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到了吵架的时候,心里想的跟嘴上说的就是两回事了。那些反对给蒋铸官职的人,自然是口口声声抨击蒋方回医术不精,还把先帝亲口所说蒋氏不配行医的话翻出来。而赞同陆大将军的人也有不少,有人立刻反驳:先帝当时虽然在气怒之中说了那句话,但在蒋方回死后却并不曾再行降罪,就连蒋大太医当年引咎辞去太医之职,先帝还曾挽留过,可见所谓不配行医的话,不过是先帝急怒之中随口一说罢了。臣为君讳,先帝尚有补救之心,尔等却揪着这话不放,究竟是何居心?是想让天下人都说先帝不够仁慈宽厚,随便就迁怒医官吗?
要说这文人说话就是厉害。倘若换了个武将出来说这番话,定要被人抓住痛脚——你是说先帝当年乃是迁怒医官吗?是说先帝怒中失言吗?你不知道皇帝金口玉言,只能对不能错吗?
偏偏说这番话的人是个御史,御史本就靠嘴吃饭,这番话经他说出来,人人都听得懂其中意思,但找不到可以抓的把柄——此御史未说先帝一句坏话,反而把先帝捧成一个知错就改的人,连《左传》都说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唯其先帝不以非为是,才正见先帝之贤德,尔等扭曲先帝之意,就是要抹黑先帝名声。
总之他这一番话,叫不少掀蒋家底牌的人都闭上了嘴。尤其之前还有人说,以蒋家当年之罪,现在连长房的蒋钧都不该为官,也没有送女入宫的资格。也被这御史骂了——你的意思是说今上不孝,竟然违背了先帝的意思,纳罪女入宫吗?
所说文人杀人不用刀,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他不但捧了先帝,还把话题扯到了今上身上。先帝那毕竟是个死人了,说一说也不很要紧,可今上就在眼前呢,虽说如今后族占了朝廷半壁江山,可皇帝终归是皇帝,真要记恨一个人的时候,也总会有点办法的。
于是一场吵了两天的架就此落下帷幕,皇帝应陆大将军之请,给了蒋铸一个正七品文林郎的散阶。
所谓散阶,就是只有官阶没有实职,确切点说,就是只给了蒋铸一个官的虚名,并不让他做实事,不过可以拿到俸禄。
散阶官员的俸禄比同级的实职官员要少,正七品的文林郎一年也不过几十两银子,还不够蒋铸一家子出去喝几次茶的。然而这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官身,从此后蒋铸就不再是商,而是官了。且有了这散阶官职,以后他谋起实缺来,也比级别低的官员更为方便。
赐官的旨意下到蒋家,蒋铸自然是欣喜的,私下里对景氏说过,比起这个文林郎的散阶来,更让他高兴的是在皇帝面前挂了号。毕竟只要皇帝记得他,将来他的机会就比那些默默无闻的人更多些。
虽是散阶,但也是一件大喜事,蒋家原该庆贺,只是因蒋老太爷寿辰在即,蒋铸也不愿在父亲寿宴之前先宴请宾客,一则未免失礼,二则为一个散阶就大宴宾客,也实在太轻佻了些,三则——蒋钧心情很差。
蒋钧一个五品官儿,并没有上朝的资格。可是朝中争吵的那些事,各部衙门里又岂能不知?他因着女儿小产才升了官,背后不知有多少人眼红,捉住了这次机会,少不得在他面前说些怪话,以至于蒋钧这些日子回到家中,总是黑着脸的。
他不能怪弟弟想谋出身,但这口气也实在难咽,难免要发泄一二,于是正院中这几日人人都有点儿战战兢兢,噤若寒蝉的意思。
“听说靖海侯府的大姑娘四德俱全,原以为定能中选的,没想到竟也没入宫。若不然,宫中至少还要再多一位嫔呢。”景氏笑眯眯地端着茶说着闲话,目光时不时掠过一旁的小于氏脸上,兴致勃勃。
小于氏简直一句话也不想说。蒋钧苦读十年,二十三岁就中了进士,熬到如今三十多了,才只得一个正五品。蒋铸一个商人,读书远不如兄长,只是捐了几车药材就成了正七品,多少寒窗苦读考了功名的人,还未必能混到这个品阶呢。真是满腹经纶不抵白银千两,这世上哪还有个公道呢。
于氏自然也不喜欢这个消息。哪个做嫡母的愿意看见庶子出头呢?从前做个商人也就罢了,再是锦衣玉食家财万贯,终究也就是个四民之末,与四民之首的士差着好几层呢。可如今,庶子居然也得了官,虽说品级上还差着,但有陆大将军提携,谁知道将来怎么样呢?
