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善良的人,至少没有多善良,他着手安排了艾妮和劳伦的死亡,他甚至记得劳伦死前的叫喊,凄厉得仿佛要突破天空。
那个时候他的心坚硬如铁,没有一丝的转折起伏。
可是当他看到那张柔软面孔灰败的一瞬间,他还是觉得难过,那大抵是一种内心对生命的敬畏。
人生而平等是不可能的,从出身开始,人与人之间仿佛隔了天堑,这种距离不是后天可以消磨的。
人与人之间最为平等的是思想,唯有思想是旁人不可掠夺的,还有生命。
人类的生命,在人鱼面前果然脆弱得不值一提。
可是他又想到薇薇安口中的,因为上将的愤怒所以他毫不留情地将人鱼区的人鱼全部残忍杀害了。
那些人鱼死前,也是这样的叫喊和灰败吗?
他们抖落着鳞片,修长的爪子勾住唯有可以束缚的东西,或美艳或平庸的面孔上沾满了血液,痛恨地看着剥夺去自己生命的家伙,然后无能为力地低下了头。
他们又何其无辜呢。
所以人和人鱼那个从一开始就不可调节的点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呢。
想着想着裴言不禁淡淡地笑了什么,仿佛是对自己的无尽嘲笑。
他要怎么去管那些呢,他现在的生死,仿佛还只是旁人的一句话。
他是人类吗,并不是,他是人鱼吗?可是似乎,也不是。
他是游荡在这两股势力之中的游魂,他见识过这两股势力之中或丑恶或美好的一面,他对于任何一方的感情都没有浓烈,却又的的确确是存在着的。
如果从前的亚瑟还能将他拉去人鱼的派系,可是如今呢?
他从小所受的,都是完完全全人类的教育,他重生而来的第一个念头,虽然不是去拯救人类这种伟大的、他没有任何兴趣的事业,可也绝对不是去投靠人鱼。
即使后来他长出了鱼尾,依靠着父系那点血脉在生命的尽头救回了一命,可是他思考的方向始终还是绕着人类的思维。
“啊,做好了,”亚瑟似乎低低笑了一声,显然十分愉悦,他手中很快摆好了一块肉排,上面浇满了他新学会的酱料,旁边还放着他新学的奶油蘑菇培根汤。
很简单的一餐,看上去似乎还有点温馨。
大概是因为对方将汤汁淋成了一个爱心的形状。
“嘿宝贝儿,还记得吗,”亚瑟坐在他的面前,微微地扬起了脸,“你应该给我一个吻的。”
裴言抬起眼睛,静默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他还是那么英俊,英俊得让人移不开一点的视线,雕刻般的五官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而分明。
他嘴角带笑,声音带着慵懒,似乎和从前没有任何区别。
是的,和从前没有任何区别。
裴言的心脏忽然颤抖了起来,迄今为止,他还没有找到任何饿的区别,回忆是真的,脸也是真的。
那么什么是假的?
如果什么都不是假的,那算什么……
他算什么呢?
他竭尽所能地决定再去爱一个人,那种勇气和一切,都是个笑话了?
