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副驾驶座旁的门被打开,一个女人从车上走下来。
她身穿浅灰色西装,左胸上别了一个简单的花型配饰,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是个既漂亮又非常有气质的女人,长发盘在脑后,用银簪别住,看起来清爽干练。
她环视了一下周围的记者,冷静地说:“目前案件内情还不明了,请大家稍安勿躁,如果有最新消息,警方会向大家说明的,在此之前,还请配合我们的工作,谢谢。”
她说完后,径直向正门走去,裴剑锋跟其他助手帮忙疏散人群,看他们恭恭敬敬的模样,就知道女人的官衔在他们之上。
微风拂来,带过清淡的玫瑰香气,看着女人的背影,苏唯不由得伸手摸着下巴,摇头叹服。
“果然是时势造英雄,这个时代的女人个个都这么有韵味。”
沈玉书也凝视着她不说话,苏唯回过神,用手肘拐拐他,问:“看入迷了?”
“嗯,她跟吴媚,你觉得哪个更出色?”
没想到沈玉书还真入迷了,苏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故意阻扰他的注视。
“我觉得各有千秋吧,吴媚是雅致,像兰花,她是飒爽,像寒梅。”
“你们的眼光很好。”
云飞扬凑了过来,小声说:“她叫温雅筠,出身,留过洋,是赫赫有名的华人女警探,现在在公董局警务处任职,好像还是督察,一个女人可以坐到这个位子,很厉害吧?”
沈玉书听完,马上问:“她结婚了吗?”
“啊?”
云飞扬一时间脑筋没转过来,惊讶地看沈玉书,苏唯也不爽地瞪他——真没想到沈玉书是这种人,他们是来查案的,怎么一见到美女,就把正事忘记了。
“结过一次婚,听说她的前夫在警察厅供职,不过因为感情不合没多久就离了,后来她就专心工作,不再理会感情方面的事。”
云飞扬解释完,忍不住问沈玉书,“神探,你不会是想追她吧?那可能会比较辛苦,因为追她的人可以从这里一路排到黄浦江了。”
“谢谢。”
沈玉书道了谢,给苏唯使了个眼色,两人戴上口罩,借着刚疏散开的通道走进去,云飞扬站在原地,他摸摸头,实在想不通沈玉书为什么问一些跟案子无关的问题。
正如苏唯所料,在走到门口时,他们被巡捕拦住了。
不等巡捕提出警告,沈玉书先从口袋里掏出了证明,堂堂正正地说:“我们是宏恩医院的法医,受公董局警务处端木警长的委托,来这里协助调查。”
等等,如果他的记忆没出问题,端木衡好像是庶务处的,而不是警务处,还端木警长……
苏唯打量着沈玉书,再次为他一本正经胡说的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法医……”几个巡捕莫名其妙地对望一眼,“可是法医一早就进去了。”
“我刚才说了,我们是被特别邀请来协助的,你们可以去跟上司确认,就是刚进去的那些人。”
沈玉书说完,又看看手表,“还请尽快一些,我们还有其他案子要处理,不能一直在这里逗留。”
巡捕们都露出为难的表情,显然他们的级别太低,不敢冒然去打扰上司,但是又怕耽误了事情他们担待不起,相互对望,不知该如何是好。
苏唯对这几名巡捕深表同情,为了拯救大家于水火,他挺身而出,说:“要不跟你们探长说也可以,其中有个叫洛逍遥的,警务处的人应该跟他打过招呼了。”
“那你们等着,我马上去问。”
其中一名巡捕跑了进去,没多久他们就看到洛逍遥急匆匆地跟随巡捕走出来,并且一脸的气愤加无奈。
苏唯只好仰头看天,表示他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一切都是沈玉书搞出来的。
看到他们,洛逍遥的表情由悲愤转为果然如此,他对巡捕低声耳语了几句,然后打手势让他们进去。
☆、第二十三章
沈玉书率先进去,他刚走近,洛逍遥就攥紧了拳头,小声说:“如果你不是我哥,我一定会揍你,你知不知道这一片不归我们巡捕房管的,我只是临时被调来帮忙,你这么做会害我丢饭碗的!”
