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茹咬着嘴唇,半晌终于没忍住:“她本来就不该嫁给表哥!”
定北侯夫人叹了口气:“这话不许再说了。”殷家上下都是这样想的,可亲事是皇帝下旨指定的,你反对难道是觉得皇帝不对么?再说——“你表哥自己也看中了蒋氏。”
殷茹把嘴唇咬得更紧,还是没忍住自己的冲动:“表哥到底看中了她哪里?就为她生得好么?真是被狐狸精迷了心了!”
定北侯夫人瞪了她一眼:“这些话也是你说得的?没规矩!”蒋氏的确生得好,身姿高挑,英气爽朗不逊北地胭脂,然而眉眼又生得明丽,那份精致细腻却是西北的女儿家们没有的。定北侯夫人自小生长西北,美貌的女子当然也见过,然而细论起来,竟都不如蒋氏明艳照眼之中又有几分书卷气的文雅。
不过倘若只是生得美貌,沈数未必就会看得上她。娶妻娶贤这个道理,定北侯夫人自忖还教过外甥,断不会教出一个眼里只有皮相的浅薄之人。然而此次蒋氏来到定北侯府,对众人明里暗里的冷遇如同不知,泰然自若,还能向定北侯提出以种痘之法避痘的主意。就算她这法子不管用,定北侯夫人也觉得,单凭这股子镇定劲儿,蒋氏就不是个简单的人。
“娘,可她现在连炭疽病人都治死了,那什么种痘的法子怕也不可靠。到时候爹爹叫西北百姓都来种痘,最后却死了人,要如何向西北百姓交待,如何向朝廷交待?”
定北侯夫人心里一疼,忍不住又往厢房里看了一眼:“你父亲自有主张。”
“娘!”殷茹气得跺脚,“爹怎么也这么糊涂——”
“住口!”定北侯夫人猛地竖起了双眉,“不许这么说你爹!他肩上扛着西北数十万人的命,什么时候糊涂过!”
殷茹一时激动说错了话,被母亲一吼顿时清醒过来,讷讷低下了头:“娘,是我错了,我只是,只是怕此事不成……”
定北侯夫人冷冷地道:“不成的事情,你爹自然不会贸然去做。”
“可——”殷茹不解地道,“爹要如何才能知道,这事究竟成不成?”依她看来,桃华治炭疽都不成,那治天花肯定也不成了,难道父亲想的不是这样?
定北侯夫人垂下眼睛,心里仿佛撕裂一般痛楚:“自然是先找人来试试。”
“谁肯来试啊?”殷茹睁大眼睛,“哪户人家肯把孩子送来试这个?”
“你出去吧。”定北侯夫人扭过脸,“今日的书读完了?”定北侯府虽然以武传家,但儿女也都要读书识字,即使做不了儒将,也不能只做个莽夫。
殷茹低声嘀咕:“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哪里还能读得下书去……”她在房里简直是如坐针毡,“娘,我能做些什么?这会儿我在屋里实在是坐不住。”
定北侯夫人沉吟了一下:“你也不小了,是该出来做点事。如今你大嫂有身孕,单是家里这些事就够她操持的,外头的事不能再交给她了,你出来也好。你表嫂提出要办临时善堂,暂时照顾那些家人都被隔离起来的孩子,你不如就去办这件事吧。”
西北是有善堂的,然而收留的都是再无亲人的军中遗孤,百姓的孩儿,最后都是送去了亲戚处,因为实在负担不起那许多人。
如今这一批孩子父母都还活着,只是需要临时照顾一下,直接送到善堂里就有些乱。再者按蒋氏的说法,这些孩子身上可能已经携带了那什么病菌,不能跟别的孩子随便就混在一起,须得另设一处好生照顾,若发现有发病的,还要立刻送回隔离区去。
“这事儿无须你亲自去做,却要安排好了,若是有发病的,断不能耽搁。这是件大事,你可能做得?”女儿虽然已经十四,却还未曾独当一面过,定北侯夫人想想又觉得不放心起来。
“能!”殷茹立刻挺起胸膛,“女儿一定仔细地去做。”能给父母分忧,还能让表哥知道她也能做事,并不比蒋氏差,她自然会尽心竭力去做的!
