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淇奥怔住。
“人就在寒隐寺。”沈从照终是说,“归家不易,朕让她去了生前最常去的寺庙,也算是入土为安。”
“我想去看看她。”谢淇奥轻声道。
“不行。”沈从照毫不犹豫地拒绝。
谢淇奥闭了闭眼睛,才又说:“该死的人已经死了,可我还活着呢。”
沈从照到离开时也未改口,几日后,倒是从长春宫后驶出一辆装饰朴素却包裹严实的马车,最后停在竹林外。
云祥下了车,一路走到书阁的小院中。鹤书正在晾衣,见了她,赶忙跪下行礼。
“起来吧,带我去见你家公子。”云祥虚扶她,柔声说,“以后见我,也不要再跪了。”
鹤书低着头,将人领上了三楼。
谢淇奥正歪坐在床上翻书,抬眼一看云祥,有些惊讶。
“谢公子,皇后娘娘叫我来与您说,您若想去寒隐寺,今天便可随我乘坐竹林外的马车出宫,不过夜晚下宫禁之前回来。”
鹤书一惊,下意识便去看谢淇奥的面色。只见他略显诧异,而后露出一些笑意:“那可真是麻烦她了。”短短一句话,被他说得透出几分意味深长。
这两人也是极为有趣——沈从照拉不下脸做的事情,便是王氏跟在后面收拾。由此看来,他们倒也是般配。
云祥只当没听出来,行完礼,转身下了楼。
谢淇奥扭头又去翻书,留鹤书站在榻边。
“公子,我们......这是能够出宫了?”小侍女半晌没回过神儿来,张口时话音中带着点颤抖和细细的惊喜。
谢淇奥眯起眼睛,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不过鹤书能感到他情绪中的愉快。也许因为这点愉快太过难得,她心中又是一跳。
他抬起头,与鹤书道:“也不必准备什么,你给我换件衣服,我们走吧。”
那声音低沉缓慢,温柔至极。
鹤书点点头,替他寻套了素色的衣裳。两人一前一后的下了楼,鹤书伸手刚扶住谢淇奥,却被他拂开。
云祥早已等在一边,等两人上车,她关上车门。谢淇奥坐在位子上,只觉车厢前方一歪,不一会儿,便听一阵哒哒马蹄声响起。
马车轮压过石板时,车身总要有些轻轻的晃荡,还带着咯吱声。谢淇奥倚在软垫上,看着坐在对面的鹤书挑开车窗外的帘子,将脑袋探出去。
风将她脸颊边垂落的发丝吹起,而脑后簪子上的柱子则随颠簸而上下跳动。
看着伫立在红色宫墙中间的青灰石道尽头的宫殿,以一种看似缓慢、实则匆匆的速度消失,鹤书无疑是快乐的。相比较谢淇奥,她自年幼时进宫,至今已有数十年不曾再接触过外面的世界。是以这次出宫,哪怕只是类似于贵人对于笼中鸟慈悲式的放风,她依旧不能抑制住那种渴望与欣喜。
谢淇奥则平静得多,只是在马车驶出宫门时,他还是忍不住将身边的帘子挑开,看着那两扇暗红色的宫门中的空隙在自己身后愈发变细,最后消失不见,再次合为威严不可侵犯的模样。
寒隐寺在城外,马车不得不经过京都中最热闹的大道。它是整座城池的中轴线,在它的两旁,孕育与蔓延出整个帝国的繁华景象。
隔着那层薄薄的布帘,谢淇奥与鹤书可以听见来自大街的喧闹声。小侍女心痒难耐,可因为是在陌生的地方,她不敢掀开帘子,便暗暗期待那风将面前素色的布吹开些,好让自己瞥一眼风景。
谢淇奥见她探头探脑的样子,本想发笑,可心中涌上来却是一股悲哀。自己的不幸一部分是失去了再次在这些街道上流连的自由,那么从未拥有过这种自由的鹤书呢?
他心念一动,不禁问道:“等我们从寒隐寺回来时,一同去街上看看好吗?”
鹤书似乎被惊住,嘴巴微张,好一会儿才回答道:“可,可是,这样......会被同意么?”
“我们已经出来了,还有何不可?”
