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茹已经口快地问了出来:“是太医诊错了?”
初一整理了一下语言,才答道:“不是太医诊错。王妃说,从人身上过的病叫天花,王爷这个是从得了病的牛身上过来的,那不叫天花,叫牛痘。”
“什么人痘牛痘的,难道还不一样?”殷茹性急地打断他,“那表哥现在好了吗?”
“现在还没有。”初一有些尴尬,“王妃让属下先回来送信,请侯爷和夫人放心,这病至多再有十日就会痊愈。”
“什么?”殷茹顿时就要跳起来,“病还没有好,就让人放心?这如何放心?她说再有十日就痊愈,若是不好呢?”
这话初一也难以回答,想了想只得道:“属下不懂医术,但看王爷身上的痘出得很稀,精神也还不错,似乎真的不像天花。”还有同时得病的另一名侍卫,也是如此。那顾太医开始看了说是天花,但现在也说不像是普通的天花了。
“那是痘出不来!”殷茹更急了,“发不出痘来才危险,你难道不知道?”
这个初一当然知道。但顾太医说了,如果是发不出痘来,病人精神昏沉萎靡会十分明显,且高热体虚,跟王爷现在的情况有极大的不同。
定北侯夫人摆手止住女儿,沉声问:“那太医果然是这样说的?他不是蒋氏带来的人吗?”
“顾太医是自请来治疫的。”初一忙答道,“据王爷说可能是皇上信得过的人。”再者,西北是定北侯的地盘,沈数是定北侯的外甥,他的生死谁敢信口乱说?倘若说个没事,回头沈数真的出了事,顾丛有十条命也不够定北侯弄死的。
“如此说来,征明真的会无事?”定北侯夫人半信半疑,心里又升起了希望。
初一道:“属下来时,王妃一行已经动身回来了,属下亲眼看见王爷精神还好。算算,再有两天也就回来了。”
殷茹又想跳脚:“天花病人要好生休养,怎么还能赶路?”出痘不得见风,这是众人皆知的,可西北这天寒地冻的,赶路怎么可能不受风?
定北侯夫人瞪她一眼:“你安生些!既然你表哥马上就会回来,你还回善堂去做你的事,不要添乱!”
殷茹哪里放心得下,然而定北侯夫人一眼横过来,目光中带了真怒,她便也不敢再闹,低下头蔫蔫地出去了。
这里定北侯夫人得了初一的再三保证,心下稍安,便道:“你去跟王妃说,也不急着这样赶回来,纵然不是天花,冒了风也怕是不好。”
初一低头道:“王妃说,那些牛要赶紧送回来采痘苗,不可拖延太久。本来王妃让王爷病好了再动身,但王爷……”王爷听王妃说这病无事,就一定要跟着王妃一起回来。他赶回定北侯府之前,蝉衣还因为此事发急呢,险些跟王妃吵了起来,也不知现在怎样了。
其实蝉衣现在也在发急。她虽然在沈数的马车里,但桃华一直坐在沈数身边,喂药喂水根本不假他人之手,旁边还有薄荷和桔梗两人,直将她挤在角落里,根本不能上前。
“姐姐喝口水,瞧着这些日子姐姐憔悴了好些。”桔梗儿笑嘻嘻地给蝉衣端了杯水,“如今王妃过来就没事了,姐姐别担心。”
蝉衣瞪着那杯水,一点都不想接。这个桔梗儿别看年纪小,鬼精鬼灵,一肚子的坏主意。这会儿看着她是过来给她送水,其实马车里就这么点地方,这小丫头往她身边一坐,就把她整个人都挤在那里动弹不得。若叫外人看了,不说她行动不方便,倒要说她架子大,还要王妃的陪嫁丫鬟来伺候呢。
“妹妹才该歇歇。”蝉衣到底还是接过了水,死丫头端着不放下,她若不接过来,让人看见更有得说嘴了,“其实王妃最辛苦,妹妹该仔细伺候王妃才是。”
桔梗儿嘿嘿一笑:“可不是。姐姐你是没去隔离区那边,王妃实在是辛苦。那边的场面……蝶衣姐姐都吐了几回呢。”其实她也吐来着,只不过都是背着人悄悄地吐,薄荷姐姐说过了,她们是王妃的陪嫁丫鬟,蒋家家世没法跟王爷般配,王妃都是靠自己的本事,那她们这些陪嫁丫鬟也不能堕了王妃的脸面。
蝉衣也听蝶衣描述过几句隔离区的凄惨场面,不过她一心挂着沈数,并没怎么听得进去。此时便敷衍道:“我也听她说了,说是死了不少人。”所以她才担心沈数呀!
