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的天,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渐渐的,从小雨变成大雨,之后倾泻而下。东宫的火势敌不过暴雨的攻势,转瞬之间就只余青烟。可是已经晚了,被禁军围住的东宫,没有一个人逃出。太子带着他的女眷和孩子,尽数死在烈火中。太子三人,甚至没有全尸。
福王根本不敢看,磅礴大雨中,他一步一步的后退。昨日的最后一眼,太子眼中的不舍终于有了答案。真正的,犹如父亲一样的存在,今日永别。福王痛的无处可避,他开始在皇宫内逃窜,大雨浇透了他厚重的衣裳,可是比不过心里刺骨的寒意。
受到重创的福王,逃回了巢穴。撞开了坤宁宫的大门,里面空无一人。跌跌撞撞的爬到主位,坐到了他最熟悉的地方。嚎啕大哭!
福王叫徐景昌为哭包,但在宫中如履薄冰的徐景昌怎么可能会爱哭。真正的哭包是他。因为每一次哭泣,都会达到目的。年幼的他稍不合心意就肆意哭闹。赵贵妃永远管不住他,皇后无奈的数落,太子妃抱起年幼的他在怀里颠着,不时发出轻笑。
阳光明媚的坤宁宫,温暖而祥和。太子从外头回来,从太子妃手里接过他,往高处抛着。身后跟着比他还小的秦王,跺着脚也要。太子把破涕为笑的他放到皇后身边,又去抛秦王。孩子咯咯的笑声伴随着嘱咐太子小心的温柔女声在坤宁宫内回荡。
现实与记忆交叠,福王蜷缩在宝座上,宝座的正中央,没了那个熟悉的人。他在死一般寂静昏暗的坤宁宫内,哭的撕心裂肺。可这一次,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哄他了……
☆、第277章 喵喵喵
太子离世的丧钟,震动了京城每一个角落。火光冲天的东宫,加速了消息的传播。随着磅礴的大雨,京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太子死了,太子妃死了,秦王也死了……
本已放弃的平郡王,陷入了呆滞。宫里有变故,他知道,但他懒的管。被父皇架在火上烤,原以为是对太子不满,原以为是对他抱有希望,结果只是拿他当太子的磨刀石。跳梁小丑一般,作为反衬,叫文武百官看他的笑话,赞太子的仁德。呵呵,亲爹!
他上蹿下跳,使劲手段都无法攻歼的太子,死了?就这么嘎嘣一下,没有对手的太子就没了?平郡王根本没办法理解,太子到底在干嘛?胜利在握忽然不干了,你没毛病吧?
平郡王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眼中闪着精光,他的机会来了!他要进宫!他要去为太子哭丧!老天都助他!平郡王望着窗外的大雨,怪笑道:“太子哥哥放心,我会做个好弟弟的!”顺便,替你把福王的好哥哥当了!
听着长随来报的叶阁老突然睁开双眼,他还有事要安排。翻身下炕,却是脚底一软,直接栽倒在地。长随的惊叫响起,叶阁老惊恐的发现,自己完全没办法控制身体,中风了!
被丫头扶上炕的阁老,冷静的,一遍一遍试图张嘴,试图抬起手指,但不能。头很晕,难以形容的晕眩,刺激的他眼泪倾泻,他还不能倒下!庭瑶……他的庭瑶很危险!
叶阁老大口的呼吸着,家人往他的房间聚集,他艰难的用眼睛来回扫视,没有见到庭瑶!叶阁老眼前一黑,随即呛咳出一口鲜血。他心中万分焦急,为什么?为什么会在此时中风!哪怕晚一刻钟,就一刻钟!老泪众横的眼睛,依然不死心的寻找。孩子们都到了,庭树、庭珮、庭珊……庭杨,甚至连苗家的两个都来了,没有庭瑶!
叶阁老不死心的盯着陈氏,从不对陈氏有抱怨的他,此刻恨不能抓起她疯狂的摇晃,你的女儿呢?你仅存于世的血脉呢?你不管吗?庭瑶在哪里!我的孙儿在哪里!!!
听不见周围人的呼喊,他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他的五感似乎只剩下视觉,他要死了,他知道。可他不想死不瞑目,叶阁老发出野兽般的呜咽。老太太哭的不能自已,使了仆妇把他憎恨的叶俊民拎来,把秦氏带来,可叶阁老只看了他们一眼,发出了更凄厉的喊声。庭瑶去哪儿了?大家都不关心么?是已经死了?还是被人忘了?或者……是他看不见?眼前的都是幻觉?