预料中的惊喜神色并没有出现,鹤书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眼中藏着猜测。谢淇奥一愣,随之叹了口气,道:“我不会逃走。只是许久没能见到宫外的景色,有几分想念,我们看完就回去。”
鹤书神色之间仍有狐疑,这使得谢淇奥有些无奈了。他转过头去,瞌上眼说:“那便算了。”
小侍女见他这般,心里不禁有些惴惴不安。她想开口解释,却又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只能缩紧身体,两个人在此后的路中竟是一句话未在多说。
当马车停在山脚下时,谢淇奥是被鹤书唤醒的。他朦胧中醒来,只觉得头与脖子隐隐作痛,胸口沉闷。勉强起身,谢淇奥下了车,呼吸了几口山中的新鲜空气,才缓过神来。
寒隐寺藏在半山腰的树林后,只有石阶可以通往。阳光下树影阑珊,谢淇奥无视了欲言的云祥,自己一步一步爬到了寺庙的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 寒隐寺这部分内容当初记在大纲里,怎么写都觉得处理的有问题,拖了这么久,结果才写了一半......五月末家中老人去世,本以为忙完葬礼就能松口气,结果状态一直不是很好,见谅。
☆、解脱
寒隐寺原本只是京城外西山上一座不起眼的小庙。只因过去的太子妃信佛,又贪图清静,不去那些有名的寺庙,倒是常往西山来,连带着寒隐寺的香火才稍微旺起来。
谢淇奥与鹤书踏入大门,一入眼便是不见人影的空荡庭院,以及院中那颗高大的榕树。庙宇屋舍已陈旧得显而易见,但并不显得落败,衬着空中袅袅的烟气,倒是让他生出几分恍惚之感。
眼前的景色一如记忆中寒隐寺的模样,只可惜迎出来的住持却并非谢淇奥认识得那位老和尚。大约是听过了安排,住持并未多言,带着他绕过几座大殿,穿过禅房的院落,打开后墙上的木门,上了寒隐寺后的山林。
住持看出谢淇奥体力不支,是以步伐放得很慢,一路上却始终保持沉默。三人行于树丛间,身边景物愈发隐蔽荒凉,若非脚下崭新的石阶做伴,都叫人疑惑是不是走错了路。
小道的尽头是山间一个小小的凹处,住持撇开枝叶繁茂的灌木,露出中央的坟包与墓碑。
谢淇奥挥退了住持与鹤书,自己一个人慢慢朝沈良仪走去。
他知道小侍女没有走远,而是躲在外面,只是此刻他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对方会看见什么、会想些什么、会说些什么。
肚子里的东西有两个月,身形上不显,但谢淇奥跪下时,仍旧感觉腹中绵绵地多了一团东西,那般横在腰间,让他只能直挺着上身。
坟前的土地很软,微带着凉与湿,兴许是因为沾染了树叶上滴落的露水。
坟包很小,整整齐齐砌着石块,而那块墓碑,谢淇奥凝神看了,才发现上面没有字。
他微微闭了闭眼,终是长舒一口气。
是至今刻,谢淇奥才真真切切感受到,沈良仪死了。无论她是京城皇家的宣辰公主,还是西川平阳的落难“反贼”,沈良仪总是死了。入土、封墓,她与整个阳间再无半分牵连。
沈从照始终没有告知谢淇奥,沈良仪在西川做了什么罪不可赦的事情,但她为什么而死,谢淇奥大抵可以猜出一些。她如何死去,由他想来,总归不会是因病。沈从照杀了她,将她下葬,留下空白的墓碑,这是谢淇奥唯一能够确定的事情。
死的结果不可改变,留给生者的鸡毛蒜皮小事,却能折磨得人痛不欲生。
在谢淇奥的印象中,宣辰公主是一团红艳的火,在太子府的后院中燃烧,无论晴雨夏冬。
她是太子与太子妃的长女,从出生起就受尽宠爱。若说幸运,这份宠爱让她比寻常人得到更多的自由与机遇,却并未养成娇纵的性子。若说不幸,也是这份宠爱,让她至死,恐怕都带着一团难得的“傻气”。
沈良仪不爱女红与读书,倒喜舞枪弄棒、长刀骏马。而她那豪爽奔放,热血心肠,直来直往的性子,不似亲生父母,反像她从小厮混一处的谢家幺子。
是了,良仪虽为女子,但无论太子还是旁人,从未只把她当做被宠爱的女儿或者是公主来教养。她有不输男人的自尊心与倔强,更不用提那份由皇家血脉刻在骨子里的傲然。比之谢淇奥,沈良仪更不能、也不会向沈从照低头。当初谢家把她送走,怎该期待她会隐瞒身份,忘记仇恨,在民间委曲求全地平安度过一生?
