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燕华摇摇头。她挨个人都问了,可是谁都不承认多拿了钱。
“你是怎么发的?”桃华沉吟了一下,“就是叫人直接来领的?”
“是……”蒋燕华有些迷惘,“若不然,还要怎么发?”
桃华叹了口气:“你就没想过,先将每个人的例银分开来,待数量核对无误,再对照名字发放?”
“那多麻烦——”蒋燕华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她被做冬衣的事都闹得头大,还要绣屏风,只觉得时间不够用。
“嫌麻烦,所以你宁愿自己往里填钱是吗?”桃华淡淡地刺了一句。
蒋燕华顿时没了话说。桃华看她一眼,到底还是说:“你初学管家,应以不出错为第一,不要怕麻烦。等日后做习惯了,再图个省事也来得及。这次少的一百钱,我一会儿叫人给你送过去,下次若再有错,可就要你自己填补了。”
蒋燕华松了口气,连忙道:“谢谢姐姐,我知道了,下次一定不会再出错。”等她绣完了屏风,自然就有足够的时间来细细学习。
桃华点点头,看着她出去。薄荷放好了东西走出来,小声道:“我看二姑娘眼睛底下发青,似乎夜里不曾睡好。这些日子萱草买了许多绣线,问她又不说,也不知二姑娘在赶着绣什么。单是一床帐子,好像也用不得这许多线。”
“随她去吧。”桃华伸了个懒腰,“我还有最后一扇屏风呢,先把自己的事做好,别的——只要她不生事,做点什么也是她的自由,你也不必事事都要打听。萱草到底是她的丫鬟,若是什么事都往外说,也不是忠仆之道。我看那丫头有分寸,倘若是什么不好的事,她会透露一二的。”
蒋家的礼数应酬并不算多,又是旧有的惯例即使蒋燕华帮不上什么忙,桃华自己处理起来也游刃有余。所需要特别加厚一点的,无非是今年送给苏家的礼。一则是为了玳玳花茶的谢礼;二则一出正月蒋家就要往京城里去,等不到苏夫人肚里的孩子出生,要预先送一份礼过去。
桃华叫人去银楼打了一副赤金空心长命锁,另带自己绣的两个肚兜。长命锁是常见的祥云如意图案,肚兜上的花纹却是桃华自己画的。苏夫人拿在手里,瞧着新鲜:“这是什么花样?”
“是使君子花。”桃华解释,“此药专治小儿病症,围在身上,也算求个平安。”
“使君子倒听说过,不想这花倒也好看。”苏夫人将肚兜捏在手里,只觉布料极为柔软,怕是买了细软的棉布,又仔细揉过一遍,且所有的线头都藏在布里,贴着小儿皮肤的一面竟摸不到一点硬处,知道是费了心的,不由眉开眼笑,“还是你有心。”
桃华笑笑:“出了正月就要跟着父亲去京城,不能眼见小公子出生,所以先送上薄礼。等从京城回来,再来看小公子。”
苏夫人肚子已经显怀,说话的时候手也不自觉地放在上头,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轻笑道:“其实若是个女儿,我们也高兴。”
桃华笑道:“乡下人都说,姐姐带着弟弟跑。若先生个姑娘,将来还会帮着照顾弟弟呢。夫人还年轻,将来只怕生烦了的时候都有。”
苏夫人笑起来道:“借你吉言了。”她多年无孕,其实心里颇有压力,如今发现自己其实能生,这心便放回了胸膛里。说起来她才二十出头,许多妇人到三十出头还在生产,这么一想,果然还有许多时间,因此虽然也盼着一举得男,但若生个女儿,倒也并无不好。
出了苏家,桃华又去了谭家。三个月的药用下来,谭香罗的病基本已经痊愈,不但脸色愈见红润,人也胖了些。谭太太许给她的铺子已然开始营业,赶着年前这段时间卖了好些点心出去,尤其是那酥酪夹饼,因天气寒冷不易变质,销量颇好,每日做五十盒,只一个上午就抢光了。
人有了寄托,精神立刻不同往常。桃华在屋子里才坐下,就见谭香罗满面笑容地进来,连说话的声音也响亮了许多:“妹妹来了。我刚刚在厨房,劳妹妹久等了。”
“谭姐姐又做了什么新鲜点心?”桃华捧着茶杯笑,“瞧姐姐这精神的模样,想必这些日子点心铺定是日进斗金。”
