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苍澜瑚再叹:“沐公胸怀若江河,终究不是海。”
郎怀正了神色,“本将心怀天下,并非权势财富,而是黎明苍生。行杀伐事,怀普善念,虽鲜血淋漓,亦百死而无悔。”
“可中原花花江山,李唐皇室亦有突厥血统,我土蕃为何不能入主中原!”丛苍澜瑚对她的话嗤之以鼻,只当是郎怀的巧舌如簧,根本就没放心上。
“大唐皇室得天意而得天下,自高祖太宗传至今上,历经八朝七帝,凡百五十年,均是励精图治之主。百姓得以安居,天下无不归心。各地士族皆奉上为正主,从军者皆知所从者李唐也。”郎怀带着蔑视道:“自高祖立国,从不轻挑边境事端。附国者皆得尊重庇护,来长安者皆和大唐子民一视同仁。赞普也曾来我长安,知我此言非虚。便说司先生,若易境而处,定为宰相。”
“可惜司墨无福,也只忠臣不事二主。”司墨微笑驳回,背后却不由得他不紧张。丛苍澜瑚此人多疑且果决,万一真因此而对他心存芥蒂,便是有固城担保,他也绝活不长久。
丛苍澜瑚凛然道:“你们太宗做的,我也做的。”
“赞普有鸿鹄之志,何苦要拿西域无辜百姓磨刀?”郎怀还未开口,明达已然啐道:“西域诸国国小,赞普便举起屠刀毫不留情。若我大唐无雄雄铁骑,赞普只怕早已东入长安,放马中原了。”
丛苍澜瑚被她一语道破心思,竟大大方方道:“若我土蕃能拥如此铁骑,东逐大唐,西吞印度,又何足道哉?”
“既如此,便请赞普先过本将一关吧。”郎怀理也不理,站起身来,忽而慧黠一笑,拿土蕃语道:“前些日子,有个叫隆尔逊的,得了陛下手书,赶到于阗要本将助他报仇。本将好奇,拿来手书一看,端得气煞人也。杀父杀母,此仇不共戴天呐。”
“隆尔逊?仁摩赞普属意的王储……”花不喇抬起头来,嗫嚅了句,好在他猛灌了不少剑南春,已然微醺,说话有些大舌头。
郎怀续道:“本将已奉命为他鸣冤,可惜固城公主,平白遭此祸端,但她远离长安已然躲开一次,可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她刻意挑拨固城和丛苍澜瑚,果然见丛苍澜瑚现出怒色,却不容他开口,抢先道:“今日一见,已全长53 安曲江池之约。本将佩服赞普手段血性,将来战场相遇,亦不会手下留情。再见即是永别,本将自当竭尽生平所学,好为隆尔逊争个好前程!土蕃大唐重结兄弟之好,才是本将所求。”
丛苍澜瑚等她背影走远了,才狞笑着捏碎了酒碗,恨道:“好一个郎怀!”
司墨低声道:“赞普,要不要……”
丛苍澜瑚一掌拍在司墨脸上,喝道:“你以为她毫无防备?只要郎怀不能走回营地,那边攻城弩是摆设么?”
“赞普说得有理,但郎怀言多挑拨,殿下她……”司墨不顾自己嘴里的血腥味,只怕丛苍澜瑚起疑心。
“她三言两语,我就会信么?固城恨死李迁对他凉薄,她早就跟我讲了。”丛苍澜瑚眼神一暖,续道:“回头去封信,想办法让固城派兵骚扰于阗,好给咱们缓解些压力。”
他又看了眼依旧沉迷于美酒的花不喇,脸色越发差起来,道:“回城!今晚准备突袭。”
司墨捂着脸,应了一声。花不喇抱起酒坛,随手抓了把羊排,踉跄着跟上去。
“赞普,我……我请战!”花不喇迷迷糊糊,丛苍澜瑚正在计划着夜里如何偷袭,对他今日如此无作为,就没工夫去计较了。
顺利回到中军,郎怀第一句话便是告诉林先:“准备一下,夜里丛苍澜瑚会来袭营。咱们外松内紧,不求杀人,但求折马。”
林先眸子一亮,“你意思他会带着城里所有骑兵突袭?”
“他还有别的办法么?”郎怀眨眨眼,好奇道:“殿下,你怎么也在?”