在亚瑟面前,他又到底是什么呢。
“哦宝贝儿,你脸色看起来不大好,”亚瑟没有等来吻,显然有些失望,但是又在他的预料之中,不过意料之外的大概是对方太安静了。
青年的脸色不大好看,有些苍白,琥珀色的眼瞳里满是迷茫,像是走失了的小鹿,看上去……会让他有一种想要侵入的冲动。
他的相貌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淡薄的唇上又有些惹眼的红,让他忍不住想起曾经吻住对方的冲动。
我应该吻住他,他本来就是我的。
亚瑟抬过对方的下巴,刚想要说些什么,裴言却忽然发难。
他十分镇定得做出了一个并不太镇定的动作,手一横直接将那温暖美味的食物打在了地上。
盘子的声音碎得乒呤乓啷,一阵喧嚣。
滚烫的酱料还溅在了裴言的裤脚上和裸露的一片脚腕上,白皙的皮肤因此微微泛红。
亚瑟沉默着,低着头,一言不发,然而阴冷的气质已经从他的身上散发得很好了,裴言光是看着他的眼睛,就感受到了一股冷意。
很好,他想着,露出你真实的面孔来吧,摘下亚瑟那层面具的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亚瑟果真不再忍耐,铺天盖地的炽热的吻掠夺着他唇里的空气,他被对方逼迫在沙发的一角上。
裴言从前不喜欢挣扎,尤其是面对亚瑟的时候,因为亚瑟太强了,如果想要让自己更好,他的确不应该挣扎,挣扎只会让自己变得更痛苦,与其想着现下挣扎,不如想想后面的事。
后来亚瑟变得温情又诱惑,他态度慢慢软化,臣服在身体的欲望之下。
可是今天他却没有,亚瑟依然强大,不……甚至说他比从前更强大。
从前的亚瑟身上虽然也散发着一股子的危险味道,尤其是嘴角迷人的笑,可是如今的亚瑟看上去更像是一位帝王,帝王是没有什么情意的,他不可能比一位风流浪子更好说话。
哪怕看起来是。
可是他如今挣扎了,他死命地挣扎着,像是个落水的孩子,竭力地挣扎着。
也许是这种挣扎激发了对方的血性,等到裴言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感到胳膊上一阵痉挛性的疼痛。
这种疼痛让他额头直直地冒出冷汗,他死死地咬着唇,才不让自己的呻吟声溢出。
亚瑟心里沉得不能再下去了,然而看到裴言痛苦的神色他还是顿了顿,然后伸出一只手撩开了对方的发丝。
“我不想弄疼你……宝贝儿。”
亚瑟压在他的身上,雪翠色的眼眸里泛着血色的光,仿佛要将他锁死在眼里。
“亚瑟可以弄疼我,”裴言脸色苍白而黯淡,唇色却益发鲜艳欲滴,“但是你又是什么东西?”
这句话果然是对方的逆鳞,对方显然勃然大怒,然而比直直发泄出来更可怕的是对方还在忍耐,这种忍耐让裴言看着他的眼睛都觉得不寒而栗。
“是吗,你这么喜欢被弄疼吗?”亚瑟不怒反笑,只是这种小声实在是毛骨悚然,“可以啊,我会一点点地……把你身上所有的地方,都弄疼一遍。”
裴言低着头,没有接话。
“你不是喜欢被弄疼吗,怎么,现在你又……”
亚瑟的脑海被怒火占据,那种黑色的欲望席卷了他的大脑和身体的任何一个瞬间,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怒他显然已经他逼到了一个极点。
没有人能将现在的他逼到这个地方,因为那些人在这一过程中通常都会扭曲着身体,然后面目狰狞地死去。
可想而知那果然是一种盛极的怒火。
可是亚瑟的话却又戛然而止。
青年那寡淡而俊美的脸上划过一条细细水渍,很快地顺着他的下巴,滑落下去,正好滴在他的手腕上。
“不要哭……”亚瑟忽然惊慌起来,一阵从灵魂深处升起来的疼痛刺穿着他的心脏,他有些手足无措地抱着对方,这才发现对方消瘦得厉害。
他放弃了弄疼对方的想法,那一瞬间脑海内的黑风暴一瞬间平息了起来,潺潺的水流从四面八方的戈壁裂缝中涌出来,滋润温柔着一切。
他温柔地抱住了对方,轻轻吻着他的额头。
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可是天晓得,他什么都不信的,他连自己……都不信。
“不要哭,裴言,不要哭……”
身下的青年却一直沉默着,良久,才轻轻道了一声。
“把我的亚瑟还给我吧。”
亚瑟身子一僵。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谢您的厚爱,”裴言轻轻笑了一声,黑色的眼圈还很重,对方显然也很疲惫,“可是不用了。”
对方轻松地拉开他的身体,大概是因为亚瑟已经没有力气地抱住他。
温暖的躯体离开他的怀里,亚瑟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难看到了极点。
对方的脚步声似乎再慢慢地变远。
又松开了,他茫然地想,难道放开过一次之后,真的没有机会再拉回来吗。
……不。
裴言原本以为亚瑟已经死心了,然而他刚刚走出片场找了半天没看见自己经纪人,而对方那辆拉风又骚包的跑车就已经停在了他的身边。
“怎么,你打算走回去吗?”
