吕布傻笑。
孙权温声道:“皇上若不嫌弃,那条九牙战船,草民愿献与皇上。”
甘宁这才看到孙权,一听,知道这人是谁了,更知道孙权说的船指哪一条,顿时满脸放光,脑袋上雀尾都抖开了!
刘协只听过五牙战舰,那还是隋朝的,九牙?什么船?
他一不应声,甘宁急了:“皇上、皇上……皇上!”要啊要啊!千万别不要啊!!!
刘协一肚子疑问,挠挠脸道:“大风雪天的,上船去用膳?”
甘宁猛点头,刘协明明是问句,他居然把刚刚还宝贝得不得了,提来邀功的鱼丢给吕布,撒蹄子跑了,把问句当肯定句……
刘协觉得丢人,对孙权道:“仲谋……你那什么船?”载了一船罂粟?惹得甘宁毒瘾发作……
孙权道:“船楼里,比这里还暖些。”
襄阳郡府太简陋,刘协自己不当事,孙权看不下去了。
因他亲自前来,所以那船楼里的布置依照江东能有的最好的来,俨然像是侯府王宫一样奢华舒适。
孙权不注重,那班老臣却不许他亏待了自己一分半点,也许比不了皇宫御制,到底也比襄阳郡府强得多。
其实,曹操的大帐也比郡府舒服……
完全不讲生活品质的,除了刘备兄弟三个,再也找不出来了。
被甘宁弄得好奇,刘协还亲自出城看了看,果然是这个时代的“巨无霸”啊!每船载五百兵士的荆州水师船队,乌压压围在它周围,那个寒酸瘦小、惨不忍睹,活脱脱就是一群杂毛鸭子围着只仙鹤~
刘协到时,甘宁早把这船上的明的暗的舱室全部检查过,只差把刘协可能会扶到的扶栏上都给摸一遍,找根刺出来。
黄忠调了两千禁军上船,别说刘协想上船邀几个人烫个鱼头火锅,就是大宴群臣都管够地方和排场。
不过刘协还是回府来用的膳,不为别的,曹丕要是知道了,那醋劲真不敢想象。
只是用膳时瞅着孙权,刘协忍不住感慨——你们这些三国的富二代!真不是盖的!!
第136章
曹丕还是醋了。
这小气鬼足足一年不肯吃鱼!
要是可以,恐怕他一辈子都不愿意上船以示抗议,但那个不现实,于是选了一年不吃鱼。
不能全怪曹丕小气,刘协没了他的监管,吃上火了,去茅厕都痛苦万分,不要说是那啥了,曹丕血气方刚,怎会有好气?
郡府没黄门,刘协去茅厕尽是陆逊进去提衣服,曹丕来了,换曹丕。
曹丕没怎么做过下人做的事,但他对刘协有耐心,做什么都可以,这天从曹营回来,陪着刘协去茅厕,两人进去后,陆逊他们就听里边说话:“曹子桓,混蛋!”
“臣有罪。”
“曹子桓,混蛋!”
“臣知罪。”
“曹子桓,你混蛋!!”
“臣愧悔难当。”
“呜呜……”
“陛下……回屋哭,这不是哭的地方。”
“要你管!!!呜呜……”
“请陛下纳谏,回屋再哭。”
“不纳!呜呜……”
曹丕突然发火:“纳不纳!?不纳臣出去了!!!”
刘协的声顿时小了:“纳……呜……虎狼之臣……皇叔……呜……先帝……呜……高祖……爱卿!回来!!!”
“还哭么?”
“朕,纳……”
君臣吵架搬茅厕去了!外头那几个差点内伤。
打那后面,甘宁看曹丕的目光就有点崇敬了。
在襄阳迁延了三天,刘协的“风寒”才好起来,在重兵护卫下回转江陵。
刘表、荀彧率百官出迎天子。
刘协一路看,看到的都是欣慰的笑脸和喜不自禁的泪水,忍不住百感交集:十年多前,不到十一年,走在辇车旁的是死胖子董卓,路两边的大臣不是在哀哭就是在忍气吞声,现在,走在辇车旁的清一色——呃!无视后头车里的曹操和左边的刘备的话,清一色的帅哥啊!哈哈哈~高祖当年绝对不能让百姓这么拜服!至少,没这种视觉效应!
人生,就是要活在帅哥堆里才有意思!