庭瑶……庭瑶……庭瑶……别做傻事……不该你死!该死的是皇家!
看着自鸣钟上的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叶阁老觉得呼吸越来越吃力,感觉整个人都在往下沉。好似睡在松软无底的沙堆上,一直沉,一直沉。冰冷的沙子快要淹没他,头顶的光快消失了,他也快窒息了!可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想找的人。
绝望之际,一个光头闯进了他的视野。刚剃的头泛着青光,上面几处坑洼的伤口与为干涸的血迹。
庭瑶含满泪水的大眼睛满是坚毅,跪在祖父跟前,一字一句的说:“我不会死的,您放心。”
叶阁老听不见,他想抬手去摸庭瑶的脸。
庭瑶缓慢而清晰的说道:“守节,可以死了守,也可以活着守。我不会抹脖子,凭什么要我抹脖子?我们还有福王,福王还活着。您的门生也还活着,甚至四妹妹都还活着。我不会怕,剃掉的头发还可以再长,牌翻过来还可以再嫁。我还有心愿未了,还有孝道未尽,您放心!能杀我的,只有天,没有别人。”
叶阁老张大嘴,勉强从庭瑶的口型里,判断出了她说的话。他想笑,我的孙女,干的漂亮!
用尽全力,把手指摆出了个扭曲的形状,是个变了形的四字,没做全又颓然落下。
庭瑶看见了,把祖父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含泪笑道:“四丫头不会死的。蒙古人杀进了大同,她都能逃的掉。我们都死尽了,她都会活着,不择手段的活着。您不要小瞧您最疼爱的孙女,她很强。爷爷,她一定能很风光的回来,比我们想的都风光,您要等她,等她回来。”
叶阁老痛苦的想,等不到了。人总有一死,儿孙绕膝,不算荒凉。眼睛看向与他相伴一生的老妻。新婚初见,红袖添香,贫穷而安逸;宦海沉浮,携手与共,惶恐而坚定。即将天人永隔,看一眼,再看一眼,如有来世……来世……
艰难的最后一眼,铭记于心,我不会忘了你,你也不要忘了我,好么?
一瞬间,老太太的眼泪戛然而止。她看懂了丈夫无法用语言表述的内容。你稍等,我安顿好孩子们,就来找你。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枯瘦的手覆盖在了丈夫的脸上,轻轻滑过,替他合上未闭的双眼。平静的道:“使人,去请严掌院。”
叶俊文愣了一下,看着长随飞奔而去。
大雨瓢泼中,圣上狼狈的回到乾清宫。在太监伺候下换衣裳。太子残缺的尸体在眼前挥之不去。圣上无力的坐在椅子上,太子,今年四十了吧?不自觉的比了个婴儿的长度,这么小;又比了个幼童的身高,眼泪就跟着下来了。所有的孩子中,他最疼太子。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圣上有些痛心疾首,心好似被狠狠挖走一块,痛,那么清晰。
太监宫女的混乱好似隔了好远。圣上还未反应,脸上已挨了一下。
赵贵妃歇斯底里的喊:“你杀了娘娘的儿子!你杀了娘娘的儿子!”
疯狂的赵贵妃,再不见往日一丝端庄。她头发凌乱,双眼红肿,不停的袭击着最高无上的帝王。她抓住了圣上未干的头发,拼命的撕扯:“娘娘不会原谅你的!”
圣上忽然反应过来,顿时怒不可遏!飞起一脚踹开,赵贵妃跌落在地上,又挣扎爬起,继续扑向圣上:“禽兽!你是禽兽!没有人会杀自己儿子,你连孙子都杀!你连一点血脉都不给娘娘留下!四个孩子!四个孩子!你一个都不留!娘娘哪里对不起你!你说啊!你说啊!!!啊啊啊啊啊!”赵贵妃突然跪伏在地上,大哭,“娘娘……娘娘……”
圣上恨不得当场掐死赵贵妃,愤怒的道:“谁杀他?嗯?是他逼宫!是他想杀我!”
赵贵妃听到此话,气的一口咬住了圣上的小腿,恨,在胸中蔓延!恨的食其肉寝其皮!
我再无知,也知道后宫权柄在谁手里!我再天真,也知道太子被谁步步紧逼!我再迟钝,也知道我儿子在夹着尾巴做人!逼宫?谁在逼谁?彬彬有礼的太子,公正持平的太子妃,你有什么不满意?你有什么好怀疑?