定北侯夫人看她那兴奋的样子,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这不是儿戏,你若轻看此事,还是不要去做的好。免得到时一个疏忽耽搁了那些孩子,只怕也要出人命!”
殷茹连忙收起眉宇之间的兴奋之色,低头道:“娘,我知道了,我一定会仔细。”
定北侯夫人叹了口气,拉了她的手道:“一则是仔细那些孩子,二则也要仔细当差的人,毕竟若是那些孩子身上带了病也会传给别人,你表嫂写的那些什么护理细则的,一定要遵守,这时候可不是闹气的时候。”
殷茹心里觉得十分不自在,却也知道轻重,点头道:“娘放心,我绝不会疏忽的。”
定北侯夫人放了手,看女儿小鸟一样飞也似地出去了,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恰好冷氏进来,听见婆母叹气,捧了一盏热茶过来道:“娘别担心,妹妹虽然活泼跳脱些,可也不是那等不知轻重之人。”
定北侯准备给一对小儿子种痘之事,如今府里上下也就他们夫妻两个知道,其余人全都没听到一丝风声。此刻定北侯夫人看着儿媳挺了个大肚子,心里再是憋闷痛楚也不能说,只道:“你快坐下,倒茶自有丫头们。这些日子府里事不少,你也辛苦,就不要再做这些虚礼了。咱们娘儿们,我难道还不知道你的孝心?”
冷氏一边坐下一边笑道:“不过倒盏茶罢了,累不着我,也不敢说就是什么孝心了。近来事多,我偏生身子重,都不能为爹娘分忧。娘要再这样说,我就要脸红了。”她嫁进门来好几年没个动静,婆母也不曾说过什么,就是太婆婆暗示过几次要给殷骏房里放个人,婆母也没照做。冷氏固然知道这是丈夫在婆母面前拒绝过,但若是婆母硬要自行其事,塞个人进来还是轻而易举的。定北侯夫人却没这么做,因而冷氏心里感激,对婆母也愈发恭敬孝顺。
定北侯夫人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你好好养着胎,多给骏儿生几个儿女,就是最大的孝心了。”若是从前她再不会说这样的话,然而现在两个小儿子面临生死关头,或许再过些日子就永远不能再见,只剩下一个殷骏,还是时时在战场之上,同样冒着生命危险。定北侯夫人心志再坚定,此刻也不由得像个普通妇人一般,说出这些生儿育女的话来。
到底做儿媳的要对婆家人察颜观色,眼力就是比做女儿的好,冷氏细心地发觉婆母说这话的时候眼圈竟然一红,虽然随即借着喝茶的动作挡住了脸,但放下茶杯时眼中仍有一线水光,不由得吓了一跳,忙道:“娘,可是出了什么事?”
此刻说也无益,定北侯夫人将涌到喉头的苦涩又硬咽了下去,摇头道:“并没什么,不过瞧着茹儿也大了,再过几年也要嫁到别人家去,也要生儿育女,所以有感而发,随口说一句罢了。”
殷茹是整个定北侯府的宝贝,冷氏不疑有它,笑道:“妹妹定能嫁个如意郎君——”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声音便断了一下。不过她随即发现自己失态,忙补道,“到时候有了外孙外孙女,娘才要乐呢。”
定北侯夫人笑了一声道:“那也是人家的孩子,我乐什么。等你生了孙儿孙女给我,我才乐呢。”她也是个敏锐之人,冷氏那一顿并未逃过她的耳朵,接了几句便突然道,“茹儿可是有什么事?”
冷氏吓了一跳,忙道:“娘说什么?”
“茹儿近来总有些怪。”定北侯夫人盯着儿媳,“她平日里与你好,可说过什么没有?”女儿大了,就不爱跟娘说心事了,定北侯夫人在外头有无数的事忙碌,实在也顾不上,倒是儿媳跟女儿亲近,怕是有什么蛛丝马迹也会在儿媳那里露出来。
冷氏胀红了脸,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妹妹——妹妹对表弟,似乎是亲近些……”
定北侯夫人脸色变了变,半晌叹了口气道:“我就怕这个,果然……”
冷氏小心翼翼地道:“母亲都知道了?”那她还辛辛苦苦地瞒着,还要想方设法绕着弯地劝解,合着都白费了?