桔梗儿本是想来刺激她一下的,现在说起隔离区的惨状,自己先没了这个心情,只道:“所以王妃才急着要回去,早些把那痘苗弄出来,就能早些让西北的百姓不用再怕天花。”
蝉衣没说话。其实直到现在,她也并不相信桃华真能弄出什么痘苗来,只是这会儿当着人的面,她绝不会说出来。
沈数也正在跟桃华说这件事:“你是说,种了那个痘苗,所生的病就跟我现在差不多?”他现在有些发热,然而自觉精神还好,断然不是一般所说得天花的病人那种昏昏将死的情况。
桃华替他掖了掖被子,点头道:“对。其实你现在就是不用药,大约过一个月也会自己痊愈的。天花在牛身上得过之后,毒性就减轻了许多,再染到人身上远没有那么可怕,却能让人之后都不再生天花。”
“牛身上生的天花,居然是这样……”沈数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他手背和小臂上有稀稀几个脓疱,瞧着跟一般的天花的确很像,但却远没有那么密集骇人。
桃华微微一笑,把他的手又塞回被子里去:“没错。不过你不能大意。毕竟现在是在生病,更易受风寒。到时候牛痘没什么,别的病却也不饶人的。”这毕竟是个一场风寒都可能让人送掉性命的时代,虽然沈数身体好,她也不敢大意。
沈数老老实实地躺着,端详桃华的脸:“你瘦了些。”想也知道,隔离区那地方哪里是好呆的,之后又去查找炭疽病的源头,现在知道了他得病又风风火火赶过来,如何能不辛苦?
“你也瘦了。”桃华摸摸他的脸,沉吟了一下,忽然道,“那次我说过你的瞀视之症是血脉所传,不知可找到有相似病症的亲友了?”这次来西北,她就发现了定北侯府众人对她的态度并不友好,经郑嬷嬷各方打探,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定北侯府这边,并没有得瞀视之症的人。
沈数犹豫了一下,面对桃华了然的眼神,还是只能道:“舅母说,远近亲戚家都打听了,并没有……不过,或许是如你所说,有人血脉之中还有那个什么……基因,只是没有彰显出来罢了。”
桃华微微摇了摇头。定北侯夫人把七大姑八大姨家都打听过了,结果是一个都没有。携带色盲基因,却数代都没有一个人表现出来,这种情况就有点太少见。也难怪定北侯府会觉得她在撒谎,就连她自己现在都有点怀疑起来了。
稍稍俯下身,桃华仔细地看了看沈数的眼睛。沈数的眼睛不像殷家姐弟,但跟皇帝颇为相似,都是狭长的单眼皮,眼珠既黑且大,眼皮垂下的时候瞧着温和无害,一旦掀起来露出漆黑的瞳孔,就带了几分凌厉。
“看什么?”沈数声音微微有些沙哑。自从新婚之夜后,他们就为西北的疫情忙了起来,算一算,竟然足足有一月之久,夫妻两个连亲热的时间都少得可怜,更不必说这些日子根本就见不着面了。
桃华微微一怔,感觉手忽然被沈数隔着袖子握住,五根手指握得她有些发痛,突然明白过来,顿时脸上一阵发热,轻轻挣了一下:“别闹,说正经事呢。”
“我也在说正经事。”沈数低笑了一声,并不放开她的手。
桃华怕挣扎的力气太大,会把他身上的被子掀起来受了风,只得任他握着,道:“我在看你的眼睛。以前看过个法子,说是针灸之法或可改善瞀视之症,我想——等疫情平定,给你试一试。”
针灸治疗色盲,是前生桃华实习医院里的一个项目,桃华因为是实习医生,并没有资格参与,但也看了一些资料。原理上就是通过针灸刺激视神经,至于效果如何,可能还是要看个人体质。
之前一直觉得沈数是先天遗传性色盲,桃华没想起这事来,现在心里起了怀疑,倒觉得可以试一试。
沈数怔了一怔:“我——还能治好?”打小为了他这眼睛,先帝也罢,定北侯也罢,都为他延医求药,也不知想了多少办法,却都是不见效果。后来桃华告诉他这瞀视之症无法医治,他就更不抱希望了,这会儿忽然听桃华又说可用针灸之法,一时倒愣住了。
桃华迟疑着道:“我也不敢说一定能行,只是——试一试……”
沈数毫不犹豫地道:“好!”从前他没有这么希望过眼睛能治好,毕竟只是看不出红色,于他的生活实在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就是穿衣裳都不怕穿错了颜色,那不是有丫鬟侍卫么。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很想能治好眼睛。人人都说桃华爱穿红,说她穿红衣明艳照人,可是他却看不见。甚至在他们大婚那日,他的视野里都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灰,看不见艳红的喜房,看不见大红的龙凤花烛,也看不见他的新娘穿的正红色喜服。
如果有那么一天,他的眼睛也能看见,能看见桃华娇艳的红唇,能看见她红润的脸颊,能看见她穿着各种红衣的身影,那——他想或许就别无所求了。
桃华伸手在沈数眼前晃了晃:“怎么走神了,想什么呢?”