第69章
曾经洁白的实验室如今已经散乱得不成样子。
人鱼来袭的速度是那样快,没有人能预料到他们的凶狠的手腕凌厉,等到消息传到这里的时候,所有人都惜命地到处狂奔。
到处是散落破碎的试管,一种难闻的气味四面八方地飘出来,年轻的实验员捂着鼻子,脚下习惯性地绕过这些东西。
如今这里已经没有一个人,那些自命不凡的研究员们都躲到了最安全的地方,赫伯特扶了扶眼镜,他是独自一个人来到这里的,衣服有一些脏乱,脸上却没有特别的惊慌。
他步伐缓慢,然后熟门熟路打开了藏书室的门。
依然是那个熟悉的地方,赫伯特心里一悸,台阶很少,然而走下去的过程中他却觉得无比漫长。
所幸,这里没有被人发现,那个人在慌乱之中果然也没有把他带走。
而且他已经死在了后来的混乱里。
现在……他是他的了。
他原本从容的步伐忽然变得有些凌乱了,巨大的玻璃箱内的白尾人鱼耳朵微微动了动,他宽大的耳翼扇了扇,露出已经有些红肿的腮。
“赫伯特……”
和之前相比,白尾人鱼显然变得脆弱了很多,他有些艰难地爬到了上层,湿润的唇苍白而薄弱,轻轻呼唤着对方的名字。
“我……我救你出去……”赫伯特咬了咬唇,“这里没有食物,你会死的……”
“赫伯特……”少年原本妖丽的面容寡淡了很多,有些疲惫地看着赫伯特,他似乎已经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枯萎,“我感受到人鱼的气息了。”
赫伯特微微一怔,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头,有些艰难地开口道。
“是的……人鱼打进来了,我们、我们人类输了,”他轻声摸了摸少年的头,眼中满是不舍得,“我……我放你走吧……”
“不,”少年微微垂下了头,他伸出手臂抱住面前的青年,“我想和你在一起,赫伯特。”
赫伯特轻轻叹息着,眼神闪烁难明,他难受地看着他,感受着少年那微弱的温度。
“他死了……”赫伯特轻轻开口道,“不会再有人束缚你了。”
少年眼中无悲无喜,但却有几分复杂。
他是白鳞种,人鱼之中从小就孤傲的王族,然而他还没有成年就被那个老变态捕获了,他将他常年禁锢在这里,对着没日没夜的机器。
那个道貌岸然的老变态觊觎他的美貌,褫夺他的能力,他的生命几经死去,几乎被汲取一空,饶是强大的白鳞种能力也让他的身躯变得如此脆弱。
赫伯特是那个人的徒弟,他无意中摸索到了这里。
他年轻、英俊、野心勃勃。
他不留余地地吸引对方,对方果然无法按捺住白鳞种的美貌,尤其是这个年纪的美貌,雌雄莫辨。
然而还没有坚持到对方救他出去,人鱼族已经开始进攻了。
可是他似乎要死了。
他颤抖着唇,轻轻吻在赫伯特的耳边。
“赫伯特……我不想死。”
“不……”赫伯特的声音微微颤抖,“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那年他初入这个陌生而神秘的实验室,始终忘不了那条容貌冶丽的少年抬头,勾起一个嘴角,轻轻对他笑了笑。
那种美……那种跨越种族,性别,让人震撼的美,是他午夜梦回时对野心最大的动力。
他是……这么渴望他,如今那个最大的阻隔已经死了,那个到死都不肯说出自己手中握有一条白鳞种的人,他发丝已经全白,布满了褶皱。
他利用无辜白鳞种少年的研究体确立了自己在研究室的地位,然而本身没有什么才能的他只能靠着剽窃最得意弟子的著作。
那个罪无可恕的老东西大概死前也不明白为什么逆来顺从的弟子会将他推出去吧。
那个瞬间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在脱离那个人的控制之后,他几乎兴奋得说不出来,那种常年被压抑的黑色的情绪一点点蔓延开来。
现在最重要的是,赫伯特坚定了眉目,看着面前的少年。
最重要的是,他马上就要得到他了。
“不,赫伯特我真的要死了,”少年摇了摇头,眼泪顺着浓密的睫毛落下,濒死的少年似乎也依然有一种触目惊心的苍白的美,白鳞种的美貌是上帝的恩赐,连残缺都是美,“我,我很感激你……”
