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斗忍俊不禁,骂道:“谁让你来攻城的?!伯约呢?你撺掇着伯约来的对罢!就知道是你!”
沉戟拇指朝着自己指了指,以一个快乐且得意的笑容作答。
大战稍停,月英却脸色不善,赵云一张脸亦是铁青,少顷,蜀军全面占领巴中城,汉中府内,众将疲惫不堪地聚在一起。
“那个……师娘。”阿斗见月英脸色,已猜到七八分,正想说几句情,黄月英却冷冷道:“主公是帅,主公说了算。”
阿斗见众将坐着,唯有姜维与沉戟二人无座,知道今儿这战虽胜了,然而按照军法,却是不得善罢,想了又想,终究得按规矩来,只得道:“罢了,军师说了算。”
黄月英冷冷道:“既是如此……荆沉戟、姜伯约两位将军!”
沉戟尚是一头雾水,不知月英何意,姜维却先一步跪下,道:“小将甘愿受罚!”
沉戟露出一抹难以置信的嘲笑,许久后才道:“罚谁?罚我?!若非我,巴中能破?!”
黄月英置之不理,又道:“赵子龙。”
赵云沉声道:“子龙在!”
黄月英道:“依军法,荆、姜二位罔顾命令,擅自攻城,脱离部队,该如何处置。”
赵云答道:“斩首示众!”
沉戟睁大双眼,仿佛听到极其荒唐的笑话,阿斗握着茶杯那手,不住发抖,险些连杯带碟摔到地上,几番喘不过气来。
赵云又道:“念其破城解去巴中万民倒悬之危,死罪可免。然功终不抵过,可当营罚八十军棍。姜将军以从犯论处,四十军棍足矣。”
阿斗只觉肋骨疼痛,要眼睁睁看着吕布挨上八十多棍,血肉模糊,浑身是伤,吕布不死只怕自己也得背过去,道:“慢,荆沉戟此举……我认为……我。”
阿斗理顺思路,终于找到切入点,道:“要不是伯约和沉戟夺了城门,来日我们硬攻,哪能以这么点伤亡得城?”
“主公。”赵云仿佛在听天方夜谭般嘲道:“治军之道,岂可以战果抵责罚?”
沉戟勃然大怒道:“赵子龙!我吕奉先一生戎马,征战天下!纵是大耳儿亦未敢出言不逊!如今我为蜀汉取巴中城,损的俱是我亲兵!洒的俱是我热血!你要治我之罪!?”
“赵子龙!你公报私仇!”
赵云不怒反笑,扬眉嘲道:“公报私仇?沉戟老弟不妨分说明白,何来私仇?”
“别说了!”阿斗狠命一拳槌在桌上,瓷片纷飞,割得手腕滴下血来。
阿斗心中怒火难抑,只冷冷道:“你不是吕奉先,你是我的荆沉戟。打便打,当还债就是!”
黄月英的令箭落地。
沉戟出乎意料的不再反驳,被拖了下去。
最后那句话,唯有赵云与阿斗明白,说的是赵云因守护阿斗不力而挨过六十军棍之事。此刻阿斗旧事重提,那语气嚣张到了极点。
赵云一手握拳,被气得不住发抖。
姜维四十军棍挨完,背上,裤上全是血,踉跄着走到一旁,连坐也坐不下了,阿斗看得心中害怕,八十棍,沉戟挨完不知是怎么个光景。
沉戟把上衣脱了,抛到一旁。
阿斗终于忍不住,朝月英哀求道:“师娘……少打几棍……成不。”
“打!”赵云怒喝如当头一棒!
那一刻,阿斗只觉孤立无援,仿佛这世上所有人都抛弃了他。
三秒后,他选择了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式。
阿斗“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
军棍还没打下去,赵云却愣住了。
“打我吧,他妈的你们都是一伙的,杀了我吧!皇帝不做了给刘升做!谁爱做谁做去!师娘你是皇后行了吧!”
“做什么都是错!爹娘死绝了!师父也不要我了!哑巴和伯约帮我打个城!还要老子看着他俩挨打!你们都是混球!趁早整死老子吧!我谁也不要了!我回家去行了吧!”