“闲来无事,和林将军聊聊。”李进随口道:“既然他夜里要来,我的步卒可得准备好。本王先去准备,告辞。”
郎怀点头应允,又对林先道:“你等此时良久,但务必放丛苍澜瑚入阵地。本将要关门打狗,等门关着,你爱怎么打,我都不管。”
“是!”林先大喜,兴奋地摸着自己腰间佩剑,哈哈大笑着去点兵。
郎怀思量片刻,对陶钧道:“去诸国营找安牧,要她探查土蕃情势。另,通知隆尔逊,今夜该是他好好亮相的好时机。”
“是,爷放心,我这就去。”陶钧是郎怀肚子里的蛔虫,一听就懂她的主意,撒丫子离开了。
郎怀神态自若,干脆牵住明达的手,嬉笑道:“装了半日大义凛然,可真费劲儿。”
“我看大将军装的很好,”明达顺势挽住她左臂,打趣道:“将来若没钱花,大将军去茶馆里摆摆谱,许就养活明达了。”
“你呀。”大风顿起,郎怀的酒意被此激发,脸颊红了起来。她忽而停步,揽住明达道:“不良人事一时半会儿忙不完的,我知你不便事事跟我讲,但也要惜己。这些时日,你瘦了不少。”
“嗯,我理会的。”明达顺从靠着她的肩头,道:“当真有些事情得自己试过,才知其中艰险。父皇能勤政二十余年,太不易了。”
“西域局面,牵一发而动全身,偶尔我也力不从心。”郎怀说出了从未在旁人面前提起的话来,长叹道:“好在就算步步惊心,也朝着想要的方向行进。但愿我选择固城公主,不会给大唐带来灾祸。”
“这就得看教索尔的是谁了。”明达额头微微移动,忽而道:“我看唐飞彦不错,学问极好,人也洒脱。虽说吊儿郎当的,但有股子爽利男儿气。你觉得呢?”
“加上魏兄,就更好啦。”郎怀看了看天边的云朵,牵着明达一起回去。
第146章 饮马长城窟(三)
是夜乌云盖月,一片朦胧。
中军帐中,床上摆着案小几,只点了盏烛台放在边上,郎怀明达盘膝对坐,正在手谈。
香炉里点着安神香,兰君手拿着话本就着纱灯打发时间,竹君困顿,早就歪在兰君身上睡熟了。陶钧从火盆上拿起水壶,给两位主子添了热茶,也静静在一旁观棋。
火狐趴在明达腿上,大尾巴蒲扇一般铺开,端得好看。明达手拿白棋,正凝眉思索,隔了半晌才落下一子。郎怀喝着热茶,眼见自己的大龙被从中截断,暗赞了一声好,又笑道:“你这一手,让我谋划全失,又得重新想折了。”
明达结果她递来的茶斗,小心吹去热气,抿了口回道:“谁让郎都尉一开始只顾冲锋陷阵忘了徐徐图之?都尉如此客气,小女子若是手下留情,岂非辜负了都尉?”
这时候已经是二更,郎怀干脆往后一靠,算是认输。她拢了身上的披风,道:“出去走走?坐了这么久,怪憋闷的。”
二人带上皮帽,也不惊动竹君,只让陶钧点了灯在前引路。郎怀侧耳听了听动静,便知道各军已然准备妥当。
“就看丛苍澜瑚派了多少人。按理,他合该倾巢而出,猛攻襄营刀斧营,避开中军。”郎怀怕夜里凉,又给明达拉好面巾,才继续前行。侍卫们看到是她,均是恭敬一礼。郎怀微微颔首示意,和明达径直往李进营帐走去。
李进穿戴齐整,正和几个副将低声商议着。等郎怀进来,李进笑道:“还以为你能坐住,偏偏还是来了。”
郎怀坐在偏位上,道:“就是来看看情形,此战是林将军和殿下指挥,我只看结果。”
李进也不谦虚,笑道:“林将军已经提前布置好了,只等土蕃陷入刀斧营中,他便可以出击。斥候的消息,丛苍澜瑚帐下大将花不喇和蒙莽已经领兵,突袭咱们大约就在片刻间了。”
说话间,前方马蹄阵阵,雷鸣般从低沉到响朗。几人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来,郎怀道:“本将便在此,等着殿下和林将军旗开得胜,为我大唐此战立首功!”