常年的虚弱和试验已经拖垮了他的身体,他似乎真的已经坚持不住了。
所有的白鳞种都是孤傲而有野心的,然而,他所见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白色密室。
那象征着王权的地方,他甚至都没有见过。
“你不会死的,”赫伯特用力将少年横抱了起来,“我会救你的。”
“我……”少年眼泪轻轻落下,“我骗过你……赫伯特。”
赫伯特步伐微微一怔,轻轻笑了笑:“我知道。”
少年微微一愣,直直地看着对方。
“我现在看起来一定特别圣父吧,”赫伯特声音微微带着自嘲,“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不会爱上我的。”
“……嗯?”少年怔怔看着他,一时连难过都忘了。
“我见过人鱼皇,现在的人鱼皇,”赫伯特笑了笑,“我见过真正的他,不是那种实验室一起组团去看他做研究的那种,那个时候的他只会慵懒得笑,那些人就真的以为他是我们圈养的宠物。”
“我不一样,我见过真正的他,”赫伯特眼神里划过一丝赞叹,“他和你一样,是真正高傲的生物,所以我知道你一开始只是在诱惑我,人鱼……就是这样的生物嘛。”
“那……”少年刚要开口,却被赫伯特打断。
“想问我一开始就伪装的目的吗?”赫伯特眼神有些狂热,又有些甘之如饴地看着怀中的少年,“为的不就是此刻吗?”
少年怔怔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是不是觉得我忽然陌生起来了,”赫伯特轻轻笑了笑,“没关系,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彼此了解,而不是像以前那样畏首畏尾的。”
少年忽然觉得对方的怀抱温暖了下来。
他少年被囚,内心曲折而扭曲,明明高傲却被如此折辱的心态造成了内心的病态,然而唯有此刻……这濒死前的时刻,面对着他唯一熟悉此刻又忽然变脸的男人,竟然觉得说不出的温暖。
“那我们去哪儿?”
“我们……”男人略微顿了顿,然后嘴角抬起一个随意的笑容,“我们去见人鱼皇。”
“他能救我吗?”少年微微张开口,眼睛一亮。
“当然,这本来就是我们交易的条件,”男人开口道,“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少年疑惑地看着他。
赫伯特停下来,仔仔细细地看着他。
“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我……我会一直爱你,直到我面临我的死亡。”
……
亚瑟吻开青年眼角的泪渍。
“我就是亚瑟……裴言。”
裴言闭上眼睛。
亚瑟有些无力地看着他,那种徘徊在滔天的怒火和和风细雨里的夹缝里的……那种无力。
“你看着我,裴言,”亚瑟表情有些痛苦,“我一样是他,为什么不可以拥有你。”
裴言摇了摇头。
“你知道灵魂吗?你们灵魂给我的感觉不一样,很不一样。”
亚瑟吻着他的眼睑。
“你知道……为什么你的亚瑟要把你藏起来放在埋骨之地吗?”亚瑟抬眸轻轻看着他,“因为他知道的,裴言。”
“他知道的,如果我不能得到你,我一定会毁了你的。”
裴言轻24 轻睁开眼睛,淡淡地看着他。
“海神和亚瑟的交易,”他用了“亚瑟”,似乎潜意识里也承认自己不是真正的亚瑟,“就是我的出现,让我来代替他征服人类,我是……他年幼时滋生出来的东西,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大概只是一团模糊的意识。但是我比他更疯狂,所以更适合。”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留恋地看着青年,“更重要的是,等我死后,我会将身体献给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