“没什么。”沈数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张下巴尖尖的脸。虽然看不到红唇粉颊,但那如同墨画般的眉毛、蝶翅般的眼睫、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也是鲜活明媚,能让他沉迷其中的。
“又走神了?”桃华无奈地又伸手晃了一下,总这么盯着她看,马车里还有丫头们呢,实在是有点儿那个……
沈数这才发现自己又看出了神,目光一转,看见旁边的桔梗儿一脸的笑,不由得干咳了一声:“我,我是在想那牛痘的事。等回去之后,这痘苗要如何炮制,又该如何给百姓们种上——西北的郎中怕是都在隔离区,人手也不够……”
桃华沉吟了一下:“西北郎中本来也不多,只靠他们自然不行。不过种痘苗倒也不是什么极难的事,我想——专门挑一些人来,教他们学些简单的医术,不但能种痘,日后也还有别的用处。”
这次西北治疫,她可算是知道没有专业人手的苦了。老实说,在疫区里用着那些军士和衙役,都用得她心惊胆战,唯恐这些人也染病倒下。如果能培养一批人手——不是说医生,那实在太难——而是类似护士的角色,那就能起到很大的作用。
☆、第161章 志向
沈数的马车才驶进定北侯府大门,就呼啦啦一群人围了上来,连定北侯都从营里回来了。
“舅父,舅母,我真的没事。”沈数并不用人扶,自己从马车上下来,进了屋里,“桃华说,再有几日就无妨了。”
定北侯夫人拉着他上下打量,见他脸上连个痘疱都不曾起,只有手背和小臂上稀疏有七八颗痘,且有几个已经开始干瘪结痂,果然不是天花那等可怕模样,不由得合掌念了一声:“谢天谢地,这几日可把我担心坏了。”这事儿都没敢告诉太夫人,生怕她再忧心过甚闹出什么事来。
定北侯站在旁边,虽然没有拉着沈数,目光却也一刻不曾离开过外甥,这时见他确实无事,这才道:“如此说来,这就是从牛身上过的天花了?”
“正是。”桃华这几天其实也累得不轻。在疫区的时候拿出当年加班的劲头来倒也没觉得怎样,现在精神略一松懈,又要照顾沈数,就觉得浑身都像散了架一样,强打精神回答定北侯道,“这种痘就是用牛身上的痘浆让人染上天花,虽然也会发热出痘,但却比人过人的天花毒性要小得多。”
定北侯夫人一时还没有想到这件事,现在听桃华说了,才突然明白:“这般说来——种痘并非生死攸关?”
桃华笑笑:“当然不是。倘若种痘跟生天花一般危险,那还种它做什么。”前头那位老郎中的想法没错,只是选的痘苗不对。毕竟牛痘这东西是从西方传进来的,在这之前中国用的都是人痘,在最初开始试验的阶段,安全性肯定是不够的。
定北侯夫人只觉得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猛地被移开了,整个人都像要飘起来一般,却又觉得两腿发软。她担忧了这么些日子,现在才敢相信,桃华先前所说的话可能都是真的:真的有避开天花的法子,真的能让孩子们再也不怕天花了!