定北侯夫人叹道:“那是我女儿,我再瞎也看得出些端倪来。只是征明自幼就定了亲事,我也常与她说,原当她……”原当殷茹能明白,谁知道仍旧是不悟。
冷氏低声道:“原是没有的,崔氏暴亡那会儿,妹妹才又生了心思……”有机会摆在眼前才会动心,可是这里才动心,那边沈数就又娶了蒋氏。机会是没有了,然而发出芽的种子,难道还能再缩回去不成?
定北侯夫人阖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这次疫情平定之后,就给这丫头挑人家。”她的儿子要面对生死,她的女儿困于情网,她的丈夫正焦头烂额,老天,你何时才肯让人放松一口气呢……
☆、第159章 残酷
“王爷,这个村子找到三头牛!”十五一脸的灰,鞋边上还沾着点牛粪,神色却是兴奋的。身后两个侍卫加一个顾丛每人牵了一头牛,正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泥地里走来,也都是十分狼狈的模样。
昨日西北一场大雪,今日稍稍融化了些,地上便是泥泞不堪。小黑的四蹄都是泥,毛也被弄湿了,正很不舒服地踏动着。
不过不舒服也没用。因为是沈数的坐骑,它的待遇已经是最好,其余的马匹还不如它,更是显得脏兮兮的呢。
其实也不止是马,马上的人也都满面疲色,满身脏污。在每个村庄里到处找牛,现在众人都觉得自己身上已经是一股子牛粪味儿了。
别人倒还罢了,毕竟都是军营里摸爬滚打过的,身上虽然没有牛粪味儿也有过马的味道,其实也差不太多。然而蝉衣就有些受不住了。
她父亲原是个穷秀才,家无一亩地,靠着教几个蒙童勉强糊口,天灾一来便没了生计,只得将女儿卖给人家,免得一起饿死。然而正因家里无田无土,她也不曾跟牛马牲畜打过交道。
后来进了定北侯府,定北侯夫人喜欢这小姑娘生得秀气干净,立刻就留在了府里伺候,虽然也做些洒扫的粗活儿,但如倒夜香这样的脏活累活,定北侯夫人却是吩咐过不让她做的。后来年纪略长又去伺候了沈数,这些活计就更不会做了。
至于沈数十几岁就进了军营,军中不得有妇人,只有初一十五能跟着进去伺候,蝉衣和蝶衣却是不行的。如此一来,虽然这两人说是奴婢,却委实再没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累。
蝶衣性子大大咧咧,蝉衣却是最仔细好洁的,就连当初学骑马,也嫌那马匹身上有些气味,不过是因要跟着沈数出行,咬牙去学罢了。
这些日子,沈数和顾丛到处转悠,专往牛栏里钻,走的地方自然不是什么干净地方,蝉衣早就有些受不了。偏偏西北冬日里寒冷,村庄之中取用热水也远不如侯府里方便,蝉衣虽然不曾亲手去碰过那些牛,却也觉得自己身上的味道也跟牛差不多了,这让她都不敢靠沈数太近,总觉得沈数能嗅到她身上的牛粪味儿似的。
“三头?”沈数眼睛一亮,毫不避讳地凑过去。蝉衣伸手想拉,手伸到一半又颓然放了下来。这一路上沈数都是如此,她现在拉还有什么用呢?
三头牛都是母牛,里头倒有两头瘦得皮包骨,垂下来的干瘪乳房上生着透明或半透明的水疱,大的有豌豆大小。
顾丛手上包着白布,那布已经蹭成了浅灰色,却兴奋地道:“再有这三头,数目也就差不多了!”王妃说过,第一批种痘有十几头牛就可以,因为推行种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关键是要让百姓先看见成效,以安定人心。
“对!”沈数沾了污渍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我们可以回去了。”
“王爷可别碰它们。”顾丛挡住沈数的手,“王妃说过,不可直接接触病牛。”
“是啊是啊。”蝉衣总算找到机会,上前来拉开沈数,“王爷,这也会染病的。”
沈数有些不以为然:“王妃也说过这不要紧。”如果一接触就会传染,那桃华是不会让没有得过天花的人来做这件事的。
蝉衣气得半死,转眼却发现一个牵着牛的侍卫脸上有些异样的红晕,精神也不大好的样子,不由得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那侍卫强自支撑着道:“并没什么,大约是昨日下雪着了凉,有些发热。”
长在西北的人,这时候下场雪根本算不了什么,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沈数也觉得不对,过去摸了摸那侍卫的额头,果然是热的:“怎不早说?好了,我们赶紧回去。顾太医给他诊诊脉。”
旁边便有别人上前去接那侍卫手中牵的牛,那侍卫一伸手,缰绳挂着衣袖向上褪去,露出了手臂。蝉衣一声惊呼,指着他的手臂:“生,生痘了!”