至于谢家选择为何是良仪而非她的亲弟,谢淇奥白着脸——全因他的私心。
当年沈良仪不只是太子的掌上明珠,也受极谢家三子的宠爱。谢淇斐年长,几乎可做她的父辈;谢淇铮与她年纪相近,可惜太熟,只成打闹时的玩伴、武学上的老师。
唯有比她大几岁,又是肆意风流年纪的谢淇奥,轻易勾住了良仪的目光。
小姑娘那藏不住的情愫与薄弱的防备,轻易就被谢淇奥看破了。可他待这个公主如同亲妹,从不曾有多余的心思,知晓她的爱慕也只觉得惊讶。
太子事发后,谢淇奥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让沈良仪活下去。也许是因为想要留住太子的血脉,或是不忍见她早夭,又或是因为无法回应那份感情的愧疚,复杂的情感混杂在一起,造成了谢淇奥难得强硬的态度。
慌乱之中,谢家跟随了他的选择。
如今想来,沈良仪浪迹西川,与谢淇奥被囚于宫中,又有何区别?他们是同类,眼见至亲被戮,不得报仇,被迫强咽屈辱,狼狈活着。这样的滋味,远比死亡更加不堪。
谢淇奥是因为沈从照的强迫,那么沈良仪呢,她如此遭遇,因为什么?
自己的心软,自己的善意,无端变成了折磨人的东西。在这一点上,他与沈从照,谁更自私?
可喜,她现在解脱了。
谢淇奥跪在坟前。他的膝盖已经肿胀酸痛,想来无法凭自己起身。在宫中与沈从照纠缠之时,良仪一度是他最后的希望,只要良仪活着,再不济,太子的血脉也被保存下来。
可当得知她的死讯,谢淇奥发现自己虽然悲哀,但却并非顾忌这些。血脉、后人之事皆为虚妄,沈良仪本也不是为了它们而活。真正让人绝望的是,哪怕沈良仪已被自己的国家、皇族所抛弃,她的身体逃走,灵魂则永远带着桎梏。
反而死后,一切才都消散。
无名无姓,无根无据,自在飘摇。
这样也好,谢淇奥微笑地想。
他一直想死的,活着于他没有半点意义,不过是重复的呼吸,甚至是煎熬。
自己至今活着,也许不只是沈从照阻拦——自己不配死。
就当它是一种惩罚,一种手段。
我不是想活下去。谢淇奥默默道,但若真的恨一个人,选择死亡实乃下策中的下策。唯有活着,才有恨的可能与报复的手段。这最后一点的希望,怎么该被自己放弃?
哪怕谢淇奥感到了不同于过去的那种孤独——从前尚有窗外一点透亮,现在却彻底不见光。
既然只有一人,那自己便独行。
☆、错愕
谢淇奥是扶着鹤书下山的。出寒隐寺大门时,谢淇奥微微朝院中的住持颔首,似乎是想说什么,不过最终没有张口。
鹤书见他面容平静,并没有太多伤心神色。她不知谢淇奥来看的是什么人,但可知与他关系必定非比寻常,否则沈从照如何能够让公子出宫。
谢淇奥行到山脚下,见云祥正站在马车边。她看到两人的身影,似乎颇是惊讶。“却不知公子这么快便能下山来,奴婢本以为得在寒隐寺留下来吃顿素斋。”她打开车门,一边扶他上了车,一边笑道。
“也没什么好多停留的。”谢淇奥倚靠回座位上的软垫,“我有些累了。”
云祥听他这么说,就不再多话。她关上车门,坐回车夫边上,一行人晃晃悠悠又往皇宫驶去。
回去的路上,谢淇奥一直闭着眼睛养神,左手食指曲起压在太阳穴上轻轻揉压。半梦半醒之间,车外的喧闹声猛然将他拉回现实。
车又经过了朱雀大道,而街两旁显然要比早晨他们去时更加热闹。谢淇奥掀起了车窗上的帘子,忽而道:“停车。”
马车最终止步在糕点铺与首饰铺之间,云祥走到车窗边,轻声问:“公子怎么了?”
谢淇奥转头看向正在打开食盒的鹤书,道:“你不是想到宫外的街上看看的么,下去吧。”
鹤书和云祥皆是一愣,“啊?”