与蒋铸的春风得意比起来,蒋梅华在宫中处境越发显得尴尬。虽说入宫的秀女大半都只是低位,但毕竟年轻,鲜花嫩柳的一般,比不得蒋梅华已经快二十岁的人了。何况赵充仪又是于氏姻亲,她进了宫,蒋梅华对皇后还有没有用处,只怕就难说了。小于氏一想到女儿,就觉得这口气堵得更厉害。
这婆媳两个都不吭声,景氏也不以为意,转头笑向曹氏道:“三弟妹,听说你娘家跟靖海侯是同族?”
小于氏心里暗骂,冷冷地瞥了曹氏一眼。她可还记得曹氏那个娘家哥哥干的好事呢!
曹氏坐在那里正心不在焉。选秀才一结束,她就叫萱草去了曹五太太处询问,曹五太太先说曹家得了太后允准,并未将曹蕙选入宫中,之后却又支吾起来,只说太夫人近日身子不适,不宜见客,所以现在还不方便带曹氏和蒋燕华去拜见云云。
这下子,就算曹氏再糊涂也听出来了,果然这位嫂子正如蒋燕华所说,根本没想将她们引见给靖海侯府。
☆、第53章 丫鬟
依蒋燕华的意思,就要立刻以蒋家的名义写封帖子,送去靖海侯府。曹氏却还有些迟疑。自打青果母女被卖之后,她做什么事都不方便了。白果虽是伺候得十分精心,但曹氏心里也明白,她是蒋家的丫鬟。同理,蒋燕华身边的萱草和外头跟着来的三七等小厮们也是一样,让他们去打听靖海侯府的消息可以,但要瞒着蒋锡和桃华去送帖子,用的还是蒋家长房的名义,那就不成了。
这几天母女两个就为这事发愁,想不出要如何瞒过蒋锡和桃华跟靖海侯府搭上,因此做别的事难免走神,景氏问了这一句,曹氏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道:“是。我父亲跟老靖海侯是兄弟。”
小于氏心里冷笑,不由得有几分讥讽地道:“这么说也是本家了,弟妹也该带着孩子们上门问安才是。到京城这些日子了,还不去请安未免太失礼。”说什么父亲跟老靖海侯是兄弟,只怕江南曹家的人去了靖海侯府就被当成打秋风的穷亲戚,门大约都进不了吧。曹五死皮赖脸地巴着靖海侯在尚宝司做了个小吏,还不是要想尽办法讨好上司。真是兄弟,也不致如此了。
曹氏尚不知自己这句话说得略有些招人嫌。其实她说的是真话,然而江南曹家与京城曹家简直天差地别,这般大喇喇地说个兄弟,听在知情人耳中只觉好笑,又觉得她浑身骨头没有二两重,沾了靖海侯府的边就恨不得能飘上天。
桃华本坐在一边默不作声。每天定时的请安着实无聊,原本只是早请安,如今蒋铸一家回来,便成了早晚各请安一次。从前于氏晨起梳洗自有丫鬟们伺候,现下也变成了要小于氏和景氏一起服侍,显然是存心要给庶子媳妇立规矩。
景氏倒是见招拆招。她是个精明人,时时处处比着小于氏去做,既不抢先也不落后,于氏便是想挑剔一二,也找不出什么错处来。
桃华冷眼旁观,景氏对于氏的想法显然一清二楚,立规矩时从没有半分不情愿的模样,且笑容满面,任谁也挑不出半分不是。连《论语》里子夏问孝,圣人都回答说“色难”,意即“对父母和颜悦色是最难的”,于是景氏如此,算得上无可挑剔。然而她言笑之中,时不时的就要刺小于氏几下,于是不单小于氏恼火,连于氏也跟着不悦,这规矩立起来,也不知道究竟是给谁找不痛快呢。
桃华觉得这事真是十分无聊。既然相看两厌,何如不见?有这时间做点啥不行,看看书,绣绣花,再不然去园子里逛逛都好,却偏偏要浪费时间在这里打嘴头官司。如果这是演戏,这情节已经无聊到她连看都不想看了,更何况时不时的,还要把他们二房也扯进来,譬如说谈到靖海侯府的时候。
“大伯母说得是,既来了京城,总该去向长辈问安,只因靖海侯府也要参选,这时候登门不免添乱。既然选秀事毕,过些日子就去递了帖子,无论太夫人是否有暇,礼数上总该周到了才是。”
曹氏又惊又喜地看了桃华一眼,有桃华这句话,倒省得她还要想办法偷偷去送帖子了。
蒋莲华眉头微皱,看了景氏一眼,心下略有些埋怨母亲不该提到靖海侯府。她知道母亲的意思是在讥讽大姐姐在宫中的处境,若是靖海侯的大姑娘入宫,少说也是九嫔,到时压在大姐姐头上的人就又多了一个。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曹家来说事,虽说曹氏只是桃华的继母,可总归是一家子,踩了曹氏的脸面,难道桃华就很有脸么?
