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只是脚上有些不自在。”锦衣男子语声有些勉强,似乎想起身走几步,却脚下不稳。虽有那小厮急着过来搀扶,仍旧撞在屏风上。这酒家所用的是纸屏,其底座不过是竹制,只图轻便,哪里经得住人撞,顿时歪过一边,将屏风里头众人都显露了出来。
蒋家人离得最近,自然都转头去看,只见锦衣男子由人扶着,面有痛苦之色。含章跪在他脚下,双手虚按在他膝上,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口中道:“老爷,可是腿又疼痛起来了?”
白鹿扶着锦衣男子,急道:“我就说不该来这湖边的,可不是受了湿气又犯了病?吴钩,快去叫车,再请个郎中来做艾灸。”
吴钩答应一声,就要往外走,可他刚一松手,锦衣男子才稍稍动了动脚步,就站立不稳要向一边趔趄下去,幸好被含章伸开双臂,死死抱住了。
白鹿惊呼起来,锦衣男子跌坐在椅子上,却伸手去按住自己鞋尖,紧紧皱起了眉头。白鹿声音里都带了几分哭腔:“吴钩,快去啊!”
吴钩颇有些进退两难,蒋锡在一边看着,便道:“这位小兄弟,你去叫车,我来帮你把人扶出去。”
锦衣男人抬起头来,苦笑道:“多谢这位先生。我这风湿之症,唉——”
蒋锡上前将他架了起来,口中安慰道:“风湿之症虽是麻烦,但只要移居气候干燥之地,便可大大减轻,并不妨事的。”
桃华在旁边,看着锦衣男子似乎迈不开脚步,忽然问道:“这位先生,你此刻究竟是膝头发痛,还是双脚脚趾疼痛?”
锦衣男子额头渗出细汗,看了桃华一眼:“似乎是双足疼痛。”
“老爷不是腿痛?”含章有些惊讶,“莫非是被什么硌到了?”
桃华看了看屏风里那一桌酒菜。桌边摆了四个空酒壶,一大盘白灼湖虾也吃得精光,还有一份蟹酱烧豆腐,也去了大半。
“先生是否在饮酒或食鱼虾蟹类之后,就易觉疼痛?”这恐怕不是风湿,而是痛风急性发作。这酒喝得不少,又进食这么多高蛋白的东西,很容易引发痛风。而急性痛风好发于趾端,这锦衣男子不是平常的膝关节疼痛,而是脚趾疼痛,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当然如果能让他脱下鞋子来看看脚趾关节,桃华就更有把握一些,不过她反正也不是要替这人看病,只是本着良心提醒几句罢了。
“姑娘怎么知道?”锦衣男子被蒋锡架着往外走,惊讶地转头看着桃华。他平日里倒没有注意,但现在桃华这么一说,倒还真是这样。
“既然有这些原因,先生日后应该禁酒,最好也少食鱼虾。与其治病,不如防病。”桃华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给了他一个提醒,“且这病症听起来不像风湿,先生还是请个好郎中仔细诊一诊才好。”痛风在表征上跟风湿性关节炎颇多相似,这个时候既没尿检也没血检,如果患者也没有向郎中讲明发作时的饮食特点,误诊也很有可能。且这位郡马本身大概就有风湿症,就更容易让人忽略这痛风之症了。
白鹿忙着搀扶锦衣男子,并未十分注意桃华的话,含章却把一双水濛濛的眼睛看了过来,急切地道:“这位姑娘竟是精通医术的吗?可有办法先给我们老爷止住这疼痛?”
桃华摇摇头:“我只是曾经见过有类似症状的患者,当时曾听郎中说过,此症与一般风痹之症有些不同,于饮食大有关系,应仔细向郎中说明方好用药。我听了记在心里,日后若能因此免了一些误诊也是积德之事,至于医术却是不通的。”
含章面有失望之色,但仍道:“姑娘有此仁念,一语提醒,也是大恩。”
此刻几人已经走到酒家门外,吴钩赶了马车过来,将锦衣男子扶上车内,酒家伙计已指点道:“往南边走第四条街有个回春堂,里头王郎中治风痹之症是最拿手的。”
吴钩抬手扔给他一小块银子,含章已经取了个荷包就塞在桃华手里:“多谢姑娘,多谢这位先生援手。”爬上马车,吴钩一甩鞭子,马车便绝尘而去。
曹氏望着那马车远去,啧了一声道:“也不知是什么人家,马车这般华丽。”
蒋锡随口道:“听口音像北边人。”接着转头看了看19 女儿,似乎有话想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道,“天色不早,我们回去吧,明日还要早起赶路。”
几人回了客栈,蒋锡将蒋燕华和蒋柏华都打发到曹氏屋中去说话玩耍,自己进了桃华的房间,兴致勃勃地问道:“桃华,你如何看得出今日那人不是一般的风湿之症?”
