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列死了。”程然诺低声说。
危钰不知她方才看见了什么,他只低头瞧见她浓密的黑睫毛上似有泪迹,如同黑蝴蝶被打湿的蝉翼,她窄而瘦的肩膀微微发颤。危钰伸出手,想要紧紧拥抱住她,但一旁被捆绑的周铎却怒声大吼道:“你胡说什么?干嘛咒我老婆!”
程然诺一愣正要开口说话,房门却被推开了,随之入门的是一阵和蔼笑语,“周铎,我的车轱辘陷在泥里了,你来帮我一块……”
可当中年男子笑着踏入客厅时却愣在了原地,周铎如同见了救星般,即刻大声喊道:“陈大伯,快报警,这两个人是小偷!”
中年男子浓眉一皱,黑如漆染的沧桑双眼逡巡在程然诺和危钰身上,程然诺见他缓缓将手伸进大衣胸前的口袋里,吓得不由后退一步,猛地抓住危钰冰冷的手,大声疾呼道:“不是,大叔,我们不是坏人,真的,我们是来找甄列的。”
危钰稍稍往前挪了一步,下意识将程然诺挡在自己身后,他默默攥紧程然诺的细手。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中年男子并没有从口袋里掏出枪支或利刃,竟是取出一包烟来,点上火叼着抽了起来。
“陈大伯,快报警呀,他们真的是小偷!”周铎心急如焚的大声喊道。
但陈大伯却不急不缓,只默默抽着嘴里的烟,他不理睬使劲叫嚷的周铎,反倒吐了口袅袅的烟雾,对程然诺亲切地说:“姑娘,电视机柜最左边的抽屉里有个盒子,麻烦你拿给我一下。”
危钰见陈大伯似乎并无恶意,他慢慢松开程然诺的手,程然诺颇感疑惑地拉开脚边的抽屉,她取出其中的纸盒,回头惊异地看向陈大伯,“这,这不是?”
第五十六章
陈大伯吐了口烟雾,微笑着点了点头。
程然诺偷偷瞟了一眼被捆绑的周铎,颤抖着将手中的纸盒递给了陈大伯,陈大伯利落地拆开盒子,取出一支密封的针管,吸尽玻璃瓶中的药液,便大步朝蜷缩在角落里的周铎走去。
周铎惊恐万分,完全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陈大伯,你,你要干什么?我,我是周铎啊!你,你怎么不去对付那两个小偷,我……”
周铎的话尚未说完,陈大伯手中的针管已猛然扎进周铎的颈上,周铎试图挣扎,但五花大绑的他却丝毫使不上力气,他双腿想要用力站起来,但随着针筒内的药液快速注射进他的体内,他开始越来越无力,额上暴起的青筋也逐渐消失,他感到眼皮无比沉重,慢慢合眼的同时,嘴里似梦呓般,喃喃低语道:“小列,小列……”
“他怎么了?”危钰见周铎瘫软在地上,整个人闭着眼睛,好像已经昏昏入睡。
“他精神有问题。”程然诺望着地板上昏睡的周铎,声音柔得似心有不忍。
陈大伯抖了抖指间的香烟,他将烟灰弹掉,看着程然诺咂嘴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程然诺捡起地上拆开的纸盒子,她定定地瞧着上面的药物名称,冷笑道:“刚看见这药的时候才知道,以前我在精神病院也总打这个。”
程然诺的声音轻如蚊蚋,听到此话的危钰不由蹙眉凝望她,他不曾想性情如此活泼开朗的她,竟有这样一段过去。
程然诺随手将空空的药盒扔进纸篓内,不等陈大伯和危钰发问,慌又开口问道:“对了,甄列,她,是不是被周铎给……”程然诺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陈大伯被烟呛了一口,不由干咳几声,他涨红一张遍布皱纹的脸庞,厉声怒喝道:“胡说些什么,周铎和甄列,他们俩人的感情别提有多好!”