阿斗一耍起无赖,众人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是,光哭号也罢了,然而却连诸葛亮也给捎上,当了挡箭牌。饶是月英,也只觉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险些晕过去。
古往今来,哪有皇帝耍泼的?!你让臣下怎么办?!
阿斗本抱着半真半假,混闹一场的念头,眼泪一掉,多少帮吕布折去几棍,不料后来自己却是动了情,想到甘夫人早死,前番作为又令赵云动了真火,只觉自己活在世上孤苦伶仃,好不可怜!
长久以来,无论闯了什么祸,犯了什么错,俱有赵云罩着,如今赵云不理自己了,要求人帮助,却又找谁去?
隐隐约约,只觉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少了一块,像是被赶出家门般的难受,自己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了。
说到最后竟是假嚎变真哭,大声悲恸个没完。
那哭声直摧众人心肝,颇有其父风范!
阿斗恸到深处,悲戚道:“一群人商量好了,欺负我这没爹没娘的孩子……”
接着嘤咛一声,摇摇晃晃起身,弱柳扶风,一步三回头地寻路,自去找地方歇下。
这句话,终于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赵云几次要去追,却又不知该说甚好。
吕布趴在长凳上,过了一会,见没人再敢打他,漠然爬起来,把衣服穿上,大摇大摆地转身,离去。
“去何处!”赵云喝道。
吕布答道:“喝酒,去?”
赵云冷笑道:“喝酒?”旋想了想,跟上吕布,二人并肩走了。
唯余黄月英坐在椅上,泪流满面,把茶杯朝地上一摔,道:“这他妈的,究竟是个什么事儿!”
“真不能小看了这滑头。”月英叉着腰,气得胃疼,终于发现了墙角站着,不敢出声的姜维。
白挨了四十军棍的姜维痛得直咧嘴,道:“师娘,我能走了不……”
月英忽起一念,道:“等等,伯约,我有一计,你唤杨仪过来,我们三人参详参详。”
第45章 天外飞剑
“嗯,啊!好痛!”
“忍着,一会儿就不痛了。”
“轻点,别粗手粗脚的……”
“呀,都流水了,你看不到,我去把镜子转过来点……”
“别,这有啥好看的……弄你的就是。”
阿斗就着油灯光亮,仔细把药抹在姜维背脊上,又道:“伯约,真对不住。你被打那会儿……我也想哭,憋了好久,就是哭不出来,害你白挨了四十棍……”
姜维笑道:“行了,别想了,明明就是我没遵军令,怎到了最后还像是你犯错似的。”
“师父呢?”
“喝酒去了,你这几天怎了?跟师父闹成那样。”
阿斗叹了口气。
姜维道:“师父脾气那么好,能有啥天塌了的大事,痛!轻点!”
阿斗喃喃道:“就是觉得像天塌了……师父不要我了。”
姜维笑了笑,不作答,一会儿又道:“小爷要是死了,你会像今儿这般哭不。”
阿斗道:“这啥话呢,你死了,我就在……嗯,在成都城外,埋我爹那山坡上,给你挖个坑,以后咱埋近点,没事还能说说话儿。”
姜维似是十分满意这答案,想了一会,点头道:“那天塌下来,小爷给你撑着,大不了咱俩一起压死了……”
阿斗笑个不停,道:“你小子厉害,扮猪吃老虎,能把司马懿给打趴下,好了,回去趴着睡,别乱动啊。”
阿斗为姜维把上衣整理好,见其虽仍是少年模样,肩背却已隐约有些肌肉,干净的胸膛,脖颈肌肤,充满了蓬勃的青年男子气息。
姜维脸上微红,穿好衣服,摸了摸阿斗的头,笑道:“走了啊,想我啊。”
阿斗“嗯”了一声,目送姜维到房门口,姜维又回头笑道:“以后千万得天天想我啊。”
阿斗嘲道:“滚滚滚!啰嗦得你,早点睡,伤口别碰了水。”
姜维这才笑着走了,不是回房,而是去了赵云住处。
赵云喝了酒,两眼微红,却不歇下,看着桌前一张地图,见姜维来了,道:“明日你得千万小心,司马懿不易欺瞒。”
姜维敛了笑容,认真答道:“徒儿懂。”
赵云又叹了口气,道:“行险……月英也真敢赌,换了孔明,绝不敢行此计。”
姜维想了想,认真道:“要真跑不掉,我一条性命,换曹军两万人性命也是值了。”
赵云蹙眉道:“纵是十万人……来换我徒儿性命,却是不值,你不单为我想着,也得为公嗣想着,务必无恙归来。你若死了,公嗣定要发狂,到了那时,便不是十万人的事了。”
赵云与姜维对视片刻,从他自信的笑容中,找到了自己昔时的影子。
赵云笑了笑,道:“师父知道你不会死。”旋伸出一臂,姜维凑上前来,与他抱了抱。
姜维临走前道:“师父,你别跟阿斗怄气了成不。”
赵云莞尔道:“他与你说了何话?”