他虽然没有行医,但十几岁之前是跟着父亲和伯父正经学习过的。京中贵人多,身子也娇贵,有个小病小痛就喜欢召太医。这风湿症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常见的病症,所以蒋锡知道得多些,看出来今日那锦衣男子发作起来不似风湿,却没想到女儿也看了出来。
桃华眨眨眼睛:“爹爹,难道我那望诊之法是白学的吗?咱们南边风湿症多得很,我瞧得多了,也知道一点的。”
蒋锡严肃地摇了摇头:“不对。风湿之症是很多,你能看出不同来不算什么,可知道询问此人饮食,就是另一回事了。这个,不是望诊能诊出来的。”风湿和痛风的表征都在身体上,来药堂买药的人,不会像去找郎中看病一样脱衣露体,桃华一个姑娘家,自也不可能去扒着人家衣裳看,所以望诊虽然也包括”望”病体患处,但桃华是不可能都学到的。
桃华抿住嘴唇,心里微微有些紧张。蒋锡迟疑片刻,却问:“你是不是,还向苏老郎中学过诊脉开方?”
啊?桃华睁大眼睛看着蒋锡,一时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好笑。她这个天真的爹爹啊,到了这个时候,居然是疑心她向苏老郎中在学医?
蒋锡却误会了桃华的神情,连忙解释道:“桃姐儿,爹爹不是要怪你,你若是真喜欢医术,向苏老郎中学也无妨的,他知道咱们家的事,也不是外人。只不过——这事万不可再有别人知道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黯然之中又带着些愤怒。蒋方回出事的时候他已经十几岁了,并不是不记事的小孩子。父亲和伯父每日是如何研读医书精益求精的,是如何对每副药方都仔细讨论谨慎下药的,他全都看在眼里。可就是这样,因为贤妃身亡,就被先帝一句话评判成了不配行医。
且不说妇人生产本就艰难,贤妃又是难产,乃是险症,换了华佗再世,也未必敢说绝无差池。且贤妃之死,其中大有蹊跷,先帝不敢深查后宫,却拿一个太医撒气。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可是若细论起来,说一句与先帝有杀父之仇,也是不为过的。
“爹爹——”桃华不愿蒋锡再想从前的事,撒娇地抱住了蒋锡一条手臂,“咱们不是说好了的吗,女儿不会再让别人知道的。”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天地君亲事,君尚在亲之上,蒋锡纵然对先帝有怨愤,又能怎么样呢?
蒋锡一被女儿抱了手臂,心里就软起来,方才的愤怒伤感都抛到了一边,抬起手来想摸摸女儿的脸,却惊觉女儿已经是大姑娘了:“爹记得你八岁就跟爹去庄子上看草药,没过多久就对这些草药了如指掌,那丁公藤,当初还是你提出来入药的;又自己做了金疮药。这些,爹爹从前只以为你是看了家里的医书,通晓药性。后来,你在药堂里看出了错开的药方,这风寒风热,有些有经验的郎中都会诊错,你却能看出来,那时候爹爹就觉得,这不是看医书就能学会的了。”
这很显然啊,桃华暗想,也就是她这个爹,这么好糊弄,嘴上还要搪塞:“女儿也是误打误撞的,运气好,瞎猫碰上了死老鼠嘛。”说着,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女孩儿家家的,吐什么舌头,不规矩。”蒋锡嘴上说得严厉,语气却是极温和的,“你也别骗爹爹,爹爹知道你不是胡说的。严肃些,爹爹说正事呢。”
天哪,这是不好糊弄了吗?桃华只得坐直身子,嘟哝道,“爹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第38章 到达
蒋锡一旦认真起来,表情还是颇为严肃的:“苏夫人去惠山寺,却要带上你,可是你在苏家说了些什么?而后你又在惠山寺里诊出江少夫人的喜脉——说什么看见你母——太太有孕与江少夫人相似,外人听不出,爹爹难道不知道吗?风寒风热在表征上还能看得出来,喜脉却是非诊脉不能确认的。郡主赏了那许多东西下来,若不是你确诊了江少夫人的喜脉,哪里能得着?”