“那甄列她现在在哪里?”危钰急切地追问道。
陈大伯的眼神却沉淀下来,在袅袅的烟雾中,他缓缓侧头望向窗外院子里的一株高大桂花树,已是深秋时节,微风拂来,泛黄的桂花纷纷坠落,如同一场金色大雪飞扬漫天。
“她在那株树下。”陈大伯长叹了口气,幽幽的声音飘摇而来。
程然诺同危钰皆是一怔,“她,她真的已经……”程然诺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问。
陈大伯意味深长地望着窗外那株粗壮的金桂,桂树的枝桠上缀满如星般的点点花朵,半晌,才缓声道:“几年前周铎和甄列搬到这里来住,虽然这一带很荒凉,村子都分布零散,但我们经常能看见他们两人骑着自行车遛狗,一起去附近的镇上买菜,周铎和甄列一直很恩爱,两人也很热情,每次我经过这里,他们总会请我吃饭,一直到一个月前,甄列开车去参加朋友的婚礼,她出了车祸,周铎不肯将她下葬,最后活化埋在了那株桂花树下,”说到这里陈大伯顿了下,隔着薄薄的烟雾,程然诺仍能看见他眼底朦胧的水雾,“从那之后周铎的精神就开始出现了问题。”
程然诺开口追问:“所以周铎的记忆一直停留在甄列出事的前一天?”
陈大伯将快吸尽的烟掐灭扔进垃圾桶内,“嗯,他每天一醒来就以为甄列刚去参加朋友婚礼,他就在家里开心地等她第二天回来,就这样日复一日,中间偶尔来客人,也发生过你们这样的事情,所以我一进屋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危钰凝眸冷望,“为什么不送他去精神病院?”
陈大伯的嘴张了下似要说出话来,程?8 慌底谱频哪抗馊纯聪蛭n冢澳抢锔静皇侵尾〉牡胤剑退忝徊〈昧艘不嵘 !?br /> 程然诺的声音虽轻飘似风,却如重锤般击打在危钰的心上,他没有侧头,但眼角却微微扫了程然诺一眼,他心中不由一惊,她,莫非也曾在那里待过……
陈大伯长叹了口气,负手站立在床前轻声道:“其实有时候清醒反倒不如不清醒,就像现在,周铎每天都以为甄列只是去参加婚礼,第二天她就能回来,他每天都活在幸福的回忆里,也许有一天他真的神智清醒了,反倒……”
就在此时,被捆绑在角落里的周铎轻吟几声,陈大伯慌忙过去为他解绑,他慢慢睁开一双剔透的黑眸,“我,我怎么了?”周铎似乎感觉脖子很不舒服,经过短暂的昏迷后,他不由扭了扭酸楚的脖颈,疑惑地对身旁的陈大伯问道:“他,他们两个是谁?”
周铎用陌生的眼神打量着危钰和程然诺,陈大伯一怔,慌微笑着回答:“刚有个小偷把你打晕了,多亏他们两个路过,才把小偷吓跑。”
周铎听罢陈大伯的话,慌起身感激的上前拍了拍危钰的肩膀,“谢谢,谢谢,真是太谢谢你们了,要不是你们经过这里,就这么荒凉的地方,说不定我遇害了都没人知道!”
程然诺注意到周铎的颈部有几个细小的红点,应该是之前他被注射药物留下来的痕迹。
他们同周铎简单寒暄了几句,周铎对陈大伯的话深信不疑,他看起来似乎完全不认识危钰与程然诺,却满是心怀感激,“留下吃顿饭吧,我做饭很好吃的,而且我老婆明天一早就回来了,她人很好的,要是知道你们救了我,我却连顿饭都不让你们吃,她一定会怪我的。”
程然诺望了眼墙壁上放大的巨型照片,上面依旧是甄列笑靥如花的脸颊,不经意所拍摄的照片,却在光影间定格了甄列最幸福甜蜜的笑容。程然诺想,或许甄列本人并没有照片上那样的美丽动人,但因为拍照的是周铎,面对他的镜头,她再难摹难画的娇美笑颜,也会在俯仰之间被他牢牢印在恒久的相纸上。
“不啦,我知道你做饭,我是说,看你的样子就有大厨风范,不过我们有事,必须得走了,等下次吧,下次再来故寻县玩,我们肯定会来找你,顺便,顺便见见你太太甄列。”程然诺的嘴角勉强扯出一丝微笑,她蹲下身摸了摸猫咪的脑袋,但这只哈士奇似乎并不喜欢程然诺,反倒歪着脑袋痴痴地望向危钰。
程然诺坐在副驾驶座上,危钰缓缓开动了车,他不经意间微微抬头瞥了一眼后视镜,镜中反射出不远处那座不高的小楼,和院中一株高大的桂花树,树下默默立着一个俊秀的男子,他脚边是一只傻乎乎的哈士奇,一阵爽飒的秋风吹过,绿叶之间飘落下粒粒金色的桂花,小巧的花朵随风飘散,如同在下一场金色的桂花雨,又似纷纷的金蝶坠落,而他静静站在金沙般,已铺了满地的桂花,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开。
“怎么了?”程然诺见危钰迟迟没有开动车子,她疑惑地问道。危钰却冷声道:“没事。”说罢,他踩下油门离开。
