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虽仔细瞧了,但……或许是奴婢看走了眼?”露水有些想不通,“那位蝉衣姑娘,也不是对三姑娘的嫁妆都是那副样子,只是奴婢瞧着,有几个装了古玩字画的箱子,她瞧着时神色格外的明显些。”行商人家的丫鬟,特别会揣摩别人的神色心思。
“古玩……”景氏略一沉吟,已经明白了,“听说郡王府添了许多东西在聘礼里,那些东西定是郡王府的!”蒋锡家里该是不会陪送这些的。
“那她的意思莫非是——”露水颇有些惊讶,“是瞧不上……”瞧不上蒋家拿安郡王送的东西当嫁妆吗?
景氏冷笑了一声:“桃姐儿这桩亲事——”好处自然是大大的有,可弊端也是一样的多,就连王府里的一个侍女,也敢瞧不上蒋家的嫁妆吗?
“等回去了,你去三姑娘那边,把这话稍稍透一透,记得将她的名字说了。”防人之心不可无,早知道了,也好早做打算。
露水答应了,又疑惑道:“可奴婢瞧着,郡王府的人好像也挺欢喜的。至少那个叫蝶衣的,就很是喜欢的模样,似乎极盼着咱们三姑娘嫁过去呢。”
景氏皱了皱眉,也有些想不通这里头的事儿:“总归多个心眼没什么坏的,你去办就是了。”
送妆这样的大事,蒋锡一家自然要设宴谢过小于氏和景氏。自分家以来,倒还是头一回这样欢聚一堂,其乐融融的模样。
不过真正欢喜的只有景氏一个,小于氏和曹氏却是各怀心事,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不过勉强应付完了,大家散伙。
露水早觑了空子将薄荷扯去一边,谨慎地将自己在郡王府所见说了一遍,末了道:“也是些无凭无证的事儿,我家太太本来不想说的,倒搅了三姑娘的心情。只是我想三姑娘还是提防些的好,毕竟小心没大错的,这才忍不住过来跟你说一句。”
薄荷连忙谢了她,回头便一五一十告诉了桃华:“……这话不知做不做得准,只是奴婢上回瞧着那个蝉衣,不知怎的也觉得不大自在。”
“二伯母是个谨慎的人,若是没影的事儿她自不会来多嘴。”桃华泡在药浴里头正有点昏昏欲睡,淡淡道,“不过这也难免,本来就都是王爷给的东西,二伯母还不知道王爷私下里送的东西呢。”若是知道了,大概就更明白了。
薄荷忿忿道:“这都是王爷的心意,她凭什么要瞧不上?”
“人之常情。她是王爷的丫鬟,又不是我的。”桃华摆摆手,从浴桶里出来,“等过去了,你也不许摆出什么脸色来,只瞧着就好。日久见人心,她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日后自然知道。”
薄荷扁了嘴还想说话,桔梗儿在外头道:“姑娘,白果姐姐来了。”
“莫不是白果姐姐也觉得不对?”薄荷眼睛一亮,“姑娘快问问。”
白果进来,果然说了几句今日送妆的事儿,只是却半句都没有提到郡王府的人。薄荷忍不住道:“姐姐没见着郡王府的人么?他们见着姑娘的嫁妆,可是个什么反应呢?”
白果有些茫然道:“郡王府的人?是了,有两个大丫鬟说是伺候王爷的,带人过来点了嫁妆单子。”
桃华看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显然过来并不是为了送妆的事,便道:“还有什么事?”
白果目光游移,半晌才扑通一声跪下了:“奴婢求姑娘做主,奴婢不想出去嫁人。”
薄荷被白果这一跪吓了一跳,连忙上来扶她:“姐姐这是做什么,谁逼你嫁人了不成?只管跟姑娘说,姑娘自然会给你做主的。”白果是外头买进来的,这些年父母都早已失去联系,若说她的婚事也就是主人家做主,别人谁也管不到的。
薄荷问这话,原是疑心蒋家或有积年的管事以势压人,但转念想想,桃华治下虽然宽和,但这种仗势欺人的事却是绝对不允许的,何况白果是大丫鬟,料来也不该有人敢这样做。难道是有人私下里求了曹氏,想要强娶?