结发夫妻!整个后宫,你从来不放在眼里。所有的孩子,没享受过你一天的爱意!娘娘替你照看所有人,所有的孩子,你却对娘娘的血脉干净杀绝!你就是禽兽!生啖亲子肉的禽兽!!!
太监慌乱的把赵贵妃强行脱开,圣上的小腿上鲜血淋漓。赵贵妃从嘴里吐出一口肉,诅咒道:“你不得好死!老天看着你!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圣上气的全身发抖,怒喝道:“阮嫔!”
跟来的阮嫔惊的脸色发白。
圣上指着赵贵妃道:“拖回承乾宫,关进侧殿!”
侧殿?罢黜贵妃?阮嫔惊恐中,闪出一丝狂喜。
小腿上传来剧痛,圣上坐回椅子,任由血流了一地,太医飞奔而至,趴在地上处理伤口。身体的痛,拉回了圣上的理智。太子已故,新任太子,选谁?
药粉撒在伤口上,痛的更为分明。圣上下意识的排除了福王。接下来的九个,到底……还有谁?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么?
极轻的脚步声,走的快速。这是宫内太监宫女的基本功。一个太监跪在地上:“圣上,叶阁老殁了。”
圣上立刻哈哈大笑:“太子好手段,一朝阁老,竟能生死相随!”死的真够利索的,是恐惧么?害怕满门抄斩么?你以为你安排的退路,我不知道么?挑唆着太子逼宫,死了就想逃脱么?
圣上阴测测的问:“秦王妃呢?”
太监战战兢兢的回答:“已落发,立志出家守节。”
圣上立刻被堵的半死。太子有罪,不自杀他也会杀;但秦王还小,不过圈禁。但秦王死了……不该死的人死了……秦王妃居然胆敢出家!居然胆敢不去死!上回你就应该死了,苟延残喘至今,竟还敢求生!圣上再次气的全身发抖。可他没办法下旨处死秦王妃,在世人心中,活守比死守更艰难,何况是斩断红尘,落发出家为亡夫祈福!叶庭瑶下了先手!皇家必须善待她,必须养活她,她守节了,再不册封,她也是铁板钉钉的秦王妃!
一窝狐狸!圣上气的踹开替他包扎的太医,瘸着腿,走到书案前,提笔血淋淋的写了一行字:“彻查叶俊文!”
圣上恶狠狠的砸下笔,冷笑:以为步步为营,朕就拿你们没办法了么?太天真!
作者有话要说: 论庭瑶智商之凶残!
☆、第278章 喵喵喵
福王被太监找到的时候,已经发起了高烧。冬季的寒冷的雨和受到重创的心双重夹击下,不算很强壮的福王病了个彻底。侥天之幸,圣上并没有因赵贵妃迁怒福王,故福王被挪到坤宁宫侧殿,得以照顾。
大雨已停下,久违的太阳露出了面容,透过窗棱,撒在富丽的地砖上。福王睁开眼,熟悉的环境映入眼帘。这是他未分府时的房间。细想起来,承乾宫虽然也有他的住所,但一夜都没睡过。微微侧头,拔步床的花纹间隙里有难以察觉的灰尘,很久没人住过了。熟悉的熏香,让高烧的福王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时间就停滞在此,他还居住在坤宁宫,现在是他午觉醒来,过一会儿,徐景昌练武回来,两个人没形象的坐在地上拆装着他们的玩具。
玩具有很多种类,本土的,西洋的,林林总总。两个人商议着等下怎么溜出宫去找户部的麻烦。太子妃走进来,他伸手要抱抱。皇后一直体弱,抱不动他。赵贵妃更是弱柳扶风,指望不上。除了乳母没法子,也只有太子妃能抱他了。
然而恍惚的确只有弥足珍贵的一瞬间。记忆错乱,徐景昌能陪他玩的时候,好像他已经长大到太子妃也没办法抱的动的年纪了。那是欢呼着跳上太子后背的岁月,也是逐渐与圣上相熟的日子。福王望着光束中的灰尘发呆,他的回忆里,属于圣上的确实不多。
太医带着药童,跟他见礼,然后请他准许脱掉上衣,进行针刺。常规治疗手法,是药三分毒,能不吃药最好别吃药。除非是不能让男人碰触的女眷。福王默默解开上衣的带子,就有宫女太监替他做了后面的一切。银针扎进肉里,有微微的刺痛,福王的眼睛空洞洞的。哭没什么意义了吧。至亲一个个离他远去,而九五至尊的父皇早就陌生的看不见。
扎完针,福王看到了哭的两眼红肿的严春文。疲倦的闭上眼,不想说话。严春文却在太医离去后,悄悄的在他耳边告之赵贵妃被关之事。
福王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亲娘!你可真够能捣乱的!不过也无所谓了,情况还能再坏到哪里去呢?对平郡王俯首称臣么?太子亡故,他的损失最小。因为他作为一个闲王,本就没什么值得损失的。谁上位不用拿他当兄友弟恭的牌坊?被排挤、被冷落又有什么所谓?不过是回到该有的位置罢了。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用过去乃至未来所有的恣意妄为,换得亲人存活。心酸的想:人都死了,他还能任性给谁看?