在土蕃冲入唐军阵地后,勇营先示弱于土蕃,步步败退。及至土蕃陷入阵地战,刀斧营才围攻上来。林先率骑兵纵横冲锋,迅速打乱土蕃的骑兵阵型,李进麾下的一万重骑早已趁此机会断了土蕃撤退的路线。
这一战从漫天漆黑,打到艳阳高照,一度难分难解。花不喇和蒙莽所部当真是是土蕃最为精锐的骑兵,纵然被分割四块,其骁勇善战依旧不是勇营能够抵抗住的。
到了午后,花不喇凭借自己天生神力,竟然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和蒙莽合兵,向西北突围。李进当机立断,亲自带兵阻拦,和花不喇短兵相接。这二人一个养精蓄锐多时,一个力战将近十个时辰,李进难免大意,一个不留神就被花不喇挑落马背,若非花不喇急着领兵退却没追击上前,只怕李进性命堪忧。
主将落马,唐军士气为之一挫。花不喇见机不可失,也不恋战,和蒙莽一个冲锋一个殿后,趁着林先接应不及,终究突围而去。这时候疏勒城中余下的五千骑兵亦发兵袭营,不要命舨扑向中军。唐军只得收兵防守,让花不喇蒙莽侥幸逃走。
这五千土蕃骑兵见好就收,绝不深入唐军大营,解去了土蕃重骑覆灭的危机。丛苍澜瑚又亲自领兵出城,和唐军鏖战。郎怀得知消息,代替摔断胳膊的李进领固山营步卒列阵对敌。
斥候往来不绝,郎怀神色郑重,灌了一大口浓茶,耳听各方军情,不时低声说些什么。传令官往来如风,不断将她的指令发出,以调整整个战场的局面。
由一场突袭为开始,土蕃骑兵受挫逃出战局。而后丛苍澜瑚迅速抓住战机,几乎倾巢而出,和唐军于疏勒城南展开阵地战。双方兵力对等,郎怀根本无法分兵趁机进入各门紧闭的疏勒。
这才是丛苍澜瑚打的算盘,阵地对阵地,在骑兵疲乏的状态下,郎怀手中没怎么经过阵仗的步卒着实吃亏。
“报!土蕃蒙莽率重骑袭勇营,兵力八千!林将军正布阵意图围困蒙莽,但两时辰内无法来援!”
传令官话音方落,另一个斥候匆匆跑进来半跪道:“报大将军!林将军绕过土蕃阵地,率前锋营由延升门攻入疏勒!已被困城中!”
前一个林将军是勇营林达,后一个是前锋营林先。郎怀陡然变色,站起身喝问:“前锋营?困进去了多少?”
“近半数以上!都被林将军带去了!”这个斥候是诸国营的,汉话说得流利,很得重用。他面带苦涩,道:“前锋营副将杨梦梅屡次劝阻,林将军不听,认定此为破城良机,不肯错过。攻城之时杨副将觉察有异,缓了一步,才没把前锋营全都折损进去!杨副将请大将军速速拿主意,只怕……”他话没说完,又一个斥候闯进来。
“报大将军!丛苍澜瑚退入后军,土蕃有退兵的意图!”
郎怀揉着太阳穴,片刻后道:“传令林达,不必来援。要他拖住蒙莽三个时辰,绝不能让他们顺利回城。”
“命路将军摆莲花阵,不得放土蕃主力军退走。”
“固山营准备破城弩,攻击土蕃中军,随时接应林先。”
“发响箭三声,示警林先。”
传令官领命而去,郎怀看了眼帐外如血般的夕阳,道:“郡王殿下伤势如何?”
“殿下摔断了右臂,腹部被花不喇砍中,伤势不轻,但不致命。姑娘和兰君都陪着的,爷放心。”陶钧安慰道:“爷是怎么打算的?”
“林先太鲁莽,完全忘记现在不是当初,只顾眼前怎能成就大局!”郎怀恨道:“我本以为经过这大半年,他能冷静些。此次就算他逃得性命,军法在前,我也留情不得。”
陶钧心知林先和自家主子交情匪浅,也不好再劝。
郎怀伸手解开披风,道:“取我的重甲来。”
三声响箭声破苍穹,陷入疏勒的林先顾不得去计较损失几许,忙打马往大乐门突围。
城中处处陷阱,林先派出几批人探查,都如石沉大海,根本没人能回来。他已然知道这是专门针对自己设下的圈套,只能庆幸杨梦梅警醒,没把前锋营全部折进来。
“将军,大乐门不妥啊!”