桃华却微微皱了皱眉:“有什么话起来说吧。”如果真是有人得了曹氏的话想强娶白果,白果应该用不到如此为难,毕竟她就算出嫁了,想保一个下人也不过是跟蒋锡说句话的事儿。
白果跪在地上并未起身,反而把头低了下去:“姑娘,奴婢不想嫁出去。”
薄荷犹自没有明白过来:“姐姐,谁让你嫁出去了?你放心,姑娘早就说了,还在咱们家里给你挑个人,将来依旧进来做管事娘子,还指望着你在旁帮着太太理事呢。”
桃华的眉皱得更紧:“薄荷!”
薄荷怔了一下。桃华极少喝止她,现在突然开口,莫非是她说错了什么话不成?
她还在琢磨,白果却抖了一下,头顿时埋得更低了。桃华注视着她,也不让她起来了,只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比起刚才那句话,这句话里少了“起来”两个字,就多了一点儿冷意。白果半伏在地上,终于还是道:“奴婢想留在府里。”
桃华不说话,薄荷不敢说话,屋里有片刻的寂静,白果终于又补了一句:“奴婢想留下来伺候老爷。”
薄荷张开了嘴合不拢来,她听明白了,白果这是——想要给蒋锡做妾?
似乎是把最难说的话说了出来,白果往下伏得更低了些,话语却流畅了许多:“太太不会理家,姑娘才把中馈转手没几日,太太那里就想着如何从公中弄钱出来贴补二姑娘了。将来姑娘出了嫁,或许还要跟着王爷远去西北,到时家里凭着太太折腾,如何是好?”
桃华眉头又皱了皱:“太太想要补贴二姑娘?”
“是。”白果磕了个头,“姑娘是知道奴婢的,断不敢在姑娘面前说谎。若太太只是想给二姑娘填些嫁妆也就罢了,奴婢只怕日后太太处处比着姑娘,总想着贴补二姑娘,那就没完没了了。且太太并不懂外头的生意,若是折腾出什么事来,老爷受委屈,哥儿也吃亏。老爷是不管事的,姑娘离得又远,家里可还有什么人能辖制太太呢?”
必须得承认,这是个问题,而且必须正视。要说做生意,蒋家的药堂和庄子自有流程,只要桃华临行时吩咐下去,没有蒋锡的话,外头的生意绝不会随意改变。麻烦的是家里的事,不能指望蒋锡去管,那就必须要有个能干的人,即使不够能干,至少也不能总想着吃里爬外。
然而白果的主意……桃华看了看跪在下头的白果,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你正经嫁个人,将来进来做管事娘子,其实也是一样的。”白果素来忠心,说实在的,在蒋锡面前,她说话要比曹氏还管用呢。
白果深埋着头,低声道:“管事娘子也是下人,太太说打发就打发了。”
“那妾就不是说打发就打发吗?”桃华冷冷地道。白果这种出身贱籍的妾室,身契都在主人家手里,其实地位也不比奴婢高太多,同样说卖就能卖的。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事实上如果生了儿女或者得男主人的宠爱,地位就不同了。
白果连头都不敢抬,半晌才道:“奴婢愿意伺候老爷……老爷,太苦了……”
桃华沉默了,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一方面,白果这种做法让她一阵憋气。甘心为妾,在桃华看来几乎是不能接受的,哪怕她知道在这个时代妾室的合法性,穿越之前所受的教育仍旧让她本能地反感。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白果所说的问题全部都存在着,在蒋锡不能与曹氏和离的情况之下,纳一个妾来制衡曹氏是最妥当的。
不过最让桃华无法反对的,是白果的最后一句话,那是曹氏永远想不到,也永远不会说的。
“你出去吧。”桃华最后只能说了这么一句。