谭香罗也是直笑,从身后的轻绯手中接过食盒,亲手往外端点心:“哪里有什么日进斗金,不过是这会儿赶着年节,才能多卖些个点心。我想着出了正月就是龙抬头,家家要吃龙鳞饼,就先做点来试试。妹妹尝尝。”
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吃什么东西都要带个龙字,比如水饺叫龙耳,米饭叫龙子,面条叫龙须,馄饨叫龙牙,就连蒸饼上头也要做出鳞形图案来,叫做龙鳞饼。
谭香罗这个饼有些像葱油饼,只是味道特别的清香,桃华尝了一个,觉得厨艺这种东西真是要有天赋的。她看过的食谱肯定能秒杀谭香罗,但谭香罗做出来的点心也足可以秒杀她了。
“姐姐这手艺,点心铺子以后生意兴旺定是没有问题的了。”
“能养活我自己就好。”谭香罗舒了口气,随即又叹了口气,“妹妹想来也听说了,我爹娘听说我要开铺子,立时就来找我了。”
桃华倒是听说她的爹娘登了大房的门,但具体怎么回事倒是没有打听,不过这里头的事不问也能知道,必然是发现女儿竟还能做棵摇钱树,便又贴上来了呗。
“说是要给我再说门亲事,嫁个什么开酒楼的。”谭香罗眼里含着冷笑,却又有几分凄然,虽则早知道爹娘狠心,然而事到眼前总归还免不了伤感,“这是看上我的手艺还值几个钱了。先是想赖大伯母坏了我的亲事,碰了钉子就又打主意把我再卖一回。妹妹,我有时候忍不住要想,是不是上辈子我做了什么坏事,才遇到这样的爹娘?”
“什么前世报应都是无稽之谈,“桃华微微一笑,“不过是编出来骗人的。一则是骗人忏悔,他们便好得些钱财;二则是让受苦之人不生反抗之心,乖乖听人摆布。姐姐若信了这个,可真是一辈子不得出头了。如今都说,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姐姐是嫁过一次的人了,以后如何,就是父母也管不到的。”
谭香罗紧紧拉了她的手:“妹妹这话说得我心里一下子就亮堂了。我只想着,不管怎样,大伯母帮我这些,陆家表妹还请了妹妹来给我治病,都不是为了叫我再让爹娘卖一回的。”
“姐姐只要有这信心,任谁也摆布不了你。”桃华深觉欣慰,“我不久就要跟父亲去京城一趟,等从京城回来,姐姐的铺子定然日进斗金,到时候我再来蹭姐姐的点心吃,姐姐可别嫌我烦。”
☆、第36章 上
出了正月,蒋家全家离开无锡,坐船向京城出发。
南边的二月初比北方暖和许多,只是江风里带着湿意,吹在身上便觉得格外冷些。
桃华捧了手炉,裹着披风,在船舷上看风景。两边江岸已经有星星点点的绿意,近处是早芽的柳树,远处则是新生的青草,看在眼中说不出的舒服。
蒋柏华被三七抱着,也在甲板上看风景。蒋家租不起大船,甲板上地方不宽敞,桃华怕他落水,不许他自己在甲板上走动,这会儿就有点不高兴,噘着个小嘴,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还不忘时时瞅一眼桃华,做出一脸委屈的模样来。
桃华被他逗笑了,伸手捏捏他的小胖脸:“船晃啊晃的,万一你跌倒了掉到水里去怎么办?那就捞不起来了。等到了京城,姐姐带你出去看街景。”
蒋柏华本质上来说还是一个挺好哄的孩子,桃华随便开了张空头支票,他就满意了。不过两岸的风景对一个才两岁的孩子来说并没多少吸引力,一会儿他就看腻了,拉着桃华的衣襟要求:“摆板板。”
他说的摆板板就是古代七巧板,现在还叫燕几图。其实他自己会摆,然而一定要拉个人在旁边看着,好让他随时炫耀。
“好,我们去摆板板。”桃华把他接过来抱在怀里,往舱房里走。这小子又重了些,桃华这样经常抱他,觉得自己的力气也大了些似的。
这船中间是两间大舱房,有门相通。蒋锡与曹氏住一间,桃华和蒋燕华带着蒋柏华住一间,其余下人们只得在小舱房里挤一挤了。可喜全家上下人等并没个晕船的,船虽小了些,却也没什么不适。
桃华抱着蒋柏华进了自己住的那间舱房,听见隔壁舱房里隐约传来曹氏的声音:“这边,这边没绷好。”
两间舱房中间只有一道竹帘相隔,桃华顺手撩起帘子往隔壁瞧了一眼,就见曹氏和蒋燕华凑在一起,听见帘子响动,蒋燕华飞快地拉过旁边一条披风往面前的东西上一盖,抬头强笑道:“姐姐不在上头看风景了?”