“一个时辰,够不够?云祥陪你去,若是想买什么,银钱直接叫她付。”谢淇奥重新瞌上眼睛,他手覆在肚子上,眉头不时微皱。
车中好一会儿都没有人说话,直到云祥出声道:“谢公子,这恐怕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谢淇奥轻笑,“我不下车,你只带鹤书去便可。”
鹤书在一旁轻声唤道:“公子……”
他不听侍女那语气中淡淡的恳求之意,只道:“放心吧,就算马车周围没有沈从照的影卫,我这身体都跑不远——不过,他这么放心你一个人在马车上,想来此次出宫,派在我身边的人手不少?”
云祥沉默。
谢淇奥等了半天,也不见鹤书有什么反应。他只能睁开眼睛,看向小侍女,问:“你去是不去?”
鹤书只觉得脑袋发昏,她看着谢淇奥面,又偷瞄了一眼云祥面无表情的脸,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这辈子兴许就这一次出宫的机会,不去吗?”谢淇奥又向云祥道,“想来你出宫的机会也不是很多的,恩?”
鹤书低头盯着自己手中的漆雕食盒,一咬牙说:“那,那公子,你自己可得记得把这碗药喝了。”她打开盖子,取出里面的东西,在小几上推到谢淇奥面前。
谢淇奥挑眉看着面前瓷白的碗与乌黑的药汁,让他一时间无言的是,这碗药竟然还是热的。
他不禁道:“我喝了你就去?怎么像是我求着你一般。”
鹤书低下头:“公子……”
“我会喝的,你去吧。”谢淇奥挥挥手,“你回来时,它大概就没了。”
鹤书顿觉惊诧,抬起头来,一脸的不可思议。她很快反应过来,想要收敛表情,仍叫谢淇奥瞧得清清楚楚。
“诶……”他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鹤书的头道,“去看看吧。”
与朱雀大街相隔不远的亭湖,此刻正陷入一种与白日气息不符的安静之中。
亭湖并不大,环绕周围的几栋建筑则大多小巧精致,藏在层层树木之后,只露出几挑飞檐。
这其中便有在京城中有名的乞怜楼与秋桐馆。
要说可以在亭湖旁站稳住脚的寻欢地,背后必然有京中的贵人相扶。乞怜楼的东家便是庆王沈从彻,当今圣上的亲弟弟。
庆王算是个闲散王爷,国家大事一律不管,平日只顾溜猫逗狗,偶尔给皇上添点堵,过分的麻烦则不沾惹。皇族子弟行经商之道本是胡闹,更何况庆王唯一的营生还是青楼,只可惜太后管不动他,皇上不乐意管他,朝廷中又不知多少官员醉倒在乞怜楼中姑娘的石榴裙下,多年下来竟是没有人由此指摘庆王一句。
乞怜楼在亭湖中央的小岛上建了一处小院,粉墙黛瓦绕流水,青竹绿芭掩月门,游廊暗影遮轩窗,细笼鸟鸣映琴音。寻声探去,且见小楼旁曲折架桥后的水榭之上,薄纱轻撩,一少年坐在下首,膝上横摆一张长琴,栏侧矮榻上则歪着一位华服男子,另有一位少女正跪在方凳上,纤指衬着黑红的壳与雪白的果肉,正是在剥荔枝。
前几日宫中大摆筵席,缠得沈从彻不得脱身,直到今天才有机会到乞怜楼来,瞧一瞧楼中新养出来的一对姐弟,顺便歇一口气。
沈从彻很早便不再掺和宫廷之事,若非此次是因皇后有喜,于情于理他不得不去,否则说什么也不会在宫内逗留如此之久。
一不留神,一曲已罢,沈从彻扶着额,重新抬眼看向那抚琴的少年。他容貌只谈得上清秀,眉眼略显平淡,只有气质还算斯文。也幸而乞怜楼并非秋桐馆,这个少年不仅与自己楼中新伶为亲生姐弟,琴技上又颇有造诣,这才得了一席容身之地。
沈从彻心情虽然不佳,但也不打算用为难5 他来抒发郁气,淡淡道了一句:“不错,带下去吧。”
少年起身,抱琴朝沈从彻行了礼,自是随乞怜楼的管事走远。
失了琴声与话音,水榭中霎时安静下来。沈从彻闭上眼,脑中纷杂的思绪又奔涌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