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封信说的还是想要求娶,后一封信就说要娶了。并且伴随而来的还有太后指婚,圣旨已下的消息,简直把定北侯府众人都要气炸了肺——当然,这愤怒主要是冲着太后去的,另外,就是蒋氏了——如果不是她巧言哄骗沈数,把他的眼疾黑锅扣给了殷家,沈数又怎会将计就计娶她为妻呢?毕竟就算不看蒋殷两家的旧怨,单是从出身上,她就根本配不上做郡王正妃。
木已成舟,又是沈数自己挑中的人,定北侯夫人只得捏着鼻子去劝太夫人——或许蒋氏成亲之后能相夫教子,再则她好歹有一身医术,哪怕是平时里照顾沈数的身子呢,也算是有用了。
定北侯府这口气忍了没有多久,西北就发了疫情。此时蒋氏在京城附近治疫的名声已经渐渐传了过来,定北侯府对她也抱了几分希望,遂快马急骑,将消息报给了沈数。
很难形容定北侯府接到回信时众人的心情。蒋氏一口就道破了此疫症的名字及传染方式,定北侯照着她说的使人一查,果然疫起之初便是一批皮毛所致,并在贩运皮毛的商人家中找到了同样染上疫病的骡马。
然而蒋氏虽然指明了这些表征不同的疾病皆出一源,却又说此病她也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随着信送来的药方证明了这一点,按此方用药及护理,正如蒋氏所说,生疱疹疔疮的病人有九成都在好转,可是那些腹泻寒热甚至抽搐的病者则状况不佳,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倘若不是定北侯府在西北威重望高,现在或许已经引发百姓恐惶骚动了。
因了这些事,定北侯府上下对于桃华很难欢迎得起来。冷氏虽然是孙媳,并没有经历过当年太夫人痛失女儿,定北侯失去亲妹的那段日子,但亦对蒋氏印象不佳。不过,这会儿她仔细打量之后,也不得不说,单从容貌气度上来说,蒋氏与这位皇子表弟,还真得算是珠联璧合。
“表嫂,这是桃华。”沈数笑着牵了桃华的手往前走了一步,“桃华的医术不错,表嫂平日里倘若有什么需要,只管找她。”
冷氏眼角余光瞥见小姑子在一边翻了个白眼,再看看沈数牵着人的手,心里暗暗苦笑——看来婆母写的那封信对这位表弟根本无甚用处,蒋氏就真有这么大的本事,让他连事实摆在眼前都不肯相信?
“表弟妹远道过来,一路辛苦了。”冷氏也早备了见面礼,平辈相见,无须行什么大礼,一福身而已,倒也方便,“一会儿用过饭,便早些歇息吧。屋子还是当初表弟住过的地方,什么都不曾变动。西北之地,不比京城繁华,表弟妹去瞧瞧,若缺些什么,只管与我说。”
“多谢表嫂。”桃华接了礼,就轮到殷茹和双胞胎给她见礼了。
有沈数提点,桃华备的见面礼自然都是投合了几人的心思。双胞胎各得了一柄精铁打造的短刀,高兴得立刻提着跑出去祸害院子里的花木了。
定北侯夫人似乎对两个小儿子玩刀毫无意见,连丫鬟们都没让跟着。桃华从窗户里看见两个淘小子对着树砍砍砍,不由得有点担忧。沈数看出她的意思,低声笑道:“那刀是没开刃的,不要紧。等他们满了十岁,才准动开刃的刀剑呢。”
十岁就动开刃的刀剑,好像也不是什么很安全的事啊……
殷茹将得的那对镶蜜蜡的步摇随手往旁边一放,笑道:“表嫂怕是只见过京城和南边娇生惯养的孩子,没见过我们西北这般,被吓着了吧?这里年年都要跟北蛮打仗,听说有一年打得特别惨烈,连十几岁的孩子都上了城头。若是表嫂遇着,怕更要吓坏了。”
桃华平静地道:“表妹说得对,战争从来都是最残酷的,不是亲眼得见,难以体会。”她不再跟殷茹多说,转向定北侯夫人:“舅母,不知舅父现在何处,几时回来?”