那也要揍得过才行啊。
苏唯看看两人的身高,很想衷心建议小表弟不要做出大脑短路的事来。
沈玉书快步往洋楼里走,又给洛逍遥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跟上。
“放心,不会连累到你的,我提的是端木衡的名字。”
“那会不会拖累他啊?”
“不会,他昨天都说了有事可以随时找他帮忙,现在我们只是借他的名字一用。”
“我想……”苏唯叹道:“端木那样说只是客套话。”
“是吗?”
沈玉书脚步一顿,看向苏唯跟洛逍遥。
两人一起用力点头,沈玉书歪歪头,又继续向前走去。
“那下次见到他,我会建议他改掉这个坏习惯。”
在建议别人改掉坏习惯之前,难道不该先改掉自己这种明知故犯的毛病吗?
槽点太多,以至于苏唯都无从吐起了,他跟着沈玉书走进洋楼,开始问自己在意的问题。
“你们是什么时候接到报案的?”
“六点半前后,是死者的佣人打的电话。”
通过洛逍遥的简单讲解,他们知道了孙泽学在几年前妻子病逝后,就一人独居在这栋房子里,子女只有周末才回来,平时这里只有孙泽学跟一个女佣。
孙泽学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除了上下班,就是跟同僚去夜总会打发时间,或是邀请朋友来家里打牌,有时候打牌会到很晚,所以招呼客人的事都由他自己来,女佣对他的朋友并不太了解。
据女佣说,昨晚孙泽学很早就回到家了,她也没听到门铃声,所以应该没有外人来拜访,早上她做好饭,却一直没看到孙泽学起床,她觉得奇怪,就去了卧室,没想到卧室里没有人,被褥也没有展开。
之后她又去了书房,就看到孙泽学坐在沙发上,开枪自杀了。
血从他的头上喷出来,溅得到处都是,女佣吓得腿都软了,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叫人,又在邻居的帮助下打电话报了案。
“后来我们来到现场,发现手枪就握在孙泽学的手中,那手枪被证实是他自己的,而且我们还在现场找到了孙泽学的遗书,已经拿去做笔迹鉴定了,不过据见过孙泽学笔迹的人说,遗书应该是他写的没错,喏,那就是女佣,我帮你们望风,趁着现在没人,你们有什么话赶紧问。”
三人来到二楼,走廊拐角站了个身材矮小的女人,她看似吓到了,脸色苍白,拿了块手帕不断地抹汗,手指还打着颤。
她身旁还有一名巡捕,洛逍遥走过去,找借口把他调开了,又给沈玉书递了个眼色,让他抓紧时间速战速决。
沈玉书走到女佣面前,先说了声你好。
女佣猜不透他的身分,畏畏缩缩地点了下头,沈玉书问:“你发现尸体的时候,书房灯开着吗?”
“是开着的。”
“那书房门呢?”
“门关着,不过没有上锁。”
“那外面的房门有没有上锁?”
“是锁着的,我当时吓傻了,折腾了半天才把门打开。”
“听你的意思,昨晚不是你上的锁?”
“是的,一般都是孙先生自己锁门,因为他常有朋友晚上来做客。”
“那其他门窗呢?”
“我没特别留意,不过应该都是上了锁的,治安不好,不会晚上还开着窗。”
“孙先生的交友很广吗?”
“广,三教九流的,什么人都认识。”
“这个人你见过吗?”
沈玉书取出姜英凯的照片递过去,女佣看了一会儿,摇摇头。
“没有,他没来过。”
“孙先生的朋友里有没有女人?”