“柏哥儿要回来玩。”桃华微微一笑,故意问了一句,“妹妹在船上还做针线?仔细眼睛。”
蒋燕华干笑了一声:“不过是想在披风上绣个边,闲着也是闲着。”
桃华点点头,放下了帘子。刚才那一眼她就已经看见了,蒋燕华眼前摆的是一块银红纱料,上头用黑色丝线绣着铜钱大小的图案,只是没看清是什么图案。看那纱料大小质地,仿佛也是桌屏之类,只是她既已给蒋老太爷绣了帐子,这东西又是绣给谁的?
该不是绣给南华郡主的吧?这念头只在脑海里闪了一下,就被桃华抛下了。京城里头可不比无锡。江恒出外游玩,可能会到市井人家拜访一二,可回了京城,他是万不会跟个五品官儿家里走动起来的。何况她们只是在京城居住数月,应该不会再有机会遇到南华郡主了,那就随便蒋燕华爱绣什么就绣什么吧。
其实蒋燕华和曹氏凑在一起偷偷绣花,倒让桃华十分省心。蒋锡一天里多半在甲板上,跟着船主问些水上的风俗见闻,有时还挥竿钓鱼,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一无所获,但他乐在其中,若是哪天钓上几条寸把长的小鱼18 ,便得意洋洋到妻女面前显摆。
于是桃华等于独占了一间舱房,除了陪蒋柏华玩耍,剩下大把的时间可以自由使用。路上不必再操心管家理事,也不必核对账目,简直就是休假一般了。蒋柏华今年九月已经满了两周岁,借着这个时间,她打算给蒋柏华做一套识字卡片,可以开始教他识字了。
“姑娘,该敷面膜了。”薄荷捧着一个杯子进来,里头是调好的药粉糊。这是蒋家家传的白肤方子,至于面膜这个词儿,却是她跟桃华学来的。
桃华有点头大:“薄荷,也用不着天天都敷吧……”
薄荷一脸严肃:“姑娘这几天总在甲板上站着——”
“我也没站多久啊……”只是晒晒太阳,补充一下维生素d罢了。再说,从前薄荷也没这么积极地督促她敷脸。
“姑娘,咱们这可是进京呢。”薄荷很有耐心地盯着桃华,一副不敷不罢休的模样,“那天奴婢听江公子那个小厮说了,京城的姑娘,都养得白生生的。”
桃华颇为惊讶:“你跟青盏还聊这个来着?”
“就是随口说说。”其实是那天出去走月亮的时候,青盏跟薄荷闲扯,随口说了一句蒋燕华像京城里的闺秀,桃华就晒得略黑了些。
其实青盏是想问一下桃华是否经常去药堂,比普通人家的姑娘更辛苦,以致于都晒黑了。他也不是要评价人家姑娘的肤色,只是旁敲侧击想问问桃华是否精通医术,好满足一下自己公子的好奇心罢了。
但这话听在薄荷耳朵里就觉得十分刺心,仿佛说自己姑娘不如二姑娘肌肤白皙似的,因此船上既然无事,便逮住了桃华频频美白。
桃华只得举手投降,放下纸笔,任薄荷把那药糊慢慢涂到脸上颈上,甚至手背都涂了一层,然后躺下来装木乃伊。蒋柏华看得有趣,嘻嘻笑着也跑过来,笔直地躺到桃华身边,闭上眼睛傻乐。
“你这个小呆子。”桃华挠挠他的小肚子,“姐姐考考你,人字是哪一个啊?”
桌子上摊着十几张巴掌大小的纸片。这纸片是用几层竹纸粘起来的,拿在手里硬硬的,颇有点质感。纸片正面写着字,反面则画着对应的画。有日,月,火,人等最简单的一些字。
蒋柏华一骨碌翻起来,像小狗似的爬到桌子前面,对着纸片看了一会儿,伸手拿了一张,又噌噌噌爬回桃华身边,把纸片举到她眼前:“人!”
桃华睁开眼睛看了看,笑起来:“对啦。柏哥儿真聪明。那,火字是哪一个呀?”