程然诺坐在副驾驶座上,她探出车窗外同周铎告别,但恍惚之间她只觉自己好似眼睛有些微花,远处那株埋葬着甄列骨灰的桂花树,竟在光影间仿佛幻化为一个窈窕,若桂花般袭人的女子,而这女子淡黄色的衣袖一挥,便是落英无数,她依靠在周铎的身旁,唇畔是陷入幸福的微笑。
尽管车子逐渐驶离,周铎的身影渺小至消失,但程然诺依旧觉得满身满怀都是沁人肺腑的桂香,“你知道吗,其实对于精神病人来说,他们为了让自己臆想出来的世界不□□扰,好让自己保持心理上的平衡,经常会采用防御机制,这种机制就是,当你无论把甄列落满灰尘的鞋子还是衣服摆到他面前,他还是会自动忽略,因为在他假想的世界里,甄列永远活着,他相信每个第二天她都会平安无事地归来。”
“听你的口气,你以前在精神病院待过?”危钰边开车走在泥泞的小路,边微微侧目去瞧面容平静的程然诺。
程然诺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她只是默默注视着前方,继续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无论一个病人的防御机制如何强大,他还是会有潜意识,就像周铎,即使他一遍遍臆想着甄列还活着,但他的潜意识知道甄列已经死了,而且被埋在院内的桂花树下,所以他会不自觉对那株桂花树产生一种莫名的喜爱,可能这就是人类无法轻易解脱情感束缚的原因。”
“如果不能解脱,就顺其自然吧。”危钰森冷有力的声音响在程然诺的耳畔,她的心猛然一跳,稍稍扭头,怔怔地凝视他棱角分明的侧颜,她忽然很想对他说,她不愿他沉沦,她愿帮他从前世情感的牢笼中解救出来。
可程然诺张了张嘴,声音如同堵塞在喉中般,如何也吐不出来,危钰却丝毫没有注意她,只是依旧毫无情绪的音调,“如今甄列已经死了,显然她不可能是甄列,名单里的下一个呢?”
程然诺咬了咬牙,将几乎含在口中的话语生生咽了回去,她掏出口袋里的一叠纸张,边打开边极不情愿地说:“二号女孩的姓氏有点特别,姓南叫烛,估计是随便乱起的名字,因为她是个孤儿,在顾寻县的福利院长大,之前一直在国外读研,但上一次人口普查的时候她刚好回国,具体住在哪里国家户籍系统上没有显示。不过我想她现在功成名就,肯定会去福利院探望,所以我打算让钟诚先去福利院查一下。”
“马上给钟诚打电话。”危钰单手开车,冷声命令道。
“干嘛这么急?反正咱们也得先回家,等回家后再……”程然诺的话还未说完,危钰就厉声打断道:“已经秋天了,如果还找不到她,明年她就不在这世上了,你明白吗,她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
程然诺冷冷一笑,不由垂下头去,她低声苦涩道:“哼,只剩九个人了,这几个月怎么可能找不到她,她明年就会死?可我呢,我的寿命也只不过……”
第五十七章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到后面危钰甚至有些听不太清楚,但他扫了眼她,她垂下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见她放在双腿上的手在微微颤抖,她的声音里似有一种凄苦的失落,竟听得危钰不由心中一动。
“咝”一声,危钰刹住了车,他转头静静望着她,“你没事吧?”他伸出手想要去撩拨她的一头乌发,他想看看此刻那青丝后会是一张如何的脸庞,是沮丧、痛苦、流泪、还是?
危钰的指尖即将触到程然诺的长发时,却听见程然诺抽了一下鼻子,她猛地坐直身子咧嘴笑道:“小危危,你也太神了,你怎么知道朕要来这里啊?”说罢,她打开停下车子的车门就跳了下去,徒留危钰的手停在半空中。
危钰抬头望向车窗外,原来车子所停靠的路边外竟是一家婚纱店,危钰只得下车追上程然诺的步子,“来这里干嘛?”危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程然诺快步走在前方,她匆匆用袖子抹掉眼角的泪滴,不敢回头看他,声音却故作俏皮开心,“不是跟你说了吗,雨寒姐春节要结婚,她在这家店订了婚纱,让我回来时顺便帮忙取一下,你赶紧的,等会帮我拿一下。”
程然诺刚流星大步走到婚纱店前,原本立于店门口的一个女孩即刻冲了过来,一把挽住程然诺的手臂,“小美妞,你怎么来了?该不会是想我了吧!”