“他在营里呢。”定北侯夫人含笑道,“要到晚上才能回来,你先歇着,等晚上再见礼不迟。”
桃华看了沈数一眼:“听殷护卫说西北又见了天花之症,我想立刻就能见到舅父商议此事,不能再等了。”
定北侯夫人眉毛一扬:“你能治好天花?”殷忠行送回来的消息不是这么说的啊。
“不能。”桃华摇摇头,“天花一旦染上,并无什么良策医治。我是——”
她还没说完,殷茹已经嗤笑了一声:“原来又是没有良策啊。表嫂,既然没有良策,还叫我爹回来做什么?还是等晚上再见吧。”
沈数微微皱眉,想说什么,但看看定北侯夫人还是咽了下去,正想要说句话来圆场,桃华已经在袖子里按住了他的手,平静地道:“天花重在防而不在治,我治不好这些已经得天花的人,但能想办法让没得的人不再染病。”
☆、第155章 防痘(上)
定北侯殷重岩从军营回到定北侯府的时候已经天色将晚。他的马才进侯府大门,就见女儿殷茹像只蝴蝶似的扑了过来:“爹——”
殷重岩年过四旬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是爱若掌上明珠,也顾不得别的,连忙下马:“茹儿怎么等在这里,天晚风大。”
殷茹撇了撇嘴:“爹,你当我是京城里娇生惯养的小丫头啊。”
定北侯府确实没有娇养的人,即使殷茹是全家人的心头肉,也是打小就学些拳脚的,在西北这地方,会弓马拳脚只有好处,因为不知什么时候或许就能救命。
“那这是有事儿找爹爹?”定北侯被抢白了一句也不生气,依旧笑呵呵地问。不过,即使是在笑着,这个高大豪爽的汉子眉头也皱着,眉心拧出了深深的川字纹。
“当然是有事儿。”殷茹嗤地笑了一声,“娘只叫人去告诉爹爹,表兄带着表嫂来了,可没告诉爹爹,咱们这位王妃有多大本事吧?”
这的确是没提过。定北侯夫人也不敢相信桃华所谓能够令没得病的人不再染病的说法,更不能现在就让西北的人知道这疫病根本治不好,所以派去送信的人只说表少爷带着王妃回来了,别的什么都没提。
“怎么回事?”定北侯听着女儿语气不对,眉毛立刻拧得更紧了。这段日子他一边要治疫,一边要维持西北安定,一边还要防着北蛮得到消息前来偷袭,饶是经过多少大风大浪的人,也有几分心力交瘁了。此刻一听女儿这意思,仿佛治疫的事儿又有所变化,顿时有几分焦躁起来。
殷茹冷笑道:“表嫂说,这炭疽她治不好,天花也治不好。”
这消息十分糟糕,但也在定北侯预料之中,叹了口气道:“天花本是难治。只是——罢了,如此,真是西北的劫数到了,须立刻向皇上禀报,实在不成,现在就要把督州城未染病的人迁往关内。”
从前也有某处爆发天花的事儿,因疫情难遏,地方官员唯恐扩散开去,索性将发疫之地所有民众都隔离开来,不管已病还是未病,皆行关禁,由他们自生自灭。甚至此事上报朝廷之后,朝廷也是默许的。
西北重关,朝廷更为重视,断然不能坐视天花疫情扩散的,说不定就要再行此法。然而督州城可不是什么小村小镇,若是全城民众皆行关禁,那是上万条人命,立刻就会引发动荡。
然而反过来说,正因督州民众太多,倘若仍任他们自由流动,一旦有身携天花之症的人逃至它处,也会引发疫情扩散。即以人数的十之一来计算,这疫情也将完全不可收拾,甚至整个国家都发起天花来也未可知。
殷重岩一想到这后果,顿时连回家看郡王外甥的心思都没有了,翻身就要再上马去:“骏儿去看看你母亲和你媳妇,再跟你表弟说一声,我这得立刻去处置此事,叫你表弟和蒋氏务必不要去疫区,天花可不是闹着玩的。”
殷骏刚答应了一声,殷茹就拉住了父亲的马缰:“爹,我还没说完呢。表嫂说她一定要去疫区,一则要查出那炭疽病的什么污染区域,二则——她说她治不好天花,可是能让没得天花的人都不得天花。”
最后一句话殷茹说得一脸讥刺。自来也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你连天花都治不好,还说什么能让人不得天花?