桃华眨眨眼睛,没想到蒋锡看起来有点天真,但在有些事情上还是很敏锐的嘛。
“你素来聪明,看起来在学医上,也有天赋。”蒋锡轻轻叹了口气,“有时候爹爹也后悔,不该早早就叫你管起家里的生意来,药堂也好庄子也好,少不得要在外头忙碌,倒是女孩子家的规矩都没有好生学。”
这不是马后炮吗?桃华毫无压力地在心里悄悄吐槽了一下老爹:“也就是在爹爹面前我才这样的,出门在外一定不会的。等进了京城,到了伯祖父那里我也会注意。”其实最初蒋锡只让她理家,外头的生意没打算让她插手,是她缠着蒋锡要去看看,蒋锡也就答应了。就蒋锡这样溺爱女儿的,哪怕当初要圈着她学规矩,只要她求一求恐怕也就败退了,现在说大话哪里有用呢。
“嗯,你素来是懂事的。伯祖父那里毕竟不是咱们自己家,若有什么不自在,且忍耐一时。”蒋锡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丹姐儿打小脾气就坏,如今虽说大了,也不知怎么样。若是她脾气还不好,你只管避着,横竖不过住几个月,等你伯祖父寿辰过了,咱们就回无锡。”
刚才还嫌女儿没有好好学规矩,现在一有矛盾,自己女儿又变成素来懂事了,真是护短的爹。桃华心里暗笑,脸上一本正经地回答:“爹爹放心,从前那是还小,大家都没分寸。如今年纪都长了,女儿知道怎么做。”三岁的蒋桃华自然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可十三岁的桃华就不一样了。
“嗯。”蒋锡满意地点了点头,忽然反应过来,“方才不是在说你学医的事么?你告诉爹爹,是不是还向苏老郎中学了诊脉?”
这是老爹你自己歪楼的呀。桃华思考了一下,决定来个半真半假,“初时就是看爹爹给太太诊脉,觉得有趣。不过苏老郎中说,女儿学得特别快,一点就通。”
蒋锡对此深信不疑。桃华六岁之前呆呆傻傻的,后来醒过来就显得比同龄的孩童更为聪慧,教她读书识字半点都不费劲儿,没几年就能帮他整理药草笔记了。且桃华将家中历代积存下来的医书和医案都读过,小小年纪就能看得下去这些东西,那么学医一点就通,也是合情合理的。
其实这里头有点误区。蒋家积存的医书桃华并没全读过,确切点说,是这辈子的她没有全读过,因为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她在上辈子就已经读完了。倒是那些医案她翻阅过,里头有些较为特殊的会仔细
不过蒋锡终日在外头忙碌,哪可能天天回来盯着看女儿读了哪本书?且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又没有别的儿女,也不常去朋友家中关注他们的孩儿,并不知道自己女儿这种读书速度有点儿太过惊人。
更妙的是蒋家男子都颇有读书的天份,蒋锡虽然诊脉学得平平,但幼时读书写字却并不很费力气,因此就更觉得自己女儿这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了。于是桃华随口搪塞一下,蒋锡就全盘相信了。
“你呀,这是承了你祖父和伯祖父的天份——”蒋锡先是高兴,随即就又伤感了起来,“可惜了,若是没有先帝的话……”
“瞧爹爹说的。就算没有先帝的话,难道我还能去行医不成?”
“怎么不能!”蒋锡扬起眉毛,“咱们家祖上,你有一位曾曾祖母,就是有名的女医。那时候咱们家还没有这药堂,不过是摇铃走街罢了。可你曾曾祖父要摇铃,你曾曾祖母却能坐在家里,就有女子上门求医。”
桃华真要对蒋锡刮目相看了,居然如此开明:“爹爹真的觉得,女子也能行医?”
“当然能。”蒋锡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又有点后悔了,“不过现在咱们家这样子,怕是不成的。”
桃华笑了笑:“我知道,不过是问爹爹一句。只要爹爹不觉得我这样是不守规矩就行了。至于行医我却没想过,只不过看见病者,有时忍不住要提醒几句罢了。这也应该不违了先帝的话吧?”