景氏接到女儿的目光,心下也有点后悔。她提起靖海侯府原不过是为了刺刺婆母和嫂子,只是因为于氏和小于氏都未接话,才随口向曹氏说了一句,倒没想到被小于氏借机刺了曹氏。她是个精明人,这几日已然看得明白,桃华与曹氏这个继母关系并不和睦,然而在外面却又向来维护曹氏,这不是为了曹氏,而是为了蒋锡的脸面。难得女儿跟桃华说得来,她方才说话时实在该再多想一想的,果然是这些日子得意便有些忘形了么?
小于氏乃是这几日因景氏憋着一口气,却又无处可出,便发泄到了曹氏身上,原想讥刺曹氏攀高,但桃华如此明白地说出来见或不见都是尽礼数,她倒无话可说了。
一时间屋里静默了片刻,桃华便起身道:“屋里还有些事情,伯祖母与两位伯母安坐,我们就先回去了。”
于氏原本半闭着眼睛坐着养神,此刻睁开眼睛看了桃华一眼,点了点头。景氏见状,笑吟吟也带着蒋莲华告退了。待众人都出了屋子,于氏才看了小于氏一眼:“你平白的又去惹二房的做甚?”
小于氏不服气地道:“是二弟妹先把话说到曹家去的……”
“她说她的,你何必接口。”于氏皱起眉头,“你便有气,也不该往二房那里撒。你看桃华那个丫头可是个软和的?你是长辈,若是被她顶上一句,脸面上好不好看?”
小于氏一怔:“她敢!”顶撞长辈,这要是传出去,对女儿家的名声可是大大有损,桃华也到了议亲的年纪,自当特别爱惜羽毛才是。
“她怎么不敢?”于氏轻轻哼了一声,“你别小看了那丫头,那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横竖过些日子她就回无锡了,就算顶撞了你又怎么样?”
小于氏忿然道:“她还敢顶撞我!这些日子老爷在衙门里受的气,还不是因为当年二房——”
“住口!”于氏倏地低喝了一声,脸色也难看起来,“你说什么呢!”
小于氏一时激动,话脱口而出,现在被于氏喝止,才突然想起来,当年二房获罪的事,在蒋家乃是碰不得的禁地,蒋老太爷曾明令过家里人不许再提此事,就连小于氏心里也知道,当初贤妃身亡,这究竟是不是蒋方回的错处,还很难说呢。
“儿媳失言了……”小于氏低了低头,但心里憋的那口气还是出不来,“可老爷才是最冤枉的,这些日子就因为二弟谋官的事,在衙门里被多少人指指点点……”
“你也说了,这是因为老二,怎么转头却去找你三弟妹的麻烦?”于氏皱着眉头,不悦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也回去歇着吧。过些日子老二会自己买处宅子搬出去,到时候你眼前也就清净了。至于说老大——衙门里头说什么的没有,就不为这事,也会为别的事,让他沉住气才好。”
小于氏见她脸色实在难看,不敢再说什么,轻轻应了一声就带着丫鬟退了出去。她一走,于氏闭着眼睛坐了片刻,也对身边的丫鬟摆了摆手:“你们也都下去吧。”
伺候她的两个丫鬟银柳和雪柳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到于氏身边已经五年,知道她的性情,也不敢多言,扶着她进了里间便都退了出去。
于氏在屋里站了一会儿。蒋家尚俭,这屋子陈设自然并不华丽,却是处处见精心。一张红木百子千孙床靠墙摆着,床架上雕刻着一个个嬉戏的小孩子,象征着人丁繁盛,多子多孙。
这张床自然是于氏的嫁妆,进门已经四十年了。虽然当时做得精细,漆也上了一层又一层,但毕竟年代已久,当初那种光润的红已经转变为褐色,就仿佛在流水似的时光中渐渐衰老了一般。