众人的目光唰地聚集过去,果然古铜色的手臂上生出几个红疹,因肤色深些,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只是再往上去,就有几个脓疱,中心已经充了水变得半透明,这便十分显眼了。
“是天花,是天花!”蝉衣一把将沈数往后拉,“王爷快离远些!”
队伍顿时一片哗然,那侍卫自己也是一脸紧张地往后退:“王爷不要过来!”
顾丛急步上前,伸手去搭那侍卫的脉,又拿着他的手臂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脸色便阴沉下来:“的确是……”
蝉衣拼命拉着沈数往后去:“王爷,快离开这地方!不是说,不是说不要紧吗?”说到后头几乎要尖叫起来,“若是王爷也——如何是好!”
沈数抽出手:“镇定些!一行近百人,也只有他一人染病,可见也没什么可怕。顾太医,前头就是镇子,你立刻开药,马上叫人去抓!”
沈数等人回转定北侯府的时候,桃华这边也找到了一片草场。
“村里人都是在那边放羊的。”一个半大少年指着村子后面的小山坡道,有些怯生生地看着桃华。
这个村子在西北要算中等规模,因土地贫瘠,种田的出产难以糊口,因此家家都养羊,到了年下就杀了卖掉,这才有钱过年。如此经年累月,已经成了村里重要的谋生途径。这会儿听说官府来查他们养的羊,都紧张地聚了过来,用警惕的眼神盯着桃华等人。
桃华面前就有几只羊,看起来都十分紧张的模样,时不时地颤抖。正在桃华观察的时候,有一只羊突然抽搐起来,很快就倒在地上,鼻子和嘴里流出带气泡的暗红血液。
桃华迅速往后退了一步,转头对跟来的军士们点了点头:“是炭疽没错。”之前定北侯府已经从传播病菌的一批毛皮上查到了此地,但当时这村子里的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对,现在桃华眼看着一只羊发病死去,就完全可以确定了。
“你们要干啥?”半大少年眼看上来几个脸蒙白布手裹白布的男人,抡起手中的铁棒就将自家养的几只羊全部打倒在地,顿时急了。
“你的羊染了炭疽病,现在已经传染开去了。”桃华抬手拦住少年,“你也已经染病,必须要先隔离观察。”少年的手臂和脸上都有红疹,显然是已经感染了。
这次跟桃华来的有三百军士,这会儿得了示意,立刻就将整个村庄都围了起来。这下整个村子都乱了起来,有人大声喊着叫着试图往外冲,不过都被军士们拦住了。
“王妃,这几个人想溜出村子去。”两个军士拖着几个人走过来,那显然是一家子,一男一女,怀里各抱了一个孩子。
“我们只是想去走亲戚……”男人惊惧地道,目光闪烁不定。
桃华没理他,只看了一下妇人怀里的孩子,那是个三四岁的女娃儿,正在发着高热,不时小声地咳嗽着。
“既然发病,为什么不送去隔离处?”桃华眼看女娃儿重重咳嗽两声,小小的唇边出现一点带血的泡沫,顿时心里一紧,厉声责问。
“就是受了点风寒。”男人急忙回答,“不是疫病,不是疫病。”
桃华根本不想听他说话。如果这个村子没有发现炭疽病,或者她还会以为这女娃儿是肺炎什么的,但现在看来,是肺炭疽无疑了。
妇人一脸惊恐地来回看着众人,直到男人否认了女娃儿得的是疫病,她才仿佛大梦初醒一样,突然甩开男人,扑通一声跪到了桃华面前:“求求你们救救我娃儿吧,她,她是得了疫病啊!”
“你胡说什么!”男人顿时恼怒起来,“她哪是什么疫病,咱们村里根本就没有疫病!就是风寒而已。”
妇人大哭起来:“再不给她治,娃儿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