蒋锡叹口气,半是欣慰半是遗憾地摸摸女儿的头发:“祖上有言,医者父母心。如今虽不能行医,但我蒋家女儿,该有这等仁心。你虽然给人诊过脉,但不开药方,不收诊金,就不算违背先帝。不过,你到底年纪还小,不知道这世上人未必个个都是好心,那忘恩负义的也大有人在。所以便是仁心,也不得不防着些。你今日做得就很好,既提点了那人,又不显出自己的本事,便是有人看见听见也拿不到把柄。”
桃华看着蒋锡,油然生出一种怜悯的感觉。她这个平白捡来的爹爹其实大大咧咧得很,什么事都能不放在心上,有时候天真得跟个孩子似的,没想到在这件事上却如此仔细,可见当初受到的伤害极其深刻,令他不得不仔细。
蒋锡所说的,跟桃华的想法基本一致。说起来桃华真正算得上行医的,也只有为谭香罗诊治的那一例,这也是她为什么要谭太太对外保密的原因。
“我都记住了,爹爹放心。”桃华把脸靠到蒋锡肩膀上,“等去了京城,我也就不做这样事了。”那里毕竟是天子脚下,熟悉当年旧事的人多,神经估计也比无锡人敏感。且她还有个堂姐在宫里呢,没准就遭了谁的忌,再逮着她的好心给蒋家扣帽子,桃华自觉自己没这么傻。再说现在她也不是医生,可不需要讲什么救死扶伤的天职,就算看见了病人不治,良心上也没啥过不去的。
蒋锡与女儿做了一番长谈,心里又是自豪于女儿的天资聪颖,又是伤感于忆起父母旧事,摸了摸桃华的头发,又想起妻子已故,也无处去告诉她女儿的聪慧,蔫蔫地回自己房间去了。蒋家众人今日也算游玩了一番,人人都有些疲倦,遂早早睡下,第二日仍旧照常登船,直往汉口而去。
到了船上,桃华才想起昨日含章给的那个荷包,随手打开一看,却是两个海棠花样的小金锭,每个足有五钱重,只为了一句提点,这谢礼可也不算轻了,果然当郡马的人,家里就是有钱。
这件事在旅途之中不过是一点小插曲,船到汉口之时,众人已经快将此事忘记了。
自汉口再往长安去,就是陆路了。蒋家众人雇了几辆马车,然而不晕船的人却晕起马车来,上到曹氏和蒋燕华,下到丫鬟小厮们,竟有一大半的人都被马车颠得七荤八素,最初几天更是常有人哇哇大吐,到后来吐倒不吐了,却是个个如霜打过的茄子一般,脸都是黄绿色的,躺在马车上动都动不得。
幸好蒋柏华这小胖子皮实得很,在马车上只是头一天不大自在,第二日就又活蹦乱跳起来,还能缠着桃华继续做识字卡片,背起那几句《三字经》来中气十足。
蒋燕华躺在车里,看着桃华跟蒋柏华玩闹,有气无力地道:“姐姐身子真好……”她现在嘴里含着腌姜片,还一动也不敢动,只要头侧一侧,胃里似乎就有东西往上冲。虽然她早晨只喝了几口米汤,这会儿肚子里该是空空的才对。
桃华摇摇头,拉起她一只手,替她揉按几处穴位:“你呀,没事也该多走动走动,身子强健了,路上反应也不会这么大。且马车上既不宜看书也不宜做针线,否则就是晕上加晕。”蒋燕华要绣的那屏风在船上没做完,上了马车之后第一天晕得没那么厉害,还硬挺着想再绣点,结果是一口全吐在屏风上,一整块刺绣都不能用了。
桃华没亲眼见着,是薄荷看见萱草去悄悄丢掉一件东西,跟在后头看了看,回来告诉桃华的。一块上好的香云纱,上头绣的图案已经被呕吐物糊得分辨不清,薄荷也没敢靠前,生怕被熏得自己也吐出来。
蒋燕华有些心虚地道:“给伯祖父的帐子还差几针,我原想着在路上赶出来……”结果这下可好,将要绣成的第三块屏风毁了,等到了京城还要重新再做,真不如当时不要赶的好。
桃华笑笑,没再说什么。反正该说的话已经说了,蒋燕华听不听都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