说到女人,女佣表情有些不屑。
“有的是,不过都是些交际花舞小姐,太太过世后,先生自由了,有时候还会带人回来呢。”
在沈玉书询问的时候,苏唯把房子内部的构造跟摆设看了一遍。
小洋楼采取开放式的建筑结构,从一楼可以直接观望到顶楼天花板,当中是螺旋形楼梯,楼下客厅跟楼梯拐弯的地方摆放着古董玉器,目测都是唐宋珍品,价值不菲。
墙壁上悬挂着孙泽学的一些照片,有长袍马褂的,也有穿西装的,照片里的人很瘦,颧骨突出,嘴唇微抿,看面相是个很严苛的人。
除了照片,墙上还有不少草书挂轴,书法苍劲有力,看落款盖章,居然是孙泽学的亲笔。
难怪认识孙泽学的人会说遗书是他的笔迹了,这样的书法很难模仿吧。
“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身后传来严厉的话声,两人转过头,就见温雅筠从书房里走出来。
裴剑锋跟随在温雅筠身边,他认出了沈玉书跟苏唯,附耳说了几句,温雅筠皱起眉,轻声说:“端木衡推荐的?”
“温督察你好。”
沈玉书走过去,主动向温雅筠问好。
“我叫沈玉书,是宏恩医院的实习医生,刚回国不久,为了积累一些临床实际经验,所以请端木先生帮我们提供了这次机会,如果妨碍了你们办案,还请见谅。”
“这里是法租界,为什么端木衡要介绍公共租界那边的医生?”
大概是因为冒充法租界医院的医生,会容易穿帮吧。
苏唯猜沈玉书一定是这样想的,就见被质疑,沈玉书毫不慌张,微笑道:“就因为不合规矩,才特意请他走后门的啊。”
温雅筠上下打量沈玉书,目光锋利,这让她的美貌打了折扣,问:“你跟端木衡很熟吗?”
“少年时代的朋友,所以才厚着脸皮去拜托他的。”
沈玉书环视周围,问:“是不是你们不欢迎外部人士插手?其实我们就是来看一看,不会过多干预的,你也知道履历书上如果多一些实地经验资历的话,比较有利于今后的求职。”
温雅筠无视了他的笑容,冷淡地说:“既然是端木先生的推荐,那你们就去看看吧,不过不要过多接触现场,妨碍办案。”
☆、第二十四章
“谢谢。”
沈玉书道谢走了过去,看着他的背影,温雅筠低声问裴剑锋。
“你说他们昨天还去看过姜英凯的尸体?”
“是的,其实当时我就觉得奇怪,端木衡是庶务处的,他为什么要插手警务处的事?不过他的身分背景很特殊,我也不方便多问。”
“那就不要问了,高官公子都想做出点成绩来,以奠定自己的地位,那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不会一直甘心在庶务处做的。”
“那为什么还放他们进去?如果端木衡借此空降到警务处,会不会妨碍到你……”
“坚持不让他们进去,反而惹人怀疑,你盯紧点就好。”
温雅筠交代完,径直往前走去,裴剑锋慌忙应下来,让其他巡捕跟随温雅筠进行调查,他自己则去书房,监视沈玉书跟苏唯的行动。
这时沈玉书已经走到了书房门口,转头看去,刚好看到温雅筠顺楼梯上楼。
苏唯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她好像对这里挺熟的。”
“你去问一下女佣孙泽学跟温雅筠的关系。”
“好。”
苏唯把道具箱给了沈玉书,跑出去,正好在门口跟裴剑锋撞了个满怀,他立刻弯下腰,捂着肚子说:“我想去洗手间,你帮忙带个路。”
“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啊。”
“帮我找一下总行吧,快点快点,我忍不住了!”