定北侯才听了头一句就忍不住要发怒:“胡闹!征明没出过天花,万一染病回来传给他如何是好?”老实说吧,外甥媳妇非要胡闹,死就死了,可不能把外甥染上病,那可是他妹妹唯一的骨肉!
不过听到最后一句,定北侯的话说到一半又断了:“什么?她能让人不得天花?”
“是啊。”殷茹嗤笑,“爹,你说这是不是痴人说梦?”
殷骏在旁边也忍不住摇头。这蒋氏,拿沈数的眼疾来弄些花样也就罢了,毕竟那个虽然有些古怪,到底也不妨碍什么。可现在这是天花,关系到整个西北成千累万条性命,岂是儿戏!
他望向父亲,预备着如果父亲大怒就先劝一下。蒋氏虽然糊涂,总归是沈数自己挑中的人,就算看在沈数面上,只当蒋氏在说梦话好了,疫区还是不能让她去,倘若沈数看不好自己媳妇,大不了定北侯府看着她——府里上下都是会拳脚的下人,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南方女子想来没什么难的。
然而殷骏将目光转向定北侯,却发现殷重岩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不像是大怒,倒像是想起了什么,既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惊喜似的。
“爹爹——”殷茹也觉得父亲神色古怪,小心地唤了一声,有些撒娇地道,“你倒是管管表嫂啊,难道就由着她这样胡闹,带累了表哥如何是好?”
殷重岩却摆了摆手,竟像是对女儿的话不大耐烦听似的打断了她:“她说,能让人不得天花?”
“是啊。”殷茹略有点不快,“爹你不会相信了吧?哪儿有这种法子?”
她话犹未落,殷重岩却已经将马缰甩给了来的小厮,“你表嫂在哪里?”
殷茹张了张嘴,眼看着殷重岩大步流星就往内院去了,不由得呆住:“爹——”
殷重岩这会儿却根本听不见女儿在说什么了。方才女儿说的那些话,让他忽然想起小时候他曾经在军营里见过的一个老郎中。
那老郎中原是西南一带的人,听说在当地还是个颇有名气的行医世家后人,却因治死了当地官员的儿女,被指为庸医谋名,致害人命,全家都被发配到西北来充军。因水土不服,一家子都死在路上,只有这老郎中支持到了西北。
因他有些医术,老定北侯将他调到军营之中,殷重岩那时才十一二岁,跟着父亲出入军营,有一回从马上跌下将脚踝扭伤,被送到那老郎中处诊治,这才认得了他。
老郎中平日里沉默寡言,或许因殷重岩那时候只是个半大孩子,才跟他多说了几句话。一来二去的,两人说不上忘年之交,却也时常能说几句。
那年年关,天气极冷,军营里不少人患了风寒。老郎中整日忙碌,还抽出空闲去给妻儿上坟,结果正月未过,他就病倒了。
他年纪已在六旬以外,千里迢迢流放至西北,身子其实已经被掏了个半空,只有那一口气吊着,平日里不显罢了。这一次他自己也染了风寒,便是来势汹汹,躺下就再起不来了。
病势虽沉重,他神智却清醒,第一次向前来探望的殷重岩说起了他的往事。他说他当初获罪,是因为给当地官员家中未得天花的孩儿施了防痘之术,结果那家四个孩子活下来两个,可是唯一的独子却夭折了。
那防痘之术,殷重岩听来惊心动魄,竟然是用天花病人身上所出之痘浆,让未病的孩子先染上天花,生一场病。
殷重岩彼时只当这老郎中是个疯子,即使老郎中说他家中有三个孙儿,皆用此法,都活了下来,他也难以相信。
不过,他还记得老郎中临终时说过的话:天花之症,一经得过便终身不再得,可见其中必有些道理。我为三个孙儿施了防痘之术后,自以为已经得了万全的法子,急于求成施于他人之身,以致有此结果,说来也是活该。盖因行医之人,不可不慎之又慎之故。然而此法必有可取之处,只可惜我不能尽其所妙,否则必可造福于天下。如今身死,不敢有怨,所憾者妻儿无辜,被我所累。更憾者三个孙儿皆死于此,竟不能证明防痘之术实在有效,致令后人不敢继续尝试。
老郎中说完这番话就再不吭声了。或许他也看出殷重岩根本不相信他,所以就不肯再多说,一直到死,他都是沉默的。
也许正是因为太过匪夷所思,殷重岩反而把这番话一直记在心里。此时此刻他听到蒋氏竟说能令人不再染上天花,脑海里便忽地浮起了当年老郎中的一番话来——难道说,真有这样的法子?又或者蒋氏也跟这老郎中一样,乃是异想天开?