至于刘协自己怎么弯的?扭曲了的某人已经选择性忽视这个问题了。
光武帝有云台二十八将,个个画了画像展出!跟光武帝一比,刘协还是很含蓄的。
曹操仍是丞相,就如曹丕对曹休和夏侯尚所言,刘协不仅不杀曹操,还要替曹操把他以前干的坏事抹掉。
曹操这种乱世枭雄,如何会不辨时局?挂着丞相的头衔,一概称病,到江陵后就缩在刘协拨给他的府邸里,闭门谢客,养病不问政事,一切事情,交给两个儿子。
有了曹丕做比较,曹操只让曹昂跪了一个时辰,就放他进去了。
刘协论功行赏,各人封赏不提,曹昂不必再用化名,升任议郎,授广陵侯,曹丕仍任卫尉,授安平侯,两个儿子都位列县侯,曹操自然也要提升,直接做了魏侯。
而早年孙策自封的吴侯,这次,刘协下旨正式加封,算是给孙策正名,孙权也因“勤王救驾”有功,授了安乡侯。
过了半月,上元节,天子夜宴群臣,避不过去,曹操才露了面。
既是丞相,便是天子之下首座。
曹操也懒得装,反正大家都知道他到底有病没病,虽然没红光满脸的,但也精神抖擞地来赴宴。
本来气氛便很奇怪——江陵“新”朝廷和许都那边赶来的“旧”朝廷官员,只有少数能互相说说话,孔融、刘表、黄忠这三人领头,为一派,瞧不起曹操那方的,姿态傲然;曹操帐下的,程昱、曹仁等不敢多事给曹操惹麻烦,几乎话都不说,保持低调,这又是一派;然后荀彧、曹昂两边和稀泥,荀彧拽着陈宫、刘晔,曹昂拽着吕布、魏延,还有一群一直没有明确倒向曹操,赶着节前从许都来拜见天子的老臣,这边说说,那边笑笑,这是第三派,幸好有他们,殿上气氛才没掉到冰点以下。
结果曹操一到场,生怕满殿大臣看不见他,扬声笑道:“众位都比曹孟德来得早啊!”
刹时,整个殿堂上寂静无声。
曹操昂首阔步入殿,高声大笑:“哈哈哈哈哈!难得四海高朋齐聚一堂,孔大夫,别来无恙?景升兄!你我一别经年啊!”
那些怨恨的、鄙夷的、逢迎的、憎恶的、忌惮的目光,曹操竟视若无睹,言笑如旧,仿佛当年在洛阳赴宴一样,那份从容与坦然——
张飞道:“哥哥,你看这曹阿瞒,真是个没脸没皮的丧家犬……”
“住嘴!”刘备喝骂道:“你知道什么?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殿中,唯曹孟德有此气概!”
说完,一直坐着不动的刘备起身,向曹操走去,非是寻衅,反而笑着执礼:“丞相。”
刘备这一举动,立即让很多人露出不解的神情,年前,曹操夺豫州,刘备跟曹操在那打了好几场血战。
曹昂忙站过一边,让出位置,曹操把刘备看了好几眼,嘴巴张张,没说话,先拉住刘备的手:“玄德啊……玄德!”
刘备道:“丞相好风度。”
曹操附耳低声道:“一群池鱼,何堪你我计较。”
刘备道:“兄之子,少年英雄。”
曹操看看曹昂,故意装作听不出刘备所指,拍拍曹昂肩头笑道:“子修乃我失而复得,日后我管教他难免失于宠溺,还望玄德以后替我多多严加管束。”
刘备道:“曹兄有命,弟自当遵从,只是我才浅德薄,恐怕误导贤侄。”
曹操“嘿嘿“笑道:“莫要推辞了!”
刘备躬身:“备,领命。”
刘备乃仁义之表,刘备如此,刘表和黄忠的样子才缓了下来,只有孔融还满脸不高兴,气氛倒是好了很多。
刘协还在后头,刚刚换了燕服准备赴宴。
曹丕为掌握曹军,设计陷杀曹仁,又在营中杀了曹真等几十个将军,实在没法和曹操见面,以后虽是同朝之臣,父子间却已是水火不容。
不是面子上撑不下去,曹丕面子功夫跟曹操学个十足,就是现在出去,跟曹操演一出父慈子孝的戏码都不是问题,可此时,他更该做的,不是缓和跟曹操的关系,而是让刘协下面的群臣看到他的立场。
最好的办法,就是根本不要现身,彻底避开碰面。
满足于当卫尉的话,已经足够了,只要不去计较可以维持多久,完全能肆意而为。
但……
将刘协的手置于掌中,轻轻啃咬着刘协耳垂的曹丕显然不是那样易于满足的人。
刘协低低抽气,侧头,指尖勾住曹丕下颌,拉近了,胶粘一般密密实实地吻过去,把湿热的气息轮换。
手臂才想爬往曹丕肩上,不意阔袖一垂,肘臂露出来,腕子刮到了曹丕盔甲左肩的鹿纹带扣。
“嘶!”