白果忐忑地又磕了个头,站起身来退出去了。薄荷窥探着桃华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这事……”
桃华用力捏着眉心:“你怎么看?”这实在是,让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薄荷嘴唇动了半天,最后只能颓然道:“奴婢不知道……”其实她觉得白果的主意不错,然而她也知道,自己姑娘最厌烦为人做妾这种事了。
郑姑姑虽然在外屋,但屋里的话也听到了几句,轻咳了一声,走进来道:“奴婢多一句嘴,姑娘只要把白果姑娘的身契拿着,这办法其实倒是最合适的。”
身契不在曹氏手里,她就无法随意处置白果。而白果的身契还在别人掌控之中,她就不敢恃宠而骄,更不敢打以庶犯嫡的主意。对桃华来说,拿着父亲妾室的身契虽然不合规矩,但却能保证她对娘家的影响力。而且,郑姑姑几乎能确定,蒋锡绝不会反对这事的,像他这么对女儿言听计从的父亲,郑姑姑也是平生仅见了。
薄荷小心地点了点头。她也觉得郑姑姑说得很对,用这个法子,对桃华是最有利的,甚至对蒋家也是最安全的。
桃华头痛地伏到了桌子上:“让我想想吧。”
郑姑姑想了想,还是提醒道:“这事儿姑娘还是要好好斟酌。依奴婢看,白果姑娘有这个念头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捡着姑娘马上要出嫁才提出来,这可不大合宜……”多少也有想借着这时间催一催桃华早做决定的意思。这样的丫头,将来管家理事应该不成问题,可是也要防上一防。
桃华苦笑:“我知道了。”都说人心易变,其实有时并不是人心在变,而是环境在变化。就像剥洋葱一样,最后露出来的是什么,取决于外面究竟被剥掉了多少层。
郑姑姑不再多说。她毕竟是后来的,有些话为了利害不得不说,但却也不可劝得太深。
她退出去之后,桃华打开了放家里奴婢们身契的匣子。中馈虽然已经都交到了曹氏手里,但这个匣子还在她这里。除了她要带走的陪嫁之外,其余人的身契,按理都是该交给曹氏的。
桃华对着匣子看了半天,把白果的身契挑了出来:“把这个送去爹爹那里吧。”
薄荷愣了一下:“姑娘,你不收着?”刚才郑姑姑不是说让她收着最好吗?
桃华摇了摇头:“这件事,我不能替爹做主。叫三七过来,把今儿这事说给爹听,让爹自己决定吧。”她既不能做主给父亲纳妾,又不能就此拒绝白果,也只能交给蒋锡自己去决定了。
薄荷不敢再多说,拿了身契出去了。好一会儿回来,手里却多了个扁匣:“姑娘,小厮说有人送到门上,指明是送给姑娘的。”
“什么东西也接进来?”桃华微微皱眉,“门上也糊涂了不成?”
薄荷小心翼翼地道:“门上说,瞧着像江二公子身边那个小厮……”
江恒送来的东西?桃华接过匣子,打开来里头躺着一支简单的木簪,一看就是手雕出来的,打磨得却十分光滑。簪身上刻了四个字:百年好合。
“姑娘——”薄荷大吃一惊,“这,这——奴婢这就拿去扔了。”哪有外男送姑娘家簪子的?若是被人知道了可像什么样子!
桃华摆了摆手:“拿去放到箱子底下吧。好生保存。”江恒的感情,她隐隐约约也觉察到了一点儿,想也想得到这簪子大概是他亲手刻的。能祝她和沈数百年好合,这份感情她接受不了,可是也应该得到尊重。
☆、第146章 亲迎
虽然有诸多不如意之事,但大婚的日子还是如期而至。
桃华是四更天就被拉了起来,开始沐浴更衣,之后就是等着全福夫人来给她开脸梳头了。
薄荷趁着屋里没人,做贼似的从桃华枕头底下翻出一本小画书来:“姑娘,这个放到哪里去?”昨天太太拿着这东西过来,没说几句话就硬塞到姑娘枕头底下,她偷偷捉空儿看了一眼,上头画的都是些什么呀,要是让人看见了还了得?