定北侯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之前他下了狠心要让自己的两个儿子来先试种痘,可是那是自己的血脉,又如何会不担心不痛苦?这些日子他在军营之中忙得不敢让自己歇下来,就是怕一有空闲就要忍不住为两个小儿子担心,就要忍不住去想像两个孩子得了天花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景象。
殷茹呆站在一边,直直地看着沈数。从刚才马车停下,桃华扶着沈数下车开始,就一直站在沈数身边,她想去沈数身边,却觉得那里仿佛已经没了她的位置。
“舅父舅母,”沈数看看桃华疲惫的神色,“我有些累,想先去歇息。”
“对对对!”定北侯夫人连忙道,“你病还没好呢,先去休息!桃——桃华也快些去休息。”
桃华也是真的累了:“后头还有侍卫带了十几头牛回来,等他们一到,就可以准备种痘的事了。”
定北侯夫人连声答应:“你就放心吧,定然会安置好的。快去休息,热水都备好了。”
蝉衣和蝶衣都站在门边,两人跟其他人一样,都是风尘满面,黑瘦了一些,然而面上的神色却是截然不同。沈数一转身,蝉衣的脚就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但看见桃华,还是硬生生地站住了,垂下头来跟在蒋家的丫鬟们后头出去了。
沈数在定北侯府里的院子早就收拾好了,虽然桃华只在这里住了一日,但东西却早就由丫鬟们铺摆开来,此刻进去,什么都是齐全的。薄荷等人忙着要热水要饭食,进进出出的忙活了半晌,之后便齐齐退了出来,将正房的门掩上了。
“姐姐,这会儿用不着咱们了,先回去洗漱一下,换换衣裳吧。”蝶衣拉了一下蝉衣,笑嘻嘻地道。她也黑瘦了许多,然而精神却是极好,一双眼睛在颧骨略有些突出的脸上显得格外明亮。
蝉衣被她拉着,有些木然地回了自己房里。自有下头的粗使婆子们给她们也备好了热水。蝶衣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进了净房,把热水里泡的巾子捞起来往身上一抹,顿时长长舒出口气:“好舒服。这回去了那隔离区一次,可真是——哎,恍如隔世啊。”
“哦——”蝉衣心不在焉地敷衍着,站在床边发呆。
蝶衣的声音还在不停地传出来:“可不是么。说起来,从前每年冬天都跟着夫人去施粥舍药,见着那些人穷得衣裳都没得穿,就以为是苦得不行了。这回去了那隔离区,我才知道什么叫惨不忍睹。头一天进去,我就吐了好几回,还被王妃骂了。”
蝉衣被她的声音搅得心烦,只得取了换洗衣裳也进了净房,随口道:“不过是脏了些,死人你又不是没见过,怎么就吐了?”
蝶衣睁大眼睛道:“姐姐,这可不一样!”西北每年都有打仗牺牲和天寒冻死的,她们当然是见过的,可那终究好像是隔着一层的,不比这些病人,就在自己眼前腐烂、腹泻、?8 煌虏⒔ソニ廊ィ侵殖寤魇峭耆煌摹?br /> 蝉衣听她的描述,也觉得胃里有些作呕起来,皱着眉摆手道:“好了,既然觉得恶心就不要说了。”
蝶衣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现在已经不觉得恶心了。”她犹豫了一下,有点兴奋地道,“姐姐,我想跟着王妃学医。”
“什么?”蝉衣被她吓了一跳,“你想学什么?”
“学医!不,王妃说了,那个也不是医术,叫什么——对了,叫护理!”蝶衣兴奋地比划着,“就是教人如何照顾这些病人的。姐姐你知道吗?那疫区里的病都是会过人的,可是用了王妃的那些消毒法子,自己又注意,我们一个都没有染病呢。”
蝉衣脱口反驳:“那王爷还染病了呢!”
蝶衣忙道:“王妃说了,王爷染上那个牛痘,就是因为防护没有做好的缘故。要是好好防护就不会这样了。王妃还说,之前在隔离区的那些衙役和去照顾病人的家眷,他们其实很多都不懂护理,所以不能很好地照顾病人,还会让自己也染上病,若是她能教出一些人来,知道如何既保了自己,又能照顾病人,那这次疫病也会少染上几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