程然诺没想到忽然有人过来挽住自己的手臂,竟吓得一怔赶忙后退,却猛地撞在身后危钰坚硬的胸膛前,她回头微微抬起脸庞,只瞧见危钰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竟背靠着危钰,不知是该前进还是该后退了。
“小电线杆,你干嘛贴他贴的那么近啊?你们该不会是来买婚纱的吧?”前方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程然诺抬头望去,才赫然发现说话之人竟然是莫黎,“吓死朕啦,我还以为谁呢,你这不走哥特风也挺漂亮的嘛!”
莫黎性感的薄唇勾起一丝微笑,她很大方地走过去拉住程然诺的手,“什么哥特风,上次是被李洵那个混蛋气得形象全无。”
莫黎与上次见到时的样子大相径庭,上次她哭得烟熏妆一片模糊,大吵大闹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个小太妹,可现在她一双如钻石般灼灼的眼眸,无限柔波荡漾,显得整个人娇媚可爱。
“那,那个,你跟你的那个男朋友怎么样了?”程然诺试探着问,她清楚记得之后约见宋向冉来的却是李洵,当时另一个矮个子的姑娘分明声称李洵是自己的男友。
“没事啦,我俩天天吵架,不过已经和好啦,没办法,李洵太爱我了,一天都离不开我,所以第二天就来找我,还下跪求我原谅呢。”莫黎带着程然诺走进装修华丽的婚纱店,橱窗内摆满各款奢美拖地的婚纱。
第二天和好的?可第三天程然诺就亲眼看见,那个超帅的李洵竟跟一个矮个子姑娘卿卿我我,我去,贵圈太乱太乱了……程然诺摇了摇头不愿再思考这些年轻人乱七八糟的情感纠葛。
“对了,那个宋向冉,我打电话了,她的电话没人接啊,我……”程然诺本想将自己如何通过手机号在网上搜索到宋向冉的网络聊天账号,李洵又如何冒充宋向冉约见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但想到这个问题涉及到李洵的前女友宋向冉,还有莫名冒出的小个子姑娘,好像都是解释不清的问题,而且莫黎的暴脾气,程然诺可是见识过的……
“那你就多打几遍呗,不停地打,她爸妈总会接电话的。”莫黎走进店内,同店内其他工作人员打了招呼,表示自己来招待程然诺。
程然诺瞥了一眼虽为婚纱店工作人员,却一副趾高气昂的莫黎,“为什么宋向冉的电话,是她爸妈来接呢?”
莫黎眯着眼睛瞅了瞅程然诺,又看向她身后面色冰冷的危钰,微微抬头斜瞟向程然诺,“两年前她说她要去南极,然后就联系不上人了,不过你不是要债吗,那找她爸妈一样。”
程然诺呵呵一笑,“一样,一样,确实一样。”
“你该不会为了宋向冉的电话,就专程跑来找我吧?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上班?”莫黎眉毛一挑,眼里似怒又若笑,令人看不真切。
“不是,我是专门为了婚纱来的……”程然诺的话刚说了一半,莫黎一双亮如星子的眼睛就闪动出万种光芒,她的视线贪婪的在程然诺身体上来回游离,几乎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不像是未婚先孕,还不错,你可以选择的婚纱尺寸很多。”
莫黎回头又对危钰说:“你,去那边的寄存处,喝茶等着吧。”
“不是我……”这次程然诺的话没有说完,她自己却戛然而止了,只因她顺着莫黎的手指方向望去,在厅内硕大华丽的水晶灯下是成排绝美的婚纱,齐地拖尾蓬纱各款各式,抑或□□,抑或高贵典雅,抑或婀娜简洁,绸面、缎布、水晶纱、真丝各种布料上皆是夺目的蕾丝和珍珠钻石的点缀,看得人是眼花缭乱。
女人看见婚纱总是目不转睛,程然诺亦不例外,她痴痴地环视着各色琳琅满目的婚纱,不由幻想着自己穿上婚纱踏入殿堂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