姜维笑道:“他说,他的天塌了。”
当夜五更,姜维率领亲兵四千,于黑暗里沿巴中城北门离开,朝汉中盆地北部,曹军驻扎之地进发。
翌日。
“哑巴!”阿斗推门,进了沉戟房内。
沉戟宿醉未醒,睡在榻上,被阿斗摇了几次,才头疼地支起身子来,阿斗只得道:“算了你睡罢,我自己出去走走。”
沉戟伸指不住去揉太阳穴,迷迷糊糊道:“找子龙陪着去,别一个人乱跑……”说毕又睡了下去。
阿斗嘴角抽搐,怏怏离去,在赵云房外站了一会,想了许久,终究不敢敲门,独自出了汉中府。
汉中城内战乱甫定,沉戟昨日一把大火,烧毁的屋舍此时冒着青烟。
房梁依旧烫手,炭烬于黑糊糊的废墟中闪烁着一星红光。百姓恸哭不休,于那残砖黑瓦中寻找值钱物事,阿斗沿街走了老远,只觉沉戟攻城掠地的方式,真是惨无人道。
巴中城内起码有三成人,因蜀军与曹军来来回回的争夺,流离失所,汉中本是乐土,近几年却在兵荒马乱中,成了不幸的牺牲品。
想去年初入汉中时,还承诺要给这城内人一个安定的生活。此时再看,罪魁祸首却赫然成了自己。
“百姓不会管谁得了天下,谁是王道,谁是贼寇。”
阿斗点了点头,叹道:“对,他们只想过安稳的日子。”
转头时,却见身旁多了个老道士。
老道士须发银白,鹤发童颜,显是已逾古稀之年,一身八卦袍漂得纤尘不染,汉中原是天师道地盘,常有道士来去,本不稀奇。这道士手提一把桃木剑,显是刚在城中行了超度之事。
阿斗恭敬执弟子礼躬身道:“未曾请教道长仙号。”
老道士呵呵一笑,不作答,道:“小兄弟请。”
一老一少,沿街随意走过,阿斗问道:“前辈高寿?”
老道捋须,望向远处的一座道观,笑道:“不记得了,老朽不过痴长几岁,无须唤我前辈。小兄弟,我与你平辈论交便是。”
阿斗心中一动,隐隐约约已猜到这人是谁,忙道:“不敢,我娘师从于吉道长,说起天下道宗,本是三清一家,自该以后辈论处。”
老道慢条斯理道:“既是于吉徒孙,想必精通奇门遁甲,弹指天机之术,依你看,这汉中城来日气运如何?”
路旁落下一片柳叶,被风吹落在桃木剑锋上,无声无息地分为两半。
阿斗不由得心中狂跳,桃木剑是削铁如泥的神兵?
他做完法事,不收剑回背,手持利刃,把自己引到如此偏僻的角落,是要做什么?阿斗忽觉背脊发凉,一股极强的气势笼住了自己全身。
阿斗答道:“从来不信气运。”
老道点了点头。阿斗又道:“天命这玩意儿,说穿了,什么也不是,都在人心。巴中城三年五载,是没法恢复元气的,就算房子盖好了,再来场大战,又毁得差不多,这么个拉锯拉下去,何时是尽头?”
“听说这次被蜀军占了,曹军过几天又得来攻,满城民众,都得撤进益州,才有活路,不然两国交兵这事,原没个准儿。”
老道沉吟片刻,似是默许了他的看法,阿斗片刻后道:“天下一统之前,汉中交给军队屯田,局势定了以后,城里百姓才能再迁回来。”
笼在身上的元气锁撤了,阿斗方松了口气,知道老道已接纳了自己的看法。二人不知不觉已走到道观前,道观被烧得塌了大半,数名道童在内慌张扶起丹炉,泥像等物。
阿斗笑道:“是道长修仙之地?”