福王低声道:“我想回家。”
就有太监悄悄退出去,回报给圣上。
圣上从未把福王当过大人,印象里,一直是那么孩子气。小孩子见到了死人总是害怕的,死的还是他一直亲近的大哥。千头万绪里,圣上没功夫搭理福王,便打发他回府。
福王讨厌严春文,严春文也不敢自作主张送他进正殿,只得使人将他抬到书房。推开门,亮晶晶的玻璃灯架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福王顿时难受的蜷做一团!太子妃的陪嫁……嫂嫂……嫂嫂……
严春文灵光一闪,使人报了小郡主过来。几个月的小郡主还不知愁苦,见到熟悉的身影高兴的手舞足蹈。婴儿的脸蛋总有治愈效果,福王伸手摸了摸小郡主毛茸茸的头发,心绪稍平,有气无力的说:“抱远点,别过了病气。”
乳母立刻抱着退了好几步。小郡主早产,身体一直不大好,府中唯一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她就难活了。
严春文知道福王心中难受,故意引他说话:“她还没名字呢。爹爹给赏个名字?”
福王的长女,按照他受宠的程度,理应圣上起的。因政务繁忙,又没满周岁,暂搁下了。严春文的意思是起个小名自家叫着,福王却不想搭理圣上。抬眼又看见玻璃灯架,晶莹璀璨,犹如朝晖下露珠闪耀。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叫初晖吧。李初晖。”
严春文怔了怔,像个男孩儿的名字。
严春文又道:“娘娘她……”
“等圣上气消了再去求情。”冷静一下也好。自皇后薨逝,赵贵妃就一直身体不大好,所以才急着催严春文,生怕自己看不到孙子。福王疲倦的闭上眼,又睁开,对严春文嘱咐了一句:“把小郡主抱走,等我好了再去瞧她。”一个不称职的母亲,很难得到孩子的好感。赵贵妃是,严春文将来亦是。赵贵妃若有皇后一半的手腕,未必就走到今天这一步。
小郡主才被抱走,严鸿信急急赶来。严春文有些惊讶,福王却道:“请进来。”
严鸿信连跑了两个地方,有些气喘。先给福王见礼,奉上一叠纸。
福王抖开一看,竟是现钱三万两,及一系列摆件金银器皿,约合银两万。瞪着严鸿信:“什么意思。”
严鸿信喘匀了气,才道:“早起殿下进宫,寻不着您。叶老太太便使我转交于殿下。说是叶阁老临终遗愿是找回四姑娘,此为叶家全部现银,请殿下代为保管。”
福王一个激灵:“刘达!”
门外的刘达应声而入。
“去叶家,抬银子!快!”福王道,“带上亲兵!有人问,就说是叶阁老留给庭芳的嫁妆!”
严春文吓了一跳:“怎么了?”
福王与严鸿信对望一眼,无需再多解释。逼宫之事,叶家不可能不受到牵连。庭芳下落不明,不趁着最后一口气,把银子运出来,一旦徐景昌被断了经济来源,寻人就是痴人说梦!应该是庭瑶的嫁妆,但庭瑶用不上了。交给别人,都会被牵连,只有他,只要圣上活着,就不会有人敢明目张胆打他的主意。他必须为叶家保管好,那是庭芳能被找回来的最后希望。
福王府的车队,飞快的驰往不远处的叶阁老府。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时,一箱一箱的黄金白银从地窖里起出来,源源不断的送往福王府。对着空空如也的库房,老太太面无表情。万千家财,一招散尽。福王,希望你能尽力护叶家子孙周全!来世结草衔环,必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