殷重岩心中翻滚,面上不显,大步进了正院。一进屋子,便见许久未见的外甥沈数,极少见地穿了一件檀色袍子,正陪着定北侯太夫人说话。而下首椅子上坐了个穿桃红袄子的女子,面含微笑听着。
“舅父!”沈数连忙起身。
“不用那些礼。”殷重岩一摆手止住拿了拜垫来的丫鬟,自己大步上前,用力在沈数肩上拍了一下,“看起来气色不错。”
“让舅父挂念了。”沈数回手去拉住那跟着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女子,“舅父,这是桃华。”
殷重岩打量着这个高挑个儿的女子,开口就道:“茹儿说,你自称能让人不再染天花之症?”
这话问得不大客气。殷重岩本就生得高大,平日风里来雨里去的脸色黎黑,说起话来又是中气十足,这般居高临下地一站,放开嗓门能把胆子小的女孩儿都吓哭。然而面前这女子却只是微微一笑,福身行了个礼:“舅父回来得正好,正要跟舅父商议此事。”
☆、第156章 防痘(下)
“让未得病的人先得一次天花?”书房之内,定北侯府一家人除了太夫人和双胞胎之外都在座,桃华的话尚未说完,殷茹已经第一个惊呼了起来,连冷氏和定北侯夫人都变了脸色。
“天花是会死人的!”殷茹怒冲冲地站起来,“如今疫情才起,已经让人害怕了,你还要让全西北的人都得一次天花?这,这可是上万条人命!”
沈数轻咳了一声:“茹儿,听你表嫂说完。”
“表哥!”殷茹跺了跺脚,“难道你也同意这法子?她说什么你就听什么,连西北这些人命也不顾了吗?你莫不是被迷了心窍了!”
沈数脸色微微有些难看。这件事情,桃华之前没有跟他说过,刚才他乍一听也觉得有些惊心。然而桃华绝不是那种会拿无辜百姓的生命开玩笑的人,殷茹开始的指责是因关心西北,倒还有情可原,然而直指桃华在迷惑他,这就实在有些过分了。
“茹儿!”定北侯夫人看看沈数的脸色,也咳了一声,“坐下。你父亲还在这里呢,你急什么。”女儿这话的确说得有些难听,且什么迷了心窍之类的话,也不是她一个未出嫁的女孩儿该说的。
沈数微微沉着脸,向定北侯道:“舅父,还请听桃华说完,她绝不会拿西北成千上万百姓的性命当做儿戏!”
殷茹胀红了脸,忿然把头扭了过去,狠狠剜了桃华一眼。不过她刚扭过头去,就听父亲沉声道:“果然是要先得一次天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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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书房里的人都被殷重岩这句话说得愣住了,只有桃华眼睛一亮:“哦?已经有人向舅父提过此事了?”
定北侯夫人第一个反应过来:“这——侯爷,难道从前也有人……”原来蒋氏这法子并非如此惊世骇俗毫无根据吗?
“的确有人曾经这样做过。”殷重岩按捺住心中沸腾一般的情绪,沉声道,“但据我所知,这防痘的法子并不十分好用,有不少人在防痘过程之中就先染病死了。且活下来的人究竟是否日后再也不会得天花,还未可知。”老郎中的三个孙儿都死在流放的路上,并没有机会向后人证明他们是否对天花拥有了免疫的能力。而那个官员家里两个防痘成功的女儿,殷重岩也无处去寻找。
“舅父可以让我见见那个种痘的人吗?”桃华略微有些激动。在历史上,据说中国应该在宋代就发明了人痘接种法,但此法确实不安全,因为痘种毒性大,所以一个不好就是真的让人感染上天花,而且还会引发疫情扩散。
到了明代隆庆年间,人痘法日臻完善,“种花”,也就是种痘就开始推行,遍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