苏唯不由分说,抓住裴剑锋的衣襟就往外拖,裴剑锋被他一路拽去了走廊上,根本没机会去盯沈玉书。
沈玉书戴上手套,拿着道具箱走到书房当中。
房间里有几位探员,还有一名验尸官在检查尸体,大家不认识沈玉书,不过见他气场不凡,又畅通无阻地进来,都以为他是温雅筠带来的法医,也没有多问,任他自行勘查现场。
沈玉书先观察了房间的布置。
书房格局很简单,摆放着书桌椅跟书架,另外还有一对供客人用的沙发以及茶几,窗前垂着厚重的窗帘,光线透不进来,所以房间里仍然保持开灯的状态。
书桌上文房四宝摆放整齐,砚台里的墨迹半干,一支沾了墨的狼毫毛笔搭在砚台上,那应该是孙泽学写遗书时用的笔,或许探员们认为毛笔不重要,所以还没有收走。
沈玉书拿出随身带的笔,在手上写了几个字,接着又去检查窗户。
窗户是从里面锁上的,排除了撬窗而入的可能性。
沈玉书再转去看死者,死者坐在沙发上,身体歪斜靠着椅背,右手持枪,从喷血状态来看,子弹是从他的右边太阳穴射入,沈玉书顺着射击方向看过去,找到了对面墙上的枪眼。
“有什么发现吗?”他蹲下来,触摸死者的身体,询问验尸官。
验尸官是个带着书卷气的中年男人,他没询问沈玉书的身分,直接回答。
“从尸僵程度来看,他是昨晚八点至十点死亡的,死者右侧头部中枪的地方有灼伤,手指上遗留了部分火药灰烬,证明是死者自己开枪自杀的,那柄手枪也被证实是他自己的。”
沈玉书仔细观察了验尸官解说的几个地方,他发现死者面容平静,身上穿的睡衣也很整齐,脚上的拖鞋没有脱落,房里也没有搏斗的痕迹,所有状态都证明这是自杀。
“他为什么要自杀?”
验尸官看看周围,小声说:“据说是感情纠葛,死者生前追求大世界的一位叫明月的舞小姐,但人家看不上他,他就一时想不开。”
“遗书里都写15 洛逍遥走过来,帮忙回答了这个问题。
“写的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今生无缘,来生再聚’,不愧是舞文弄墨的,连遗书都写得这么煽情,最后还落了孙泽学自己的名字,我们已经派人去跟那位舞小姐确认了。”
“就是这样?”
“不然呢?难道你要一个临死的人长篇大论地写散文吗?”
洛逍遥说完,又追加,“对了,我们问过女佣,她说孙泽学最近犯了偏头痛,一直在吃药,心情不好,经常为了一点小事就发脾气,这大概也是刺激他自杀的原因之一。”
沈玉书还要再问,身后传来咳嗽声。
裴剑锋赶了回来,打断他们的对话,对沈玉书说:“都查完了吧?接下来我们还有许多后续工作要做,如果你们没事,就请先离开。”
他下了明显的逐客令,沈玉书却当没听懂,很认真地说:“那我去墙角,不妨碍你们做事。”
墙角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直接离开。
如果沈玉书不是端木衡的朋友,裴剑锋一定会这样说,看着他去了墙角,那里既没有人,也没有摆放物品,越发不明白他的意图。
沈玉书垂着眼帘站在墙角,像是在闭目养神。
见他没有再插手调查工作,裴剑锋也不方便紧逼,转去跟其他探员问话,了解案子的情况。
苏唯赶了回来,看到沈玉书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像是老僧入定一样眼观鼻鼻观心,他挑挑眉,跑了过去。
“你是在死亡现场睡觉吗?”
听到苏唯的声音,沈玉书睁开眼睛,他没说话,向苏唯伸开手掌。
看到他手上的字,苏唯点点头,又瞄瞄站在一旁的裴剑锋。
沈玉书走到裴剑锋面前,问:“我想知道一件事,你们有检查这里所有的门窗吗?”
裴剑锋正忙着,不耐烦地说:“你不是法医吗?你不问尸体,问窗户干什么?”
“正因为我是法医,才要注意现场的每一个细节,因为线索可能就藏在一些大家不注意的地方。”
“明明就是普通的自杀案,偏要搞得这么麻烦。”
裴剑锋很不耐烦地说完,用眼神瞟洛逍遥,“是你负责现场调查的吧?你跟他说。”
“喔,我们一开始也以为是凶杀案,所以来到现场后,首先就检查了所有的门窗,我确定门窗都是从里面锁上的,也没有被撬过的痕迹,我还问过女佣,她证实房子的备用钥匙没有丢失,换言之,这整间房子就是个密室,不存在外人作案的可能。”
“这怎么能算是密室呢?”
苏唯走过来,听了洛逍遥的话,他反驳道:“孙泽学交友广泛,又常出入风月场所,如果有人趁他不注意,偷偷配制了他的钥匙,也不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