这床上始终摆着两只枕头和两副被褥,然而有一副已经长久不打开了。于氏站在床前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却拖着脚步走到了床尾。那里的墙壁微微向里凹进,设了一个佛龛,里头供着一尊观世音菩萨像,前头铺着个蒲团。
佛龛不大,但里头供的白瓷菩萨也只有一尺高,因此看起来还是有点空荡荡的,因此佛龛里头摆了一只桃木小柜,菩萨就供在这柜子上头,而柜子门紧紧关着,上头还挂了一把白铜小锁,看不见里头放了什么。
这佛龛于氏是不许丫鬟们动的,平日里也总是她自己来擦拭清扫,柜门上的小锁当然也只有她有钥匙。这会儿她取了三炷香点燃供在佛前的香炉中,自己就在蒲团上跪了下去,喃喃地诵起经来。
倘若此刻有人听见她在念诵的经文,恐怕免不了会有点疑惑,因为于氏念的并不是一般妇人在观音像前常念的《心经》或《妙法莲华经》之类,而是用来超度亡灵消解业障的《地藏菩萨本愿经》。
虽说菩萨自体性来说平等无二,只要信心虔诚,念什么经都行,无须着相。但京城中妇女多供奉观音,在观音前多念《心经》或《妙法莲华经》或《大悲咒》也是约定俗成之事,似于氏这般供了观音却只念《地藏经》的,实在少见。
于氏对《地藏经》已经熟极而流,张口即来。她一边念经,一边抬起头来看了看烛光中一脸慈悲的菩萨,目光触及到菩萨像的脸庞,却又仿佛不敢直视似的垂下眼睛,盯住了锁着的柜门。她盯得那么专注,仿佛她的经文不是念给菩萨听的,而是念给那柜子听似的……
于氏在房里念经的时候,曹氏等人已经回到了东偏院。曹氏一路上都在小心翼翼观察着桃华的脸色,等进了院子,终于忍不住道:“桃姐儿,你方才说去靖海侯府的事……”
“明日让人送帖子去就是。”
曹氏先是一喜,随即又担忧起来:“可送帖子——会不会太怠慢了,我听说靖海侯府上客人很多,这帖子能不能送到太夫人面前……”
“太太——”桃华站住脚,转身看着曹氏,“送帖子是尽晚辈的礼数,至于太夫人见与不见,不是我们能左右的。据我所知,曹家外祖父与老侯爷也是多年未有来往了,太太来京城也29 只是为伯祖父祝寿,并非定居,送帖子上门问安,礼数也就够了,未必非要见面不可。太夫人年纪长了,若为了见客劳动,做晚辈的也不好意思不是?”
曹氏张着嘴不知说什么,眼看桃华已经带着蒋柏华回自己屋里了,也只得带了蒋燕华往另一边屋中走。一进屋子,曹氏就打发了丫鬟们出去,叹了口气:“原想着你姐姐说了这话,就用不着咱们再费心思了,想不到……”看桃华的意思,根本就没有想着要见靖海侯太夫人。
蒋燕华皱着眉道:“我早说咱们自己去送帖子,娘拖拖拉拉的不肯,这下可怎么办?”
曹氏辩解道:“我不是不肯,只是找不到人。你说,是让白果去,还是让萱草去?这家里的人,咱们娘儿俩能支使得动哪个?”
蒋燕华也有些哑然,半晌忽然道:“不是还有个茯苓吗?”
“茯苓?”曹氏大摇其头,“那丫头可是桃华的人,再说了,她是蒋家的家生子儿,我可用不动她。”
蒋燕华却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对的:“娘,茯苓现在可不是姐姐的人了。”桃华为什么把她送到曹氏这里来,不就是为了惩戒她私开库房的举动吗?
“可她爹娘都对老爷忠心耿耿……”若不是这样,茯苓恐怕也留不下,不是卖出去,就是打发到庄子上去了,哪还容她做着一等大丫鬟。
“对爹忠心又怎么样,难道娘你现在不是蒋家太太?还是说对爹忠心,就要防着你不成?世上万没有这个道理。”蒋燕华冷笑,“再说了,姐姐将来总也要嫁出去的,若不是为了这个,茯苓又怎么会开了库房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