蒋柏华很有成就感地又爬回去,另换了一张卡片拿回来。在他看来,识字是一件很有趣的游戏,乐此不疲。十几个字他几天就记住了,还催着桃华教更多的。
姐弟两个正在做着游戏,船身忽然晃动起来,似乎停下了。
“怎么了?”桃华侧耳倾听,外头似乎隐隐有喧闹声传来。薄荷从舷窗探头看了一会儿,道:“前头好像有两条船争水道,堵住路了。”
这个时空的历史在北宋末年的时候拐了个弯,建立大明的不是朱元璋,而是一个姓沈的官宦子弟。他自称家谱上溯可至唐朝的文学家沈既济,反金是为恢复大唐盛世,因此最终定都于长安,而并不是像桃华所知的那个明朝一样,先定都南京,又迁都北京。
蒋家从无锡出发,走水路经九江到汉阳,然后从汉阳改陆路前往长安。这条水路是本朝一大运输命脉,九江口更是多船必经之地,在这里出现交通堵塞的情况也是司空见惯。桃华没在意,继续跟蒋柏华玩识字游戏,可是直到她该起身洗脸,船仍旧停着不动。
“怎么前面还在堵着?”桃华有些诧异了。这里船的确多,但正因如此,谁也不敢堵着不动,因为一艘船停下,后头可能就堵了一串船,甚至整片江面都腾挪不开,这可不是小事,“走,去甲板上瞧瞧。”
“姑娘把帏帽戴上。”薄荷不容置疑地递过帏帽来,“外头人多,可不能随便抛头露面的。”
桃华哭笑不得:“薄荷,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以前在无锡,难道她去药堂去庄子上,就不算抛头露面了?
薄荷很坚决地说:“不是陆姑娘信上说的吗?金陵城里都这样,等进了京城,规矩就更多了。姑娘现在学起来,也免得到时候——”
桃华觉得一阵无语:“到时候怎么样?”陆盈来过那封沉郁憋闷到了极点的信之后,后面的信件似乎都恢复了之前的活泼,里头絮絮地讲着跟嬷嬷学规矩的各种琐事,仿佛那一条条的规矩都是极有趣的事。桃华从那些语句里看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而薄荷居然拿那些规矩当起衡量她行动的准绳来了。
薄荷犹豫了一会儿,才嘟哝着说:“京里大老爷家里还有几位姑娘呢,别到时候,她们说姑娘——说姑娘不懂规矩。”
长房的三老爷蒋铸娶的是商家女,又全家长年在外,薄荷倒还不担心。可大老爷蒋钧除了长女梅华入了宫之外,还有一位嫡次女蒋丹华,和一个庶女蒋杏华。
“奴婢听说……”薄荷吞吞吐吐地道,“听说当年就是五姑娘把姑娘你……这次她见了姑娘,万一……”
桃华轻轻哦了一声:“你要是不说,我倒还真的要忘记了。”
薄荷说的,就是原来的蒋桃华致傻的原因。正是蒋丹华因为抢玩具将原来的蒋桃华推倒,才将她摔成了痴傻,并在三年后落水溺毙,使得陶华有了第二次生命。
“不过,那时候都是小孩子,不懂事。现在五姑娘也十三了,应该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当时蒋丹华才三岁多点,比桃华还小两个月呢,就能霸道地把姐姐推倒,也的确是脾气够大的。
薄荷低声道:“那可未必……这几年京城里来的送年礼的人,奴婢也跟他们说过几句话,听说五姑娘在家中最为受宠,压得四姑娘抬不起头来呢。”
桃华笑了笑,接过帏帽戴上:“好了好了,就是一顶帏帽而已,还扯得这么远。你放心吧,如今我也不是三岁小孩子了,难道还护不了自己?”四姑娘蒋杏华是庶出,桃华扪心自问,觉得如果是自己,恐怕也不会对个小妾所出的妹妹有多好的。
走上甲板,桃华才发现江面上果然堵得够呛,前头两艘大船头顶着头,谁也不肯相让。那正是水道最窄之处,这两艘船又大,往那儿一对,后面谁的船都过不去。
“那好像是官船。”薄荷踮着脚张望,“奴婢在码头上见过一艘差不多的,说是知府老爷那样的官才能坐呢。”
桃华凝目望去,那两艘船大小差不多,看起来都十分气派,此刻船头上各站了数人,正对着吵嚷,显然谁都不想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