曹丕忙拉开刘协手臂看,刮了一条两寸长的口子出来,要不是他已经系上了披风,带扣上只露出个尖角,恐怕伤得更深。
“怎么如此不小心!传太医……”
“嘘!”刘协道:“朕该去赴宴了,不好耽搁。”
曹丕去拉抽斗,翻找可以给刘协简单包扎的东西,找出一块绢绸,“叱啦”撕开,一回头,刘协抬着胳膊,舔那口子,刚刚才被曹丕尝过的湿热的舌头吐出个嫩红的尖尖,顺着一舔……
曹丕一身血液加速,忙看向别处,把绢绸递过去:“做什么舔它?”嗓子干哑了。
刘协缺筋道:“舔了才舒服,要不疼。”
接了绢绸,悉悉索索地系起来,曹丕听着声音都觉得麻麻痒痒的,不知道怎么搞的,任何事,仿佛都能轻易撩拨起身体上的反应,只好闷声道:“臣去转转,今天内府人杂。”
刘协“哎?”,曹丕已经窜出去了,窜到帐幔外,陆逊立那,丹凤眼吊老高。
曹丕更觉尴尬,向陆逊点一下头,逃了。
刘协想起榻下抽斗里的脂膏,那东西清凉还止痛,不如抹点。
陆逊目送走曹丕匆匆的背影,挑开帐幔进来,就见刘协正从那只扎眼的小盒子里挖脂膏,陆逊吃惊:“皇、皇上?”
曹丕逃了,难道要用他来顶?
刘协招招手,道:“伯言,过来。”
陆逊惊悚:“皇、皇上!”怎么办?也逃咩?曹丕果然不是人,也不警告一下~!
刘协见他不动,倒眉:“过来啊!”
陆逊道:“啊!臣忘了手炉!!!”跑了……
刘协看榻上刚弄好的小小手炉O_O?
没人帮忙,只好用牙齿叼着绸带扯开,抹了脂膏,再费劲地系上。
放下袖子走出来,看到顺墙边站的小黄门,才想起来他们的存在,刚刚是为了跟曹丕偷着解馋,才叫他们退出来的。
上了步辇,细雪斜扑,有几点漏进锦帐里。
刘协缩着脖子想:手腕上有些疼,该不是什么预兆吧?
两天前,黄忠的禁军才撤出内府,换了曹丕接手州府防卫,曹丕是做过卫尉的,当不致有失。
第137章
刘协入殿前,停在珠帘后看了看,气氛没他想象的紧绷,文武泾渭分明,这是自古就有的划分,所有人都依自己的群友而站,低声轻语好似在谈天说地,可关注点,都在御阶下的曹操身上,曹操身旁曹昂、曹仁、荀彧、刘备,除此外,再无别人。
程昱等人,各自安静站着,既不互相交谈,也没有憋屈的样子,看来,曹操手下都认为这不过是一时屈身,曹操必然还能东山再起,所以韬光养晦,淡然处之。
而荆州新朝的文武,要么言笑,要么到处打招呼,一片大胜之后骄逸轻狂的样子。
端看态势,自己的手下,远比不得曹操手下啊!
曹操同这个说说,同那个笑笑,自得其乐,若是设身处地换过位置,刘协没把握能像曹操一样坦然面对。
枭雄也好,奸雄也罢,终究是英雄。
曹丕那时未经商量便行事,很难说全是为了刘协,必然还有其他考虑。
冲动之事,曹子桓只会做一次,绝不会再做第二次。
刘协自觉看人还不至于看走眼,曹丕像是为了他冲动之下去掳来曹操,刹时改变了整个战局,可细一想,内里大有深意。
做儿子的,自然很清楚父亲有多英雄了得,曹丕是否……还有一层惧怕的意思,怕最终曹操取得胜利,而那时,大意下被吕布带来荆州的曹丕却不可能再回去争夺世子大位,曹操会把基业和天子留给他之外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