老道笑着摇了摇头,道:“若是自家,岂容贼子纵火嚣张?”
纵火嚣张的正是吕布,归根到底这黑锅得自己背着,阿斗被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闻到硫磺、硝石味与汞气,记起青囊经上正记载了药名,笑道:“续元小还丹。”
老道意外问;“你也懂?”
阿斗谦虚道:“略懂。”
老道看也不看阿斗,问:“久闻刘公嗣盛名,如今方得一见,倒是成大业之人,颇有你父遗风,然而观你面容,却现踯躅之色,可是有何烦忧,不得宣解?”
阿斗本想说几句生灵涂炭,万民水火一类的话,忽又想到,造成此局面的正是自己,可千万得避开这话题,免得老家伙再想起来,挥剑把自己给砍了,太不划算。
遂道:“公嗣忧的,不过是些小儿女之事,让张道长见笑了。”
老道眯起双眼,看着丹炉,道:“老君亦成姻缘之美,儿女私情,本不是小事。有情之人,方能有义,无情之人,则是暴君。”
阿斗心中一动,想起元夜老君观之事,忽侧头看了看老道士,笑道:“爱上这个,又爱上那个,不知该选哪个才是,又想专心……这日子难熬,当了皇帝,也撕掳不开。”
老道士捋须道:“你可知道家有一仙药,有医死人,药白骨,固颜续命之效,唤混元长生丹?”
阿斗暗自心惊,老道却悠然道:“此丹价值连城,若得其一颗,愿给谁吃,那便是你该选之人。”
阿斗一听此话,登时哭笑不得,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然而却只得恭敬道:“谢天师指点迷津。”
老道道:“罢了,助你本无妨,刘公嗣,为君者一言九鼎,来日须得谨记你今日所言。否则纵在万里之外,我定以飞剑取你项上人头。”旋松手撒剑。
阿斗不由自主一躲,却见老道御剑凌空,剑锋化作一道虹气,划破长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登时巴中城内近半人见老道士御剑腾空而去,万民膜拜,山呼张道陵尊号!
阿斗愣愣看着淡去人影,老道之声传来,如洪钟当空:“汉中子民,从此须奉汉室刘家后裔为主,望人间天子善待生灵。”
正仰望间,巴中城内已是跪了一地,身旁道观内,那炼丹铜炉倾倒,炉内硝石源源不绝倒出,遇火则燃,轰然爆响中,几名道童被炸得粉身碎骨。
阿斗吓了一跳,失声大叫,背后却有人扑上前来,把他带得趴在地上。
“呸、呸!”阿斗好不容易吐出满嘴泥巴,斥道:“老子刚当汉中王,就摔个嘴啃泥……师父?”
赵云抱着阿斗起身,为他拍去衣上泥土,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好好当你的王罢。”
赵云松了口气,显是被方才那阵爆炸吓得够呛,搭在阿斗肩上的手久久不离,片刻后,又把阿斗揽?1 缴砬埃溃骸跋麓纬雒牛堑媒腥烁拧!?br /> 阿斗“嗯”了一声,把侧脸伏在赵云胸口,闻到他熟悉的气味。
他们之间,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赵云揽着阿斗肩膀,阿斗抱着赵云的腰,彼此搂在一处。劫后余生,安静看着道观内燃起大火。
一切都如此自然。
赵云低头,伸手去揉阿斗额头,道:“那老道士是张天师?”
阿斗点了点头,问道:“师父,你一路跟着我么?”
这答案他心下分明,知道赵云已听到自己和张道陵交谈之事,阿斗又问:“你和那老头子打,谁赢?我猜他本来想杀了我,说着说着,又改变主意了。”
赵云避之不答,只道:“你做得很好。”
阿斗忽然道:“我想到个法子,夏侯渊这次玩儿完了,快,我们走!”遂不由分说,拉起赵云,朝汉中府内奔去。
“一硫二硝三木炭。”阿斗喃喃道,一路冲进成都府,上气不接下气喊道:“师娘!伯约!哑巴!”
黄月英匆匆出来,挽了一把头发,美目圆睁,道:“空中说话那人是谁?你遇上天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