“没见延升门铁桶一般?咱们这条命如今就算是折了!冲大乐门,出得去和中军一南一北,老子干他丛苍澜瑚的屁股!若出不去,能打多少是多少!这疏勒城迟早要破,郎怀能给咱们报仇!”林先已经杀红了眼,他揪住谏言参将的领口,眼睛直勾勾看着他,道:“如若有机会逃出去!能走多少是多少!不要恋战!老子回去也是军法处置,就拿命给你们殿后了!”
“林将军!”
“出发!”林先拴紧大刀,换了匹战马,将原先的马儿一刀割破脖颈,他哈哈大笑道:“与其留你在土蕃人中受辱,不如早点解脱!说不定,咱很快就碰面啦!”
前锋营诸人见他犹如罗煞厉鬼一般,倒是激发了死里求活的斗志。这些人要么是侥幸活下来的征西军旧部,要么是从龟兹一路打到于阗的新兵,此刻血气激发,一个个嗷嗷叫着,跟着林先发起冲锋。
城外虽立即变阵,但路老三还是没能拦截住丛苍澜瑚。此人当真了得,从大乐门出击,由安济门回城。两门之间足足二里,林先得了信后,又转而向东,以卵击石一般迎了上去,悍不畏死。
郎怀眼见丛苍澜瑚退回城中,心知再无办法,只能狠下心,道:“固山营骑兵压阵,退!”
“爷……”陶钧遥遥看了不远处的安济门。城内的厮杀声清晰可闻,哀嚎穿过厚重的城墙,让所有人都面露不甘。
“大将军,我愿请战!”路老三和林先私交亦深,他握紧手中陌刀,喝道:“大将军!不能耽搁了!”
“林先冒进,本将已尽力弥补。”郎怀目露寒光,瞪着路老三道:“你以为本将不想救他?”
“可……”道理路老三不是不知道,但就这般束手无策看着自己同胞被屠杀,又有几个能坐住?
郎怀战袍沾血,一个人纵马走到阵前,沉默不语。
蒙莽也突围而去,勇营战力毕竟较弱,拼尽全力也没有拦住。林达快马加鞭赶来,城内厮杀声也渐渐低沉下去。
残阳终于跌落地平线,天地一片漆黑。
安济门便在此时打开一道缝隙,丛苍澜瑚志得意满,身边是花不喇高坐马背。
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压着一个几乎都要站不稳的血人出来,丛苍澜瑚哈哈大笑道:“沐公,我欲以此人,和你交换。你们退兵百里,我便放了他,是死是活我再不管。你若不答应,我这就杀了他。”
他说话间,那血人的乱发被拨开,旁人点了火把,路老三眼尖,失声道:“是林先!”
郎怀沉默不答,神色间看不出喜怒。林达和林先多年不见,心痛之余,也知晓没别的办法。他一跺脚,和郎怀道:“沐公,是先弟自己冒进在前。大将军尽力了,他身死战场为国捐躯,林氏自有末将分说,大将军不必为难。”
丛苍澜瑚也知晓凭着一个林先,郎怀是万万不会退兵的。他要的是彻底打击唐军的士气,好为将来战局占取主动。
“怎么,沐公竟然如此蛇蝎心肠么?”丛苍澜瑚正自得意,他挥挥手,便有士兵抽出腰刀来,在林先脖颈处比划。
路老三几乎要跳起来,被郎怀十来个亲兵挡住,不允他上前。郎怀正欲开口,却陡然生变。
本已无法反抗的林先,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自己撞上刀刃。几个土蕃人的兵器都是出鞘了的,根本没人能预料到林先还有余力。一阵惊呼后,土蕃人退后数步。林先心口的刀已从后背捅出,是不可能活命了。
“郎…………仇……”他声嘶力竭,喊声戛然而止,以头点地,面对唐军跪倒,再也没能起来。
第147章 饮马长城窟(四)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本是成竹在胸的郎怀自回到中军帐中,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大唐士气已堕,郎怀强撑着下令鸣金收兵,一切军务交由路老三岑商和陶钧商议来应付,她心神一直绷紧,满脑子都是林先自戕的那一幕。
头一次跟林先有交情,是运粮途中奔袭阿苏马一役。当时林先不论军衔爵位都比她要高,但仍旧按着薛华的吩咐,全力配合,没使绊子。而后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不少,二人同为薛华手下先锋,战场上彼此配合,愈发得心应手。她也知道了,林先虽是林氏子,身上却没有世家子弟那种倨傲,骨子里很是随和。也或许是久在塞外,他打心眼儿就不愿意回长安。