桃华看见那本“教育手册”也觉得好笑:“随便掖哪个箱子底下就是了。”这时候画的那些图简直不符合人体结构,她拿在手里随便看一眼就能发现有的图是手臂脱臼,有的图是腰椎错位,让她只想赶紧给他们正一正骨,哪儿还有心思看上头画的究竟是什么。
嫁妆前天已经送去了郡王府,今天就是几个随身的箱子会跟着轿子过去,薄荷把册子塞到其中一个箱子最底下,还用件披风裹了裹,有些怨念地道:“太太拿这东西过来干什么。”
桃华转头偷笑,郑姑姑严肃的脸上也露了笑容,轻咳一声:“你不懂,快别胡说了。”这种事原就该是姑娘出嫁前由母亲教导的,只是曹氏一个继母,实在也是尴尬,只把册子塞过来就算完了,也难怪薄荷不解。
“姑娘,这册子姑娘可仔细看过了?”郑姑姑现在已经是桃华的人,自然处处都要替她着想,曹氏不顶事,她只好来说几句了。虽则说她自己也还没——但在宫里的人,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桃华轻咳一声:“已经看过了,姑姑不必担心。”她是学医的,难道还会不知道吗?郑姑姑倒是一片好心,但跟别人谈论这种事——别说昨天曹氏没讲什么,就是讲她也不会听的,实在太尴尬了,还不如从前在学校里上生理教育课呢。
郑姑姑还有点担心,然而也只能闭口不言了,想想实在不放心又补了一句:“姑娘到时候听王爷的就好。”就算姑娘不懂,王爷总懂的吧。
蒋家上下都是天还没亮就起来了,三家人齐聚,男人在外头忙,女人就在里头忙。
蒋莲华和蒋丹华做为姐妹,今天是要陪着桃华在屋里坐着,直到吉时郡王府来迎娶的。
蒋莲华一脸笑容,身边的银针还抱了个小包袱,进门就给了薄荷:“这是我们和我们姑娘绣的些荷包,给三姑娘赏人用。”到了郡王府,给下人的打赏不会少,总不能把金银直接往人手里塞,总要用个荷包装一下,因此荷包倒是个消耗品,用量实在不小。
薄荷几个在桃华出嫁前也绣了些,只是人手不够,赶不出多少来。这会儿把包袱解开一瞧,里头大大小小的荷包足有四五十个,且个个绣得颇为精细,不由得大喜:“好姐姐,这可帮了我们大忙了,怎么谢你才好?”
银针笑着捏了她一把:“我们姑娘跟三姑娘好,你还跟我说什么外路话呢。”
蒋丹华在一边冷眼看着,一言不发。她今天虽然也穿得十分喜庆,但脸上笑容僵硬而勉强,实在不像是来贺喜的。薄荷也厌她,只给她上了茶就不再管了,反正今天是桃华的好日子,应该是姐妹们来陪她,没有叫她倒过来陪姐妹们的道理。横竖有蒋莲华在,也不愁没人说话。
全福夫人还是当日去送妆铺房的那位翰林夫人,今日也是早早过来,给桃华开脸梳头。一根红线套在她手指上,灵活地从桃华脸上卷过去,再修眉扫鬓,最后上妆。等到一切都搞定,桃华看着镜子里的人,喃喃地道:“这妆是不是太浓了。”
全福夫人笑起来:“今日是你的好日子,新娘就是要画得红些才喜庆。”她左右看了一下,满意地点头道:“姑娘的皮肤好,不必上太多粉已经够白净了。”
桃华有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画得红些才喜庆?那猴子屁股最喜庆了。不过她还得感谢现在已经不流行那种在下唇上印一个樱桃大小的红点的妆容了,现在只是脸上的妆厚了一点儿,红了一点儿,新娘子千人一面了点?9 故敲闱靠梢越邮艿摹?br /> 蒋莲华笑道:“三妹妹生得好,怎么妆扮都好看。”
全福夫人跟着点头。以她的眼光看,这位郡王妃的确生得好,艳而不妖,面容端庄身材高挑,一看就是有福气的,不是那等妖妖调调的模样,这才像个郡王正妃的模样呢。
蒋丹华听着周围的人一句赶一句地称赞桃华,脸上的笑容都快维持不住了。桃华不过是个无锡乡下的丫头,若不是来了京城又进了宫,皇上和太后哪里知道她是谁,又怎么可能把她指给郡王为正妃?
她为什么能进宫,能入了皇上和太后的眼,不都是因为宫里的蒋梅华吗?蒋丹华忿忿地想着,宫里那个是她亲姐姐,可打从这个乡下丫头来了,她是一次也没能进宫去看看姐姐,倒是桃华接二连三地进宫,最终成了郡王妃!
这一切都是借了蒋梅华的东风,可蒋梅华是她的亲姐姐,为什么这东风没吹到她身上,却被一个乡下丫头借了去?
蒋丹华低下头,将一条手帕拧成了绳子。虽然小于氏已经跟她说过,嫁给安郡王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可是蒋丹华想不出究竟有什么不好的。郡王妃进门就是一品诰命,她爹辛苦一辈子,也给妻子挣不来一品的诰命呢!更不必说前几日桃华那一百零八抬的嫁妆,简直是风光脸面富贵权势都齐全了